莽应里并非有勇无谋之辈,更不是少年继位的轻狂之辈,选择在保场驿与明军主力决战,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东吁王朝莾瑞体、莽应龙两代国王对内励精图治,对外高举战刀,东压暹罗、老挝,北犯云南边陲,缅甸达到了历史上最强盛的时期,到了莽应里这一代更是兵强马壮,对外扩张的野心空前炽热。
莽应里青年时就追随其父莽应龙南征北战,积累了丰富的战争经验,四十余岁登上王位,正是年富力强之时,用兵老成中不乏狠辣,屡次将暹罗、南掌等国的名臣大将打得满地找牙,虽不能和中华上邦的秦皇汉武相提并论,动辄被称为跳梁小丑,但在东南亚的小国里头,竟也算得上一代雄主了。
不过就算缅甸再怎么强大,莽应里再怎么雄才大略,也没敢做打进京师、入主中原的春秋大梦,那才是真正不自量力了,莽应里还没昏头到这种程度。
莽应里所图,乃是以缅甸本土为根基,武力征服孟养、木邦、孟密等原来的明朝土司辖区,迫使暹罗、南掌等国俯首称臣,接着兴兵北犯,拿下大理城、夺取半个云南,最终立朝称帝,像南诏国、大理国那样与中华天子分庭抗礼,成就一番雄图霸业。
要知道,东吁王朝再怎么强大,在世人心目中依然是蕞尔小邦、边陲蛮夷,只有打进大理城,占据云南之半,才能拥有汉地先进的技术和文化,堂而皇之地立朝称帝,所以莽应龙、莽应里父子两代不断整军经武,侵袭云南边境、屠杀不肯屈服的各族军民,在穷兵黩武的道路上一路狂飙。
与此同时,东吁王朝的统治者也非常清楚,以缅甸的实力就算再加上诸多附庸仆从,也绝对无法与中华天朝相抗衡,所以实现他们野心的一个前提,就是中国方面麻痹大意,不肯真正全力以赴。
即使攻灭了孟养、招降了木邦,明朝初年所设的六大宣慰司几乎全部沦陷,莽应里仍然赴京朝贡,以迷惑万里之外的朝廷中枢。
后来发生的事情也确实如他们所愿,云南地方官浑浑噩噩,朝中当道诸公因循苟且,虽然秦林巧施妙计,力所能及地制约了东吁王朝的侵略扩张,但冯保、江陵党倒台,张四维党争去位,申时行得过且过,连串的朝堂倾轧使朝廷无暇他顾,迁延至今,莽应里越发嚣张,终于走到了发兵攻打中华本土的最后一步。
攻破永昌府,背后就是苍山脚下、洱海之滨的大理城,莽应里入京朝贡多次到过那里,古老的城池富庶而精致,勤劳善良的各族百姓欢声笑语,所见的一切都让他的侵略野心空前膨胀,朝思暮想要占据这座西南明珠,将大理、将半个云南的各族百姓变成他的奴隶。
一切并非遥不可及,莽应里距离美梦成真只有一步之遥时,中华天朝终于感受到了威胁,老对头秦林领钦差督师南下,调集精兵强将大张挞伐。
缅甸国力远不及中华,如果战事旷日持久,中央王朝能从全国各地不断的调来援兵,粮草饷银兵器甲杖也能源源接济,而缅甸的人力物力都不可能做到同等程度,势必不能持久,同时木邦、孟密等附庸慑于中华天朝的威力,也会渐渐和他离心离德,到那时就必定一败涂地了。
可惜得很,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莽应里深知中华虽强,内部却不乏种种流弊,只要缅兵能在前期取得足够的胜利,给明军带来一场无法掩饰的失败,那么老对头秦林身后那些暂时蛰伏的势力就会粉墨登场,用“丧师辱国”、“玩忽懈怠”等等罪名狂喷他,用各种办法牵制他,各种阴招毒招都使将出来,竭尽全力动摇朝廷对他的信任。
到那时,朝廷还会授予秦林钦差专断之权吗?云南官场还能继续俯首帖耳吗?黔国公沐昌祚会不会产生别的想法?地方士绅也会重新考虑要不要全力以赴的支应民夫和粮草……真到了这般田地,只怕秦林就算有回天之手,也将无能为力!不需要莽应里亲自动手,来自内部的明枪暗箭就能毁灭明军将士的一切努力,最终导致明军的失败!
于是,莽应里选择了利于战象冲击的地形,选择了以逸待劳坐等明军劳师远来。
等明军跋山涉水走了三十多里山路从蒲蛮关赶到这里,一定会疲惫不堪,再以战象展开冲锋,优势兵力随后跟进,还有西班牙火枪手助战,必能一举摧垮明军主力。
保场驿之战,莽应里势在必得!
……
滇西平坝极少,稍稍平坦的保场驿东西宽约五里,南北长约二十里,走向和施甸河基本一致而大部分位于河东,这块难得的平坝东侧,又是绵绵不断的山区,一座座山峰互相守望,一直延伸到水眼关、蒲蛮关乃至更远的地方。
莽应里选择作为决战场的保场驿的东面山区,茂密的森林里面时不时有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大树繁盛的枝叶遮挡了阳光,偶有光斑从缝隙里洒落,映出影影幢幢宛如鬼魅的缅族武士。
缅甸生活着缅族、掸族、孟族等多个民族,其中缅族是东吁王朝的主要支持者,莽应龙、莽应里是缅族人,这些缅族武士正是东吁王朝最忠诚最勇武的精锐战士。
他们身穿黑色的战袍,头戴泛着乌光的铁盔,手持利于丛林作战的扎刀、短矛和淬毒弩箭,赤脚走路无声无息,时不时还利用灌木丛隐蔽自身,或者手抓藤蔓攀上树桠,警惕地端起弩弓守株待兔。
缅甸大军在南北长、东西窄的保场驿列阵,东西两侧翼的山区就是大军的腹侧软肋,必须以精兵严密防守,其中尤以东侧最为紧要,因为明军是从东北方向杀来。
莽应里将最精锐最忠诚的缅族武士设在了这个方向,麾下这些缅族武士来自缅北山区,是天生的丛林王者,可以说森林就是他们的家,在森林中作战自然如鱼得水。
保场驿东面的山区,并不利于大队明军展开,相信再多的明军,也难以越过缅族武士组成的防线,窥视莽应里大军的侧腹。
当然,这里并不是明军前进的主要通路,保山通往施甸的大路在更往北的位置就从山区连通到了保场驿平坝,所以在这里布设精锐的缅族武士,既可以防止明军越过山区威胁缅军侧翼,等到明军进入保场驿之后,还可以就地前出,翻过来威胁明军的侧翼,乃至从后包抄,切断明军的退路!
如果在山区被这些可怕的山地武士缠上,就算数万大军也难以逃出生天!
这一带的制高点叫做赵家山,山势险峻、森林茂密,平时人迹罕至,山脚下一座茨桶寨,寨子里各族百姓要不四散逃走,要不被缅兵杀害,如今方圆数十里杳无人烟,只有缅族武士的身影偶尔闪现。
赵家山顶峰,三名皮肤黧黑的缅族武士大模大样地坐在石头上,黑色的衣服绣着花边,正是统率缅族武士的首领。
并非他们托大,实在是赵家山已是密林防线的腹心位置,四面八方都散布着大量精锐缅族武士,相信只要一有明军的动静,这里就会借居高临下的优势,第一时间发现并做出反应。
为首一名叫做甘波的武士首领,脚下放着一面用作指挥的黑旗,这面旗帜指向哪里,潜伏于森林中的缅族武士就会杀向哪里。
甘波看了看身边一直闷着头擦拭扎刀的同伴,用缅语笑道:“丹纳瑞,别擦你的刀啦,就让中国人的血渍留在上面吧,那是武士的光荣啊!”
丹纳瑞一边擦拭着隐隐沾上血迹的扎刀,一边闷声闷气的道:“可惜,没能打进保山,那里有数不清的财富和迷人的各族姑娘……泰瓦,听说你去过大理?”
泰瓦是个眉骨突出的黄瘦男人,他抚摸着手中的短毛,桀桀阴笑:“那可不是,咱们打进施甸就快活上了天,后头还有保山、大理,一个比一个繁华,苍山下洱海边,花骨朵似的各族姑娘,啧啧啧……”
缅兵在施甸大逞兽欲,洗劫并纵火焚烧了这座无辜的城市,一个个杀红了眼、抢红了眼,丹纳瑞和甘波听说后面的保山、大理更加富庶繁华,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头的火苗子烧得旺旺的,恨不得立刻就打到保山,打到大理。
北面靠近穿山大路的方向,迟迟没有任何动静,唯独前面一座山峰上一株树突然放倒。
“就知道这些明军不敢到山里纠缠!”甘波哈哈大笑。
早已和前面的武士约定以树放倒为信号,好几座山峰接力传讯,把明军的动向传递过来。
一株树倒下,代表明军哨探并没有深入密林覆盖的山区,大队人马沿着官道朝保场驿去了。
丹纳瑞双手握住扎刀挥了挥,满意地笑了。
泰瓦嘿嘿地干笑:“等明军全部过去,莽应里大王那边打响,咱们就从山里冲出去,截住他们的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