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朱承明之所以能够营造起那么大的势力,关键在于他画大饼的本事,这一点与远在营州的李诚中有异曲同工之妙。
渤海国两百年的惯例,神策军及十卫大军都掌于五大氏族之手,这样的惯例保证了渤海国两百年的政坛稳定。其中左右神策军及左右骁卫为禁军,常驻上京,神策两军为国王亲军,由国王统领,当然国王是不可能下去带兵的,所以依循唐制,左右神策军中尉由王宫宦官担任。左右骁卫由王族大氏统帅,具体在这一代上,则分属王太子大諲撰(念yinzhuan)和王弟大封裔统管。
没有军权,什么事情都办不了,所以朱承明向军队下手了。他向宦官们介绍了大唐北司和南衙分庭抗礼的制度,许诺他们在王上称帝后,将建立枢密院,专司接奏及传令等机要政务,让宦官们分享大权,同时,他还隐隐透露了大唐天子废立事宜权归北司的惯例,让宦官们兴奋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得到左右神策军的支持后,朱承明向年轻的太子描述了称帝后四方来贺的美妙图景,然后很快谈到了大唐立国之初,高祖禅位的旧事。虽然什么都没有明言,但年轻的王太子大諲撰立刻在脑海中自行将这一图景完善,很痛快的将左骁卫交到了他的手中,吩咐他“尽速酌办”。
可惜朱承明在王弟、鸿胪寺卿大封裔这里碰了壁,这个王弟没那么好欺骗,他的油盐不进令朱承明头痛不已。不过这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禁军四军已有三军在手,自信满满的朱承明抢先动手,将大封裔软禁在了府中,右骁卫投鼠忌器,只能在城外军营中眼巴巴看着,丝毫不敢妄动。
尝到画饼甜头的朱承明继续向其余四氏豪门空口白话,尽情忽悠,许诺高、乌、杨、李四氏封国,他连国名都懒得起了,直接搞了个“西王、南王、东王、中王”出来。他本来也没再指望获得更多军权,可是老天爷都帮他,高尧仁竟然信了!不仅信了,而且还付出了实际行动,将自家持反对意见的亲兄弟软禁在府中,致使右领军卫趴在河州不敢动弹。
除了军队外,朱承明还向朝中文臣们封官许愿,比如许诺裴頲为左相。当然,这个许诺并非空穴来风,这次朱承明是认真的,因为裴頲在朝中号召力很强,深孚人望,同时裴頲还与周边诸国关系极佳,是个需要倚重的人才。对于裴頲的投靠,朱承明很欢喜,但同时又有着几分戒惧,所谓越是看重便越是担心,这也许是朱承明本人对自己是否真的能让裴頲投效有些信心不足的原因吧。所以,他派出了亲信将领一同前往,名为护送,实为监视。
裴頲是十月三十抵达西京的,与他前来的还有神策军郎将金罗斗。
金氏是渤海望族,祖上是高句丽遗民。金氏也是支持大相朱承明的重要力量,只不过他们没什么军权。金罗斗能够出任神策军郎将,全凭了朱承明的照应。可是,不同于其他支持朱承明的新贵,金氏的支持更加坚决,也更加激进。
高尧仁在西京北门十里外迎接裴頲和金罗斗的到来,如此隆重的郊迎礼节,一方面是因为裴頲的崇高声望,另一方面则显示了高尧仁忐忑不安的急切心思。为了得到大相朱承明许诺的“西王”封号,他已经做了所能做到的一切,甚至不惜动用武力,与二弟高尧义反目,可是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却仍然未见上京有何动静,这不能不让他着急上火。
裴頲打出了大相朱承明的旗号,好生抚慰了高尧仁一番,稍稍让高尧仁宽了心,然后详细询问了高尧仁的一应布置,最后满意的表示,大相已经在上京布置好了一切,发动之际,自会联络高氏。以裴頲的身份说出这番话来,确实能够起到很好的作用,当即就让高尧仁重新恢复了信心。
裴頲又道明了自己的来意,说要见一见现在身为唐使的高明博,同时也劝一劝被圈禁在府的高尧义。高尧仁当然无有不可,立刻亲自陪着裴頲前往右领军卫大将军府邸。
到了门口,高尧仁止步,裴頲问道:“高将军不和裴某一起进去了?”
高尧义苦笑:“某家二弟视某如寇仇,便不进去自寻烦恼了,某在这里等候就是。”
裴頲点了点头,也不多言,军士敲开大将军府门后,当先而入,金罗斗率数十名神策军紧随其后。
裴頲的突然到访令高尧义府中大为紧张,高尧义和高家子弟这些天一直衣不卸甲,早就手持利刃在院中戒备,高明博也将手下精壮紧急召集起来,做好了厮杀的准备。若非见来人是裴頲,高尧义连大门也不会打开,就要依仗院墙拼命死守了。
双方就在大门后的中庭对峙,高尧义吸了口气,问:“裴大夫是来取高某的性命么?”
裴頲一笑:“高将军多疑了,裴某是奉大相之命,过来看望高将军的。”
高尧义望向裴頲身后金罗斗所率神策军士,冷笑道:“既然看望高某,为何带甲持刀,拥兵而入?”
裴頲无奈向一旁金罗斗道:“金郎将,你看,裴某说过的,此举必定引发误会。其实裴某自己来便可,试问渤海境内,有和人还敢加害于裴某?金郎将过滤了。”
裴頲有资格说这话,以他的名望,确实也没人敢于加害,但金罗斗并非为了他的安全考虑,他的首要任务是盯紧裴頲,裴頲要入高尧义府上,他就得跟随而入,但高尧义也许不会加害裴頲,却说不定会拿他出气,带兵进来,其实是护卫他自己。
“裴大夫,还是多些小心才好。卑职重责在身,实在不敢轻忽,还请裴大夫体谅!”
两人这么几句话一说,高尧义便稍微松了口气。裴頲转头向高尧义道:“高将军,裴某从上京而来,难道高将军不打算请裴某喝几杯茶水么?”他又看向高尧义身后,问:“不知哪位是唐使?裴某也有话说。”
高明博上前一步,答道:“某便是高明博,大唐营州李将军以某为使,只为通商之意。久仰裴大夫之名,今日得见,实乃幸甚。裴大夫,请入正厅用茶。高家厅堂太小,只能委屈诸军士在厅外等候了。”
裴頲与金罗斗随高尧义、高明博进入正厅之内,四人喝着茶水,开始说话,其他人都在厅外等待。
“不知可否借贵使文书信物一看?”裴頲坐下后,毫不客气就指明要看高明博的身份凭证,虽然这是惯例,但这么直接,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之所以着急,只是因为他路上一直担心,生怕这所谓的唐使是个骗人的货色,更何况听说这位唐使是来商谈通商事宜,这年头打着使者名头骗吃骗喝的人太多了,他不得不防。
高明博唤过厅外的张小花,让他取了营州长史府颁发给自己的出使文书,以及自己那张营州军总部虞候司统战处从事的告身,递给裴頲过目。裴頲见多识广,看了之后便知真伪,只不过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于对方“通商总办”的身份,对于另一个“统战处从事”的官职也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这个所谓“统战处从事”在营州有没有分量,能不能在大唐说上话。
当下试探着问道:“近来营州故道遮蔽,为契丹人所阻,裴某虽曾听说过营州李将军的名头,却不知其虚实究竟,贵使可否约略解说一二?”其实他连“李将军”的名头也没听说过。
高明博便将李诚中的事迹简单讲述了一遍,重点渲染了一下营州军的战力,最后道:“如今营州故道已经打通,由燕郡至西京也畅所无阻了,因此李将军遣高某前来,便为联络通商一事。”李诚中受封营州都督的事情高明博还不知情,因此仍然称为李将军。若是他知道自家将军重开了营州都督府,恐怕底气就会更壮一些了。
听说这个营州李将军多次打败契丹,并且占据了整个营州,连品部和乌隗部都降了,裴頲在震惊之余,也加多了几分期望,追问道:“乌隗部果真退出了怀远?”
高明博很是自豪道:“鹿鸣洼一战,乌隗部主力尽失,他们在怀远被营州军强订城下之盟,如今怀远已是营州的军城了。受降之事便是高某主持的,岂敢以此军国大事相戏!”
“如此,贵使在营州颇受重用了?”裴頲不相信高明博能主持如此重大的事情,他以为这个高家的庶子顶多只是适逢其时,不过能够参与其中,至少说明他在营州也算有一定地位了。
“蒙李将军看重,高某平日里也常常说得上话。”这不是高明博自吹自擂,而是事情确实如此,作为密谍系统的头子,高明博几乎三天两头就要到中南海一趟,用李诚中的话来说,这叫“汇报工作”。
裴頲也不好再多所打探,他的机会不多,也许就这么一次,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看看这位高明博能否说动营州军出兵,以扭转当前的不利局面。裴頲打算让高明博更多了解一些渤海国当前的朝堂内幕,然后将高明博驱逐出境,以高明博为高尧义之子的身份,他肯定会尽力去想办法搬兵解救自己的父亲,当然,还要激怒这个年轻的唐使才好,他才会更有斗志。但这些话是不能明说的,身旁的金罗斗一直在盯着自己的一言一行,稍出差池就会让事情败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