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晋阳。
年轻的晋王李存勖双手扶在城垣之上,紧咬着嘴唇,盯着城下列阵的敌军。过去的弟兄,如今却成了仇敌,这种滋味让李存勖非常伤感。
城下军阵中飘扬的“韩”字大旗深深刺痛了李存勖的心,因为相隔甚远,李存勖只能依稀看出“韩”字旗下的李嗣源、李从珂正在抬头注视城头,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三日前晋阳便被韩、郑、晋三王包围,各自攻打一面城墙,到了今天,李存勖麾下驻守南城的军卒已经伤亡了六百余人,加上东城和西城的伤亡,总计折了上千名军士。这仅仅是三天而已,过去宣武军攻城一个月都不曾取得的战果,却在三天内被曾经并肩作战的弟兄获得了。这如何不令人难过和迷惘?
自从被天子去掉“晋王”封号后,虽说李存勖等人并不承认,但普通的河东军卒们却产生了动摇,陆陆续续已经有上千名士卒偷偷溜出城外投降,按照郭崇韬和张承业的估计,如果这股逃窜的浪潮不能有效遏制的话,晋阳城只能顶多再坚守三天。
不,也许连两天都坚守不住,因为城中只剩六千多人了,其中还有两千多人是黑鸦军士卒。而原来统领黑鸦军的,却是李嗣昭和周德威,这两人如今正在攻打东城和西城。
新一轮的攻城战再次开始,李存勖没有工夫再多想下去,亲自提刀督战。震天的号角和雷鸣般的厮杀声中,城上城下又开始了新的搏命。好在晋阳城坚,等到天黑的时候,终于抵挡住了李嗣源的攻势,但李存勖的肩上,再次中了一箭。
处理好伤势,李存勖回到晋王府,郭崇韬和张承业早已等候多时。李存勖询问驻守北门的孟知祥为何不来,郭崇韬说,北门外疑有敌军埋伏,孟知祥不敢下城,正在严密监视。
四门都被围了,莫非李嗣源、李嗣昭和周德威真的那么狠心,连一条生路都不给自己么?李存勖内心一沉,郭崇韬和张承业脸色也很不好看。
郭崇韬缓缓说:“殿下,咱们还是弃城吧,晋阳收不住了。”
李存勖不说话,垂着头默默发呆。
“殿下,走吧,如今军心已失,再守下去,兵就跑光了。”张承业也开始了劝说。
急促的脚步声响,有军士禀告,说孟知祥回来了。
孟知祥一脸焦虑,疾步而入:“殿下,北门出现了敌踪,是周德威的马队,估计有上千之数……还有,某麾下的一个指挥使出城投敌了,他带走了六百多军士……”
其实早在被围之前,三人便劝说李存勖弃城,但李存勖没有答允,这里是李氏驻守了二十年的地方,他实在舍不得。可是形势不由人,三天鏖战下来,战败已经不可避免,现在的问题是应该怎么撤离。
“家眷怎么办?”这句话一问出来,就代表李存勖终于同意弃城了。
郭崇韬、张承业和孟知祥相互对视片刻,孟知祥道:“今夜就走,轻兵而出北门,携家眷和大车。某率兵出击南门,吸引敌军注意。”
“那你怎么走?”李存勖问孟知祥。
孟知祥道:“殿下走后,某就退回晋阳,以殿下之名继续守城,后日,某就向李嗣源献城。”
李存勖讶异的看着孟知祥,孟知祥心中坦荡,毫不退缩的凝视过来;又望向郭崇韬和张承业,二人都点了点头。
“你们商议过的?”李存勖问。
“是。”三人齐声道。
“携家眷出城,遇到追兵怎么办?”李存勖又问。
“颉木里已经带部族骑兵至北门外十里等候,殿下只需冲过这十里,便可脱离险境。”孟知祥递上一封箭书,这是颉木里派人刚刚射入城内的,孟知祥得到后立刻赶到了晋王府内。
李存勖什么话也没说,长叹一声,拍了拍孟知祥的肩膀。
……
博昌行营。
一夜的军议过后,钟韶满脸疲惫,独坐帐中良久,待朝阳起时,才步出军营。
军士们已经用罢早饭,正在整理行装,将随身携带的背包收好,放到大车之上。后勤营的士兵们则在拆卸营寨上安置的战守器具,投石车、弩车、冲车、塞车、鹿角、木砦、绳索等物,都分门别类一一拆为零件。
营中劳作的场面很忙碌,但钟韶却能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忧伤气氛,以及军士们眼中的不舍。毕竟在这里驻留了两年之久,乍然离去,谁的心里都不舒畅。
葛从周的泰宁军已经于三日前进入淄州,王师范亲率平卢军,不,此时或许应该称为“齐军”,也已经逼近到了千乘,与博昌相距不到三十里地。博昌周围百里内,已经探明的敌军达到了六万多人,据说还有更多的敌人正在源源不断向博昌进发。
黑云压城,大战将起!
博昌行营管辖的卢龙军各营共有一万五千多人,相比敌军来说,兵力较弱,但钟韶并不认为自己就不能一战。
曾几何时,只不过是魏州城下一个背土填河的民夫,钟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在六年之后成为一方统帅,带领上万大军与天下群雄争锋,这一切,都是那个当年在渠边找到自己,将自己招入他那支只有二十余人的军队的高大军官所赐。
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钟韶非常知足,他想要尽力为那个军官作战,帮助他实现扫平天下、重振大唐的梦想,虽百死而不悔!哪怕实力对比如此悬殊,他也想守住博昌,为燕王殿下在大河之南扎下这颗钉子。
钟韶久历战事,他知道葛从周的泰宁军和王师范的平卢军不是当年的渤海军,宣武军战阵森严、经验丰富,缁青兵勇猛无畏、坚韧顽强,想要如当年那般以一破十,几乎是不可能的。但钟韶手下有三千骑兵,凭借明显占据优势的骑兵力量,虽然不能击败敌人,但控制博昌周边百里的郊野,对攻击过来的敌军形成巨大威胁,从而为稳守博昌创造条件,钟韶自信还是有机会的。
为此,钟韶早在一个月前就做好了布置,并且向幽州发出建议,希望辽东保安军两千骑兵能够重返博昌,划归自己统辖。
可是满心求战的钟韶等来的却是一纸撤军令,要求他立刻放弃博昌、撤回大河北面的棣州。看着简短而冰冷的军令,钟韶非常难以接受,但随后展开张兴重给他的亲笔书信,他就明白了。
天子大封天下,梁王于东都会盟诸侯,聚集兵力号称百万,准备从上党地区进入河北,会攻卢龙!
以河北一己之力,独抗天下群雄,如此悬殊的实力对比,根本不容许卢龙支撑多个战场。军事参谋总署的意思,是要放弃缁青,收缩兵力,竭力阻止诸侯联军攻占上党。如果做不到的话,也要退守太行,凭借太行的险峻确保河北的安全。
那么,如何在优势敌军的面前,安全撤过大河呢?对此,军事参谋总署同样给出了明确的回答。通过与王师范私下的秘密沟通,统战处得到了这位新晋齐王的承诺,齐军将在千乘停留三天,给卢龙军渡河留出时间,条件是不允许破坏博昌城及周边军营设施。同时,齐王还向卢龙表示,齐军虽然参与了诸侯盟军,但绝无与卢龙军为敌的念头,希望燕王不要担忧。
三天很紧,不过钟韶对自己统帅的这支军队很有信心,安全的撤回大河北岸,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另外,钟韶望着忙碌却井井有条的军营,心中下定决心,他要赶赴上党,前往这一事关卢龙生死的战场。
……
河东,潞州之北,襄垣。
深夜,一队火把迅速逼近,引起了城头军士的警惕。转眼间,梆子声大作,东门城头已经涌出上百军士,弓弩上弦、刀枪明亮。
火把到了城下,骑队中一名军官当先大呼:“某乃安重诲,速速开门!”
城头军官仔细看罢,惊呼:“安牙头回来了,开门!”城门开启,安重诲率横冲都数百人冲入城内,回头向城上高喝:“快些关闭城门!让你们指挥到县衙见某!”
安重诲不作停留,直接奔到县衙。须臾,五六个军官气喘吁吁的赶到县衙,参见已毕,安重诲立刻吩咐,让他们迅速打点行装,带领军士随自己撤离。
“走得如此急?”一名军官问。
安重诲点点头:“不错,卢龙军来了,已经驻军于七里之外,明日即到。给你们一个时辰,速速收拾妥当,连夜撤走。对了,各军家眷还有没有滞留于此的?”
军官回道:“早已走空了,城内只有军士。”
安重诲长吁了口气,又道:“如今之计,只有走虎平小道了,凶险是凶险了些,却能避过敌军——北面已不能走,那人已经到了乡县……”
军官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晋王到了乡县?”
安重诲道:“伪晋王!”
军官低头道:“是,伪晋王……”
“乡县卡在北面要道上,已不可走,所以只有虎平小道了。告诉弟兄们,舍弃一切辎重,轻装简行,到了沁州,什么都有!”
襄垣县城猛然间喧闹起来,一直折腾了足有两个时辰,这才从西门匆匆逃出,整座县城立刻陷入了死寂之中。因为将来夺回襄垣后,这座小城会被划归韩王治下,故此,安重诲严禁军士破坏城池。
到了天明之际,襄垣再次迎来了喧闹,大队大队卢龙军进入了这座空无一人的小城,立刻开始接手防务、打造战具。
“幽燕保安军”的旗帜高高竖立于城楼之上,旗下,李小喜率军将们遥望北方。
“这里就是咱们的战场了,从今日起,咱们就要坚守于此,确保潞州北面的安危,确保滏口陉的控制。诸位,不用某再多说此战的意义了吧?”李小喜向众军官道。
军官们纷纷点头,脸色凝重。
李小喜又向身旁的刘都头道:“老刘,只能委屈你暂时担任都头了,保安军营头的编制在总署手上,某任免不得,此战若能立功,某便向总署索要编制,也给你一个营!”
刘都头躬身道:“李将军放心,东阳都的弟兄们绝不会辱没了保安军的旌旗。”
从四月起,军事参谋总署便加大了对上党地区的兵力调配,李小喜受命,将整支保安军三旅九营全部调进上党。可这些兵力让李小喜仍然觉得不够,他干脆打起了东阳都的主意,和刘都头一谈,刘都头立刻加入了保安军,他早有此意,怎么会拒绝呢?
众人等候至晌午,远处开过来一支军队,早有几名前哨探骑飞奔至城下,高呼道:“城上哪位将军在?某家晋王殿下到了!”
李小喜一笑,向众军官道:“各位,随某去迎晋王吧,晋王与某相熟,诸位到时无需拘束,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