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最大的困扰便是继承人的问题。
尤其是对那种已然功成名就的帝王而言。
陈道临来到罗兰帝国已经一年,这一年时间下来,他所接触和听到看到的,现任的这位皇帝陛下,无论是在帝国的上层还是民间,口碑都不坏。
罗兰帝国目前处于和异族的长期对峙阶段,也就是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和平发展时期,在这个阶段,这位皇帝虽然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进取心也野心,也没有建立出什么不世功勋,但是至少在守成方面还是做得相当不错的。
而且陈道临注意到,这位皇帝也不是毫无建树,至少,他对海外的纽霍芬行省的开发就非常具有远见。
弗里茨总督这个帝国新贵名臣,也是被这位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而这位总督也没辜负皇帝的期望,将纽霍芬行省从前走私泛滥一片混乱的局面处理得井井有条,赋税方面更是成倍的往上翻。
如今在帝都,已经有不少人都很看好这位弗里茨总督,认为以他的能干和年纪,将来应该是很有机会在退休之前做上一任宰相的。
然而困扰着这位皇帝最大的难题便是立储了!
没有子嗣,是这位皇帝最大的致命伤!
其实这位皇帝早年也是有子嗣的,只是不幸幼年夭折掉了。
而就在几年前,皇帝陛下遇到了一次意外,在一次除外狩猎活动之中,不小心受了伤。而受伤之处据说有些特殊,从此就失去了生育能力。
对于皇帝的伤势这件事情,皇族一向是讳莫如深秘而不宣,所以民间对这件事情的具体细节并不甚知晓,只知道皇帝一直无子嗣,是帝国的一桩大隐患。
当然了,那些“真正的奥古斯丁”,这几年来煽风点火,故意放出了许多各种奇怪的谣传言论,也有将水搅浑,给皇帝施加压力的意图。
但是这件事情到底真相如何,陈道临就不大清楚了。
不过很显然……眼前的这个女人,绝对是知道真相的!
……
“昔年的那件事情,若是说真相,恐怕到现在都无从查清了。”杜微微的这句话说出来,出乎了陈道临意料之外——她居然都不知道?
“陛下当年狩猎坠马的事情,十分蹊跷。”杜微微苦笑了一声,然后缓缓讲述起来:
“我们的这位陛下,对女色方面并不是太沉溺,倒是一直对武技很有兴趣。他是帝王之尊,自然是没机会上阵打仗的。况且帝国目前和异族处于对峙阶段,谁也不会贸然挑起战争。陛下闲着无事的时候,最大的爱好么,便是带着人骑马打猎。虽然不能真的上阵厮杀,率队狩猎一些猛兽,也算是聊胜于无了。
三年前,陛下唯一的皇子不幸夭折,当时年仅八岁。丧子之痛让陛下很是伤心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据说他都很少见皇后等人,就是生怕触痛心中的伤感。
那段时间,陛下寄情于山水狩猎,甚至有一段时间疏于国事。
而就在陛下皇子夭折的半年后,发生了这么一件大事。
陛下带人出城狩猎,而当时在城外负责管理皇家猎场的,是葛丽坦家族。
葛丽坦家族也是皇室旁系,算是外戚的一支。而更微妙的是,他们算是那些‘真正的奥古斯丁’团体中的一员。
只不过经过了两代皇帝陛下的拉拢和优待,葛丽坦家族渐渐的向皇室靠拢,渐渐的已经被同化,而皇家也为继续拉拢其他那些不稳的‘奥古斯丁’,更是对葛丽坦家族格外的优待,意图将他们树成一个典型。寓意么,我想你应该能明白,就是要让其他所有人知道:看吧,只要真心过来向我靠拢,就可以活得很好。
这种策略不能说错,至少在当时还是很成功的。
葛丽坦家族深受皇帝的宠信,而很多皇家的产业也交给了他们来管理,尤其是城郊的皇家猎场。
而就在那一次狩猎过程里,出现了意外。
陛下在狩猎过程之中,意外坠马,受了重伤。
这件事情原本就十分古怪,因为陛下本人武技不俗,骑术更是十分出色。皇家的御马更是受过严格训练,陛下本人的坐骑自然是万里挑一的最出色的温顺良马。
而事后的调查,发现了一个叫人震惊的结果:陛下的坐骑,被人动了手脚!”
“动了手脚?”陈道临吸了口凉气。
“是的,马鞍之中偷偷藏了一根毒针,那根毒针设置的很是精妙,隐藏的也很好。外表上绝看不出来。但是只要一旦有人骑乘上去,策马奔跑之后,马鞍挤压之下,针就会刺进马的肌肤里。针上下了一种特殊的药物。这等药物进入马匹肌肤之后,就会让马匹发疯癫狂,再也控制不住。”
陈道临听到这里,却越来越觉得疑惑,忍不住道:“这些人既然有办法将毒针弄在马鞍上,为何还毒害马匹?若有这种本事,直接弄个毒针,一跑起来,就刺进皇帝的身上,直接将他毒死,岂不是最简单?”
说到这里,他又道:“弄出这么一出,就算是得手了,也最多让皇帝摔上一下,受点伤而已——当然了,皇帝因此而受伤失去了生育能力,这应该算是意外把?否则的话,寻常人就算是摔上十次八次,也未必就有这么巧,摔断命根子了。我觉得这个说法漏洞太多,实在经不起推敲。”
杜微微看了陈道临一眼,淡淡笑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随即她脸上忽然一红,咬牙道:“你……你听谁说的,谁说皇帝是摔,摔断了……摔断了……那个东西。”
陈道临一瞪眼:“咦?难道不是么?”
“呸!自然不是。”杜微微咬了咬嘴唇,她纵然性子再洒脱,毕竟也还是女孩子,说起这个话题,不由得俏脸绯红,狠狠瞪了陈道临一眼:“我告诉你吧,这事情蹊跷就蹊跷在这里!马鞍里的毒针是真的,毒针将马刺疯了也是真的,皇帝因此而落马也是真的。但是陛下只是受了伤,却并没有因此而失去生育能力。”
“咦?那怎么……”陈道临奇道。
“你别那么着急,听我慢慢和你说完。”杜微微皱眉。
陈道临赶紧闭上嘴巴,老老实实的等这个女人说下去。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也觉得奇怪,陛下怎么会好端端落马。而当场侍卫就拦下了疯马,检查了陛下的马鞍发现了这个机关。我知道之后也是和你一般的想法:既然是对陛下下手,为何不直接下杀手?费这么多周折,弄这么大手笔,难道只是为了让陛下摔一跤么?”
随后度微微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就越发的不简单了。
陛下出行狩猎坠马,而且人在城外。当时受的是外伤,这等外伤,当时就要用药和治疗。可等不到送回帝都皇宫里再医治的。毕竟从城郊回皇宫,一路上需要半天时间,而且陛下受伤流血不止,一路沿途骑马颠簸肯定是不行的。
皇家猎场自然有行宫,随行之人将陛下移到了行宫之中治疗。
接下来,事情就出现了蹊跷。
按理说,陛下出游狩猎,随性人员自由皇家规矩,随行的人员齐备,上到高等侍卫武馆,红羽骑,文官侍从,内廷总管。下到宫廷侍从端茶送水的仆从,甚至就连厨子都带着一班人的。
可当时,找遍了整个队伍,却居然发现没有带来一个医师!
这就足显古怪了!
试想皇帝出行,随行人员怎么可能出现这等错漏?更何况那趟出行可是去骑马打猎,舞刀动枪难免会出现一些意外,别说是坠马摔跤,就算是被树枝划破划伤也是常见的。打猎的队伍,皇家队伍里怎么可能不带着医师呢?
而偏偏皇帝就中了陷阱坠马受伤,当时队伍里没有医师!
不过当时陛下随行的有侍卫武将,军伍之人,对这种摔打损伤还是有些经验的。
所以,当时只好由几个御林军之中的侍卫出手来帮陛下整治伤势。
练武之人,身上带些寻常的跌打伤药也是不奇怪。”
讲到这里,杜微微忽然闭嘴不语,没有微微蹙起,神色之中满是凝重。
“……然后呢?”陈道临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然后?”杜微微苦笑道:“然后陛下就用了侍卫们送来的寻常跌打伤药。”
“……再然后呢?”
“再然后,陛下三年都没有能生出孩子!”
陈道临呆住了,他不由得惊呼出来:“这怎么可能!!”
杜微微双手一摊:“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随即这个女人长叹一声:“那次狩猎陛下受伤,结果回到皇宫里,当晚就大病一场,皇宫之中诸多医师都束手无策,就连宫廷魔法师也是无可奈何。陛下这一病,就足足病了一个月,最后甚至一度尿血。后来终于检查出来,陛下是中了一种奇怪的毒,这种毒侵害了陛下的身体,尤其是……男人最重要的方面。陛下他,其他倒是无碍,甚至康复之后依然可以人道,只是,这生育的能力,却是彻底没有了。”
“这……活见鬼了吧。”陈道临瞪眼:“毒是怎么下的?”
“不知道。”杜微微摇头:“所有的东西都查过。除了陛下的饮食之外,当时最怀疑的便是在猎场临时给陛下用的伤药。但是那伤药是御林军的武将拿出来的,那位武将对皇帝忠心耿耿绝不会有异心,而且残留的药物也经过了检查,绝无问题!
而最让人无奈的是,那位御林军的武将,即便是在药物被检查出了是没有问题的情况下,依然无法洗脱自身的嫌疑,他无奈之下,就跪在了皇宫里陛下的寝室之外,横刀自刎,以表清白。”
“伤药绝对没问题么?”陈道临问道。
“绝无问题。”杜微微道:“检查伤药的人有很多,医师,魔法师,宫廷法师,还有我家族里的高手,都看过伤药,这么多人都检查过,绝不会被动手脚。”
“那饮食呢?”
“自然也查过。”杜微微苦笑:“那次随皇帝出行的皇宫御厨被抓了起来审问了足足十天,也审问不出一点结果。陛下的饮食食材都被彻底查过了,也没什么问题。”
陈道临想了又想:“这么看来,最大的疑点还是在那伤药上!皇帝出行,居然没有带皇宫里的御医,结果要让皇帝用手下武将送来的普通跌打伤药……不管如何,这是一个疑点。”
“你说的没错。事后的追查,也是从这里下手的。原本负责安排陛下一切事务的,自然是内廷总管皮特。但就在陛下那次出行打猎之前的几天,皮特被陛下派了出去办理其他事务了。这一点是陛下亲自证实的。而皮特不在的那几天,负责安排陛下事务的,是宫廷内务的一位副大臣。”
“这人可疑。”陈道临叹气。
“能做到内务副大臣,自然也是陛下信任的心腹之人,否则绝不能坐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的。而偏偏是他安排陛下出行狩猎的事情,居然在队伍随行人员这种没有安排医师。这一个疑点,就足以让他无法洗脱嫌疑了。”
“然后呢?这位内务副大臣一定倒霉了吧。”
杜微微沉默了会儿,缓缓点了点头:“他……他的下场的确很惨。”
随后,杜微微用凝重的语气低声道:“内务副大臣被下狱,严刑审问拷打。开始的时候他抵死不肯认罪,百般抵赖,而最后他在一天晚上受刑不过,重伤死了。
当时陛下已经知道自己中毒,终生无法再生育了。陛下震怒,下令将内务副总管的尸体曝尸于城门。直到很多天后,那具尸体被乌鸦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才被撤了下来。陛下兀自还不肯饶过他,派人将尸骨装在布袋里丢在路上,然后让数百骑兵纵马来回践踏,直将它践踏得粉身碎骨了,才下令挫骨扬灰丢进了澜沧运河里。可见陛下恨此人心之毒!”
陈道临听得不由得一个机灵!
想不到那个看似面善和蔼的皇帝,还有如此狠辣的一面啊。
“这事情还没有完。”杜微微苦笑道:“三年来陛下始终无后嗣,帝国重臣都心中忧虑,不停的有人觐见陛下要赶紧立储。而因为陛下无后的问题已成定局,所以原本平稳的朝政也渐渐出现了混乱。关于立储的问题,出现了一些很不好的波动,不少人纷纷涌出水面来,你知道的,就连李斯特家族这样的豪门也卷入了其中。
而陛下始终对于立储的事情不做回应也不做决断,任凭下面的人百般揣测和混乱。
就在今年的年初,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事?”
“葛丽坦家族。”杜微微苦笑。
陈道临忽然想起了,自己刚到帝都的第一天,在大街上遇到蒙托亚等人当街行刺皇帝,就是故意打着什么葛丽坦家族的名义来动手的。
“刚才我告诉过你,葛丽坦家族其实原本是被拉拢过来的‘真正的奥古斯丁’团体的一员,而且还被陛下立为标杆树起来,极为优待。这是用的千金买马骨的意思。
而就在今年年初,忽然爆出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
葛丽坦家族原本私下里做一些走私的生意,甚至还有一些违禁的东西贩卖到兽人那儿去,这原本都并不奇怪。帝国的豪门不少都做这些生意,只要不太过分,一般都会睁只眼闭只眼。
但是就在今年,陛下大概是觉得这些家伙闹的太过分了,想敲打他们一下,让他们稍微收敛点——这种事情,一般来说每隔几年都会有一次,并不足奇。
但偏偏是今年年初的时候,陛下才放出了口风,要边境严查走私之事,随后居然就爆出了葛丽坦家族中的一个核心财务管事叛逃。
这个家伙是葛丽坦家族之中的核心层的人,在葛丽坦家族之中知道很多隐秘,而且也参与管理账务。这人在陛下清查走私的这次风潮之中居然判出了葛丽坦家族,并且主动出来自首。
然后这个管事供出了一件大事!
葛丽坦家族,和三年前那次事情后死掉然后被陛下挫骨扬灰的那个内务副总管,有染!”
陈道临一惊!
“根据他的供词,葛丽坦家族曾经就在陛下出事的那次狩猎活动发生之前不久,暗中赠送了一套位于帝都西郊卫城的豪宅给内务副总管,除了那栋豪宅之外,还有一笔巨款划了出来。
言辞确切,甚至这个管事还拿出了他自首的时候带出来的一份账册。”
陈道临叹了口气:“葛丽坦家族完了。”
“是的!”杜微微神色很复杂:“陛下已经确信了自己中毒的事情,一定有那个内务副大臣的参与,他心中恨毒了这人,查到了葛丽坦家族居然也有关系,而且就在自己出事之前,居然‘恰好’有这么一桩金钱财富的来往。叫人如何不怀疑?于是陛下震怒,下令以走私通敌叛国的罪名将葛丽坦家族捉拿下狱。”
杜微微说到这里,苦笑道:“这些贵族豪门,哪一个是干净的,谁不是暗中大赚特捞,若要真查起来,谁的脑袋后面都是大把的小辫子。这么一清查,葛丽坦家族走私违禁物品去兽人王国的证据很快就被查了出来。陛下当时心意决绝,立刻就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惩处了葛丽坦家族,葛丽坦家族族长和几个魁首,处以四马分尸。而其余族人共计三百二十四口,有的绞刑,有的处斩,有的毒杀。全族没有一个活下来。”
陈道临叹了口气。
皇帝这一手可真够恨的!
不过也难怪。
皇帝原本对葛丽坦家族百般优待,给了无数好处,还树了起来当标杆。可结果没想要自己如此善待的一家人却是条毒蛇,狠狠的咬了自己一口,等于挖了自己的根基!
这等痛恨,是男人失去生育能力的愤怒,再加上被人背叛的怨毒。全部堆积在一起,是何等的强烈!
“灭族……”陈道临喃喃自语。
“是的,灭族。”杜微微苦笑道:“我罗兰帝国一百年来,这是第一次出现灭族的巨案。葛丽坦家族被彻底铲除,血脉断绝!可以说,从贵族谱系上,这个家族已经彻底除名了。”
陈道临唏嘘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动,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啊!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岂不是……”
杜微微看了看陈道临,她的脸上也路出忧色:“你也想到了,是么?”
“嗯!”陈道临叹道:“陛下这一手做的,只怕反而……”
葛丽坦家族是皇帝弄出来拉拢其他“真正的奥古斯丁”团体的标杆。
是千金买马骨的用意!
(这个世界也有千金买马骨的故事,陈道临已经知道了。不用说,肯定又是杜维那个家伙弄出来的!)
公正的说,原本这个策略的确是取得了一定效果的。
可现在……皇帝将葛丽坦一族彻底灭族,如此残酷决裂的手段……
只怕其他那些“真正的奥古斯丁”团体,自然是看了之后,人人自危,兔死狐悲。
就算原来有人暗中动心想倒向皇室的,恐怕看到了葛丽坦家族的下场之后,也会就此死心了。
想到这里,陈道临问道:“那么……是不是正是自从葛丽坦家族被灭之后,陛下从此就开始接二连三的遭遇刺杀了?”
杜微微扬眉,然后点了点头:“从时间上来看,的确是这样的。”
随后她又苦笑道:“陛下无后的事情已成定局,而如今,这些自诩为‘真正的奥古斯丁’的家伙们,一个个都按耐不住,纷纷动作起来。有的开始钻营拉拢,有的收买人心,有的营造舆论,还有的试图暗中勾结一些重臣。可以说,随着陛下年纪越来越大,没有子嗣已经成为了陛下的致命伤。而他迟迟不肯立储……不少重臣已经建议他,哪怕是为了安抚人心,也必须要立储!可是陛下偏偏迟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一再的拖延下来,渐渐的有些帝国重臣都渐渐生出了不满之心。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真正的奥古斯丁’的动作,就显得越发危险了。据我所知,因为陛下不肯立储而生出不满的不少帝国大臣,已经渐渐的对那些‘奥古斯丁’们的主张有了倾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