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淡淡一笑:“我想对陛下说的是……即便是英明如辰殿下那样,当年……对于立储的事情,也是同样头疼不已的,也是同样百转纠结,迟迟不能落棋。当年我服侍过辰殿下,记得他在位的最后一年,为了继承人的事情,也曾经在这广场之上,白塔之下,如您今天一般,独处苦思,久久徘徊……所以,陛下不用太过着急,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皇帝听了这话,略一思索,展颜笑了笑,淡淡道:“多谢法师这几句话的开导了。”
他忽然眼睛一亮:“你说当年……辰殿下,也为了继承人的事情……在这白塔之下,徘徊久久,苦思不得?”
“是的。”
“却不知道,当年辰殿下苦恼之处,却是为了什么?”皇帝来了兴趣。
克拉克听了,垂下头去淡淡一笑:“陛下真的想听?”
皇帝点头:“不错。”
这位老法师仰头看了看高塔,那原本当头的太阳已经一点点的西斜……法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之色,然后重新正视着皇帝:“昔年……摄政王所忧之事,和陛下一样,便是立储!”
“哦?”
“摄政王有一子一女。长子查理,长女卡琳娜公主。摄政王本人当时虽然执掌帝国权柄,但因为被教会所迫,终生不曾称帝,而是让他的长子查理称帝为新皇,而辰殿下自己却只以摄政王的名义监国。
查理小皇帝和卡琳娜公主都拜了郁金香公爵杜维为师,原本年幼的时候还不太看出来,但随着年纪渐渐增长,辰殿下就终于发现,他的这个儿子,实在不是当皇帝的料。小皇帝为人偏激轻佻,虽然也很聪明,但是却因为性子过于急躁,过于骄纵,难成英主。这一点,其实摄政王生前就已经看出来的。而卡琳娜公主虽然年幼,但却十分聪慧,性子慈和宽厚,谦逊得体,又天资过人,十分得摄政王喜爱。
摄政王曾私下有言,若查理有卡琳娜五分智慧,那么帝国未来中兴可期。那个时候,摄政王已经身患重病,时日不久。当时谁也不知道,其实摄政王曾经私下里动过换储君的念头!小皇帝查理实在叫人不放心,摄政王就曾经暗中动过心思,废黜查理,改立卡琳娜为女皇。
然而当时的情况毕竟特殊,卡琳娜比查理要小了五岁,那个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女孩。
摄政王前思后想,当初也如同陛下一般,曾经半夜的时候跑来这白塔下徘回苦思纠结。
他曾经有言,若是他再有五年寿数,这些问题自然有时间慢慢解决,然而他自知时日无多……最后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依然不动查理的帝位!”
说到这里,克拉克看了看皇帝:“陛下可知道摄政王做这决定,却是为了什么?”
皇帝沉思片刻,道:“自然是因为当时卡琳娜还小,年幼不能掌权。而摄政王自己也撑不到卡琳娜成年,只能让查理……”
“这固然是一个原因。”克拉克笑了笑:“然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
克拉卡法师说着,眼睛里露出一丝缅怀的目光:
一百四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在这高塔之下,一个修长的身影,一袭白衣立于台阶下。
天空上一轮新月弯弯,从片片乌云之中若隐若现。
这个白衣飘飘的年轻人,轻轻咳嗽着,看着天空,然后看着白塔。
在他的面前,当时还正值壮年的克拉克。
克拉克记得自己当时还一身红色的宫廷法师袍,立在那一片阴影之下。当时的自己,有两个身份,明里是魔法公会里的一名执事,而暗中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辰殿下的心腹宫廷法师。
记得当年,自己也是站在这个位置,看着眼前这位掌握着帝国生杀大权的至尊君主。
“你觉得,这个决定真的明智么?”当年那个年轻的君主就曾经这么问过自己。
自己怎么回答的?嗯……是了,自己当时战战兢兢的站在他面前,不敢抬头,这位名义上只是摄政王的年轻人,他的帝王威仪,却远远胜过了自己服侍的几代皇帝!面对这位摄政王,自己甚至很少敢去接触对方的眼神,记得自己当时回答的是:“殿下的决定,一定是正确的。”
“你,在说谎。”这个年轻的君主看着自己,微笑如是说。
……
“你,在说谎。”辰皇子看着眼前的宫廷法师,他的声音风轻云淡,一手轻轻掩着嘴边,一手负在身后,那平和的目光里,却仿佛能看穿一切,叫眼前的宫廷法师不敢抬头:“你其实早就明白,查理,没有人君的气度。我死之后,这帝国掌控在他手里,远远不如卡琳娜叫人放心。这个道理,我明白,你明白,很多人都明白……就连杜维也是明白的,可是,却没有人会直接对我说出来。”
宫廷法师不敢抬头。
“这话,杜维不会对我说,因为他要避嫌。他已然是郁金香公爵,他已经得到了太多,站得太高,若是对皇权的问题再插手……他这人,聪明得很,知道什么时候给自己避开麻烦。
这话,老宰相不会说,因为他要等机会。他知道查理将来掌权,必定无法驾驭郁金香,那个时候就需要他这样的重臣老臣的支持,那个时候,罗布斯切尔家族就又了重新崛起的机会。可若是换成了卡琳娜,这孩子和杜维关系甚笃,岂非就断了他罗布斯切尔家的指望。
这话,你也不敢说。因为你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你看出了我真正的本心,所以……你更不敢说,一个字都不敢提,是不是?”
宫廷法师已经满头冷汗。
辰抿嘴一笑,他的眼神清冷,目光皎洁如月,笑得也是那般幽冷:“所以,明明是一件错的事,却无人和我说。身为帝王,这人生,当真是寂寞如雪。”
宫廷法师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我知道查理不是个好皇帝,但是……”辰的眼神终于渐渐的流露出了一丝涩然:“我是人,不是神。既然是人,便有人的弱点,是人,便有人的顾虑,是人,便有人的……私心。”
说完了这几句话,辰似乎轻松了许多,他轻轻一叹,又咳嗽了几声,脸上路出痛楚之色。他用袖子轻拭嘴角,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望着白塔,悠悠道:“我,有私心!……毕竟,我终究是姓奥古斯丁的。”
雪白的袖口,一抹殷红,触目惊心!
……
“私心?”皇帝听完了克拉克的话,思索片刻,也终于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他脸色路出苦笑:“摄政王的私心便是,查理是男子,男子继位,将来这皇位还是奥古斯丁家的。而若是传给了女儿……女人总是要嫁人的,那么将来再生出孩子,自然是要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子嗣,这样一来,皇位就不再属于奥古斯丁家啦。”
克拉克点头,沉声道:“世人都说,摄政王一生英明神武,他以政变夺权,扫除障碍,扶植郁金香家崛起,打压旧贵戚,一统政务。在位数年,扫除西北军阀,北抗兽人入侵,一手将帝国中兴!他一生从不犯错,唯独做的唯一一件错事,就是将皇位给了查理。而摄政王死后,查理在位三年,做下无数荒唐事,更是和郁金香家势成水火,最后却因为贪图女色,而被刺杀而死,成为史书上一大丑闻。郁金香公爵杜维拥立卡琳娜公主继位,成为女皇,才让帝国重新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若是当年摄政王早早将查理废黜,选择卡琳娜的话,那么帝国也不会枉走了三年弯路……”
说到这里,克拉克却忽然摇头,抬起头来直视着皇帝,沉声道:“但是我却觉得,摄政王并没有做错!”
皇帝沉默,却只是用目光平视着克拉克。
“正如摄政王所言,是人便有私心。他毕竟是一个奥古斯丁,那么自然要为奥古斯丁一族的未来做打算。”克拉克说着,语气却渐渐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嘲弄:“而且,事后的事情也恰恰正完全印证了摄政王的担心。查理死后,卡琳娜女皇继位,最后嫁给了杜维,这皇位么……”
“这皇位,果然就和奥古斯丁家没关系了。”皇帝不等克拉克说完,自己就缓缓道:“虽然我也是姓奥古斯丁,但这一百多年来,所有人都把我们这一脉当做是郁金香的血脉。那些‘真正的奥古斯丁’也从来都是把我们当做外来者,抢了他们皇族正统位置的强盗。不仅仅是他们这么想,就连天下人,只怕这么想的也不在少数。”
克拉克闭上了嘴巴。
皇帝幽幽叹了口气,然后再长长吐出:“好啦……故事说完了。克拉克法师,你今天这番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本以为你是从来不肯惹任何麻烦的。眼下这皇储的事情,人选问题,没有几个人敢对我开口,偏偏你这从来都是置身事外的老人,今天却主动对我说了这些。你说起摄政王的往事,是想提醒我什么吗?”
克拉克笑了,他笑得仿佛很平静:“我可没有提醒陛下什么,只是随意和陛下说了一段昔年的旧事罢了。陛下不妨只当做故事听听就好。”
“只是故事么……”皇帝摇了摇头。
他瞧着面前的这个老法师,试图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什么,可是克拉克却恰到好处的垂下了头去,不和皇帝目光交接。
(他和我说这些,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是提醒我,皇位传给希洛,可以保证皇位还在我们这一血脉手中?让我效仿辰摄政王?即便是那样出色的人物,最后也依然还有私心,那么我身为皇帝,有些私心,也未尝不可?
还是反过来,警告过,若是像辰殿下那样为了私心而守着皇位,最后恐怕会遭受到不好的结果?摄政王强行将皇位给了查理,结果就是弄出了查理这么一个昏君,最后还惨死,不但丢了皇位,还失去了一个儿子……
这老法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克拉克却已经不再说话,他对皇帝深深一礼,缓缓转身离去。
望着老头子伛偻的背影,皇帝忽然心中一动!
难道……他是提醒我:即便是如辰皇子那般智慧如海的人,谋算得再多,最后事情也未必能如自己所愿的那样发展?辰皇子为了扶查理,苦心积虑,临死之前做了无数安排,最后查理依然惨死失位……
世事如谜,不真的走到最后,谁能看到结果?
是……这个意思么?
……
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暖懒懒。原本肃穆的皇宫在这阳光的笼罩之下,也仿佛流露出了一丝平和的味道。
就在这阳光之下,皇宫后的一条僻静的小路,一个老者缓缓漫步在树荫之下。
他脸上的老人斑星星点点,行走虽慢,但步履之间却仿佛带着一股风。
克拉克已经换上了一身灰色的麻衣,走出这小路,越过一条水渠上的桥梁,便来到了一条车水马龙的长街上。
老法师眯着眼睛,仿佛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这灿烂的阳光已经是眼睛无法承受的。但是此刻若是有人靠近他的话,才会发现,他的眼睛缝隙之中,隐隐的闪动着光芒。
热闹的长街之上,那行人熙熙攘攘,路边商贩的叫卖,街边商铺的吆喝和随风飘动的招牌旌旗,在这老法师的身后留下,仿佛只是一个背景。
他就这么信步而行,从热闹走出,步入寂静。
终于绕过了两条街之后,来到了一处广场。
这广场十分古老了,广场中间的一个水池里,立着一尊石雕,雕的是一个三四米高的石柱,上面雕刻了各种花纹,似乎是某种图腾。
老头子才走到了水池便,缓缓坐在了水池边缘,他伸手缓缓在口袋里摸了摸,居然摸出了一个苹果来,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行人络绎不绝,却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仿佛在这个冬日的午后,在这广场上一个晒太阳吃果子的老人,是再平凡不过的。
然而,过了片刻之后,却有一个穿着宽大斗篷的人缓缓走了过去,静静的站在了克拉克的面前。
老法师的手里,一个苹果已经啃得只剩下小半了,他仿佛知道了眼前站着人,却也并不抬头,只是抿了抿嘴,又撇撇嘴角,低声笑了笑:
“街头两个,左边四个,右边一个,前后各三个……每次来见我,都要弄这么大的排场么……”
面前这人,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笼罩在袍子里,脸孔也隐藏在那宽大的斗篷帽子下,远远看去,仿佛只能看见一片黑影。
这个人手动了动,将一个薄薄的羊皮纸包递了过去,放在了克拉克旁的水池上。
克拉克侧目看了一眼,目光仿佛动了动,然后又是一笑。
“六百年前亡灵大法师克尔顿的手记……哼,你们倒是真大方。我老头子虽然已经快入土了,可看见这种个东西,还是会忍不住心跳加速啊。”
可话虽然这么说,克拉克却已经站了起来,他也挪开了目光,看着远处,看着街道熙熙攘攘:
“东西,我就不收了。我对……说那些话,原本就不是为你们,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克拉克摸了摸鼻子,又用力咬了一口苹果:“人老了,要这些东西干什么,难道一起进棺材么?这次的事情,其实是为自己做的。而且只此一次,以后么,你们就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说完,他却将一个苹果残胡,轻轻放在了水池上,就放在了那个羊皮包上,然后笑了笑,双手负在身后,就这么施施然的漫步而去。
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