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靡小雨罩碧江。
昔年盛极一时的锦帆坞水寨,随着锦帆水贼死的死、散的散,早已荒草萋萋、破败不堪。
这里当初死了太多人,浮尸淤积在寨门前的回水处,腐烂了足足月余才尽数沉底。
附近的几个渔村都传言此地闹水鬼,再加之食了人肉的河鱼根本入不得口,导致哪怕是要路经此地,也都会绕得远远的,不愿靠近。
但就在这个烟雨朦胧的清晨,锦帆坞水寨外,却有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身形有些干瘦、佝偻的麻衣老者,手持一根翠竹钓竿,就坐在当初沉尸的回水边上垂钓。
不知是食过人肉的河鱼格外贪吃的缘故,还是此地久无人烟连河鱼都放松了警惕。
短短一个来时辰,麻衣老者就拉了十几尾又大又肥,鳞片黄亮亮的大鱼起来。
麻衣老者一点儿也没在意这些大鱼可能吃过人肉,珍而重之的将这些大鱼放进了随身的鱼篓里。
当河上的水气微微散开一些后,一条乌篷船出现在了运河之上。
撑船的,是一名手大脚大、面容朴实,如果农家子弟一样的黑衣青年。
他将乌篷船稳稳当当的停靠在回水的一侧,微微佝偻着腰,轻手轻脚的走到麻衣老者身后,就像是害怕惊走了水底的鱼儿一样。
“师父,弟子回来了。”
黑衣青年走到麻衣老者身后,垂手而立,毕恭毕敬的轻声道。
“外头……”
麻衣老者没回头,缓缓开口,苍老的声音,仿佛沉淀着时光的韵味:“怎么样了?”
“太平会的反击,很有力!”
黑衣青年谨慎的慢慢说道:“师兄们楔下的钉子,还未来得及发力,就被起出了大半,剩下的,难成气候。”
麻衣老者手中的钓竿纹丝不动,淡淡地问道:“他们暴露了?”
黑衣青年:“弟子不知。”
麻衣老者沉默了许久,才淡淡地说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黑衣青年不敢接话,头垂得更低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麻衣老者再次徐徐开口道:“让你旁观,你学到了什么?”
黑衣青年闻言,眉宇间透露出丝丝犹豫之色。
过好几息后,他才低声说了八个字:“来日方长,徐徐图之。”
麻衣老者终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不错。”
他面无表情的点头,轻声道:“比你那八个蠢货师兄有灵性。”
黑衣青年却并没有被因为夸奖而感到欣喜,反倒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就这么低着头、垂手而立。
这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
“啪。”
又一尾金色的大鲤鱼破水而出,落在岸上奋力的拍打尾巴。
黑衣青年连忙凑上去,捡起大鲤鱼取下鱼钩,放进泡在水里的鱼篓里。
麻衣老人放下手中的翠竹钓竿,轻叹道:“该走了……可惜了这一折子好戏哟!”
黑衣青年闻言,又连忙提起鱼篓返身扶起麻衣老者,缓缓向停靠在一侧的乌篷船行去。
但还未走出多远,麻衣老者突然止住脚步,转身向河面上看去。
黑衣青年只感觉到手中扶着的虚浮无力的手臂,突然就变得宛如钢浇铁铸一般沉稳有力,愣愣的一回头,就见一扇竹筏顺河而下。
竹筏上有两个人。
一人撑杆,一人饮酒。
撑杆的,是个须发花白,身形魁梧,穿着麻衣短打,面容阴鸷的老头。
喝酒是,是个身穿酡红大袍,长发披肩、面如冠玉的俊美青年。
麻衣老头手里横着一条长长的竹竿,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只是不时用竹竿两头轻轻拍打一下河水,连浪花都不曾激起几寸,竹筏便像是离弦之箭一般飞速顺河而下,一看就是深谙水性之人。
喝酒的俊美青年翘着二郎腿,懒洋洋的歪在一把竹椅上,一手拄着一把绛紫色的华美长刀,一手提着一个比人头还大的酒坛子不断往嘴里灌,在他的脚边,还有几坛未开封的酒,也不知是多大的酒瘾。
黑衣青年和麻衣老者看到了那条竹筏。
那条竹筏上的人,也看到了他们。
就见那个俊美青年,朝他们露出了一个笑脸,回过头对撑船的麻衣老头说道:“老九,你家来客人啦!”
河面寂静,周围又无人烟,那俊美青年也没有说悄悄话的意思,是以,相隔虽不近,但黑衣青年依然听的清清楚楚。
俊美青年的话音落下,那麻衣老头便面容冰冷的朝他们这边看了看,一低下头,脸上就奇迹般的堆满了谄笑:“哪有什么客人,属下只看到了死人。”
“哈哈哈哈!”
俊美青年拍着大腿,放浪形骸的大笑道:“认识你这么些年,唯有这句话最中听!”
黑衣青年心头一沉,隐隐的有了一个不太妙的猜想,但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到身畔的师父叹着气低声抱怨道:“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你们这些后生折腾我做甚……”
下一刻,黑衣青年又听到那河上那俊美青年大喊道:“喂,老头,萍水相逢,请你喝一坛酒啊!”
话音未落,就见那俊美青年腿一扫,一坛酒旋转着飞跃三四丈宽的河面,笔直的朝着他们飞过来。
麻衣老者见状,沉声道:“同为红尘客,相逢何必曾相识,公子的好意,老朽心领了!”
说着,他抬手隔空一捏,就听到“轰”的一声,一蓬烈焰在河面上炸开。
“你不认得我?没道理啊……”
河面上的麻衣老头将手中的竹竿往水里一束,前一个弹指还在飞速顺河而下的竹筏,就这么突兀的停在了河中心。
竹筏上的俊美青年诧异的指着自己道:“你们师徒十个算计了我这么久,你能不认得我?”
黑衣青年闻言心头陡然一寒。
他猜对了。
但他宁可没猜对。
虽然他们师徒,在燕北州江湖上,也是凶威赫赫。
但和这位比,还差着境界呐……
麻衣老者见避不过,也不再装傻了,遥遥拱手道:“张盟主好事将近,何必与我一个黄土都埋到脖子根儿的老不死一般见识?老朽来玄北州,不过也是奉天王之命,张盟主若有不满,何不直接与我们天王磋商?”
不惧张楚。
虽然张楚在燕西北三州江湖上凶威赫赫,如日中天。
但他清楚,张楚才晋升气海境不久,任他再惊才绝艳,也顶多只能胜过寻常的五品!
而他二十五年就已踏足四品!
哪怕这些年气血衰败,武道不进反退,几乎快要跌落四品境界……那也是四品!
然而他依然不愿意与张楚动手。
有道是拳怕少壮。
活到了他这把岁数,一滴血、一根头发,都弥足珍贵!
与张楚打一场,破了皮流血怎么办?伤了筋怎么办?动了骨怎么办?
便是杀了张楚,于他也是大大的不划算,简直是血亏无赚!
“我会去找你们天王的!”
河中心的俊美青年缓缓起身,拔出紫色长刀,笑得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但你们来都来了,不留下点什么就放你们走,我这个地主未免也太失礼!”
话音落。
他一踏竹筏,身形如同愤怒的犀牛那般,掠过河面轰然冲杀过来,霸烈蛮横的气势,将平缓的河面一分为二。
霎时间,金光暴涨,一道长达二十余丈的金色刀气高高扬起。
麻衣老者见状,一把推开身侧的黑衣青年,双手呈掌平平推出,刹那间,河面上掀起滔天巨浪,铺天盖地的迎向金色巨刀。
“轰。”
巨大的金色刀气破开滔天巨浪,恐怖的余劲将巨浪化成无数的水珠激射出去,落在岸上,便是一个拳头大的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