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赫拉时，杨洺也被她的精神状态吓了一跳。
她呆呆地坐在角落中，原本明亮的眸子此刻没了光彩，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发梢能见少许污渍；
她那张原本还有些可爱的脸蛋，此刻因为没什么血色，看着让人格外心疼。
“拿杯温水过来。”
杨洺对律叮嘱了句。
舱内的几名机器人女仆也立刻低头离开，只留下了落地窗前的赫拉。
这艘补给舰，曾是杨洺为赫拉改造的温馨鸟笼。
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两年愉快的时光，杨洺很多压力都是在这里得到了释放，也曾一度对这里产生过依赖。
可惜，赫拉与杨洺各自的特殊性，让他们没办法继续维持这种向彼此索取家庭感的游戏。
“怎么了？”
杨洺温声问着，让自己尽量表现得温柔，伸手扶着她消瘦的肩膀。
“他死了，”赫拉低声说。
“谁？”
赫拉低声道：“我爸爸，纳尔多，还有帕特教授。”
“律告诉你的吗？”杨洺略微皱眉。
他并没有接到律的提醒。
律被另一个机械思维体吓到后，一直专注在帝国网络进行调查。
赫拉没有直接回答，她在压制着即将喷涌的情绪。
她只是微微仰头、让遥远的恒星光填满无神的双眼。
杨洺坐在沙发帮上，无声地陪伴着她，将赫拉拥在怀里。
他挺喜欢这个小女人的，哪怕她选择的是继续自己的科研工作，离开了他身边。
“这份工作的意义在哪？”赫拉声音暗哑地问。
“你的工作？”
“他们的，我的，我们的。”
赫拉眼圈渐渐泛红，嗓音也逐渐发颤：
“我们的意义在哪？我们在追求什么？科研工作是在寻找什么？我们这项工作对人类社会作出贡献了吗？”
杨洺对此只能保持沉默，听赫拉在那倾诉。
“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明明告诉我，科学研究是为人类文明进步作出一份贡献，但现在，科学研究成了互相毁灭的屠刀。”
赫拉手指擦过眼角，然后对着自己的指尖出神。
“其实没必要考虑这么多，”杨洺低声道，“这只是两国之间的政治博弈。”
赫拉问：“政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为了让更多人类无法平静生活吗？”
杨洺道：“确保社会秩序，维护社会环境的稳定，明确个体的利益分配，副作用是特权阶级的产生、多数压迫少数，以及周期性的秩序重组。政治是人玩人的艺术，利维·谢尔曼曾这么说。”
“可爸爸他们杀死了五亿多人类！”
赫拉情绪突然崩溃，浑身都在轻轻颤抖，不断喊着：
“我还是没能阻止他们，我明明已经推算出了他们要做什么，却没想到他们会直接引爆几十个虫群！
“我明明能预测到他们的行为！
“他们是想毁灭帝国几千亿人，他们是想毁灭银河系小半的现有文明！
“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工作，是为了毁灭部分人类，是为了杀死那些老人、孩子、孕妇、无法参与任何战争的生命体！
“这就是他们的意义吗？这就是这项工作的价值吗！
“我想不明白！洺，我想不明白……”
“赫拉，冷静点。”
杨洺心底整理着自己的语言，轻声道：
“有件事你要明白，就算是你把银河系全人类都叠加起来，质量也不如一颗主序列行星。
“现如今银河系的资源和行星，人类如今只是开发了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甚至都没有这个比例。
“而且银河系人类本身，也只是更高维度人类文明在低纬度的分支，对于高纬度文明来说，这几万亿的人口只是弹指一挥间的波动，重要的是银河系这块宇宙空间中的物质集合体。
“科学进步都是有意义的。
“这是人类文明向前不断发展的唯一动力，你做的事也是有意义的。
“高能离子束的发明除却成为了人类舰队主武器，也运用在了能量传递和微观粒子观测。
“从人类社会的角度来讲，赫拉，你的研究拯救了几十亿本该死在这场虫潮灾难中的人类，这场灾难本来会波及更多无辜人。”
赫拉颤声道：“本来可以没有这么多人死去，他们都是一样的个体，跟我们一样的人类个体……”
一旁的机器人管家端来了温水。
杨洺拿过水杯，示意管家先退下。
“好了，情绪释放完了，我们就好好聊聊。”
杨洺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
赫拉听话地接过水杯，捧在手心抿了几口，随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们沉默了几分钟，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享受着这份静谧。
赫拉的身体已经不再颤抖。
“你父亲的事，其实也是某种必然，”杨洺低声问，“他是被新联邦杀人灭口了吗？”
“我不知道，”赫拉轻轻摇头，“我原本觉得，我十分怨恨他，后来才发现，我只是渴望得到他的认可，我一直觉得自己不会再在意他，但得到这个消息还是被影响了心情。”
“谁给你的这个消息？”
“女王，”赫拉抬头看向杨洺，“她在离开时，利用虫群之间的网络，跟我短暂交流过。”
杨洺眨了下眼：“就是那头六阶女王？”
“嗯，”赫拉捧着水杯又喝了口，冷静下来的她开始快声解释着。
一个空间虫族的族群，是以女王为主体，凭借那些微观世界微生物进行跨空间交流，这种交流方式就是它们可以完成升维的基础。
通过微观微生物，虫群之间能形成即时交流，虫子们团结在女王身周。
族群与族群之间也构成了更高层次的网络，互相临近的族群中，实力最强、进化程度最高的女王个体，就成了这个网络的管理员。
赫拉此前进行过一系列控制虫子的尝试，这让她身体内寄宿的微生物出现了某种异变。
虫族个体与这种微观微生物之间的关系，不像是寄宿、更像是共生。
赫拉道：“现在，我就在这个族群网络中，相当于一个没有培育虫子的落单女王，她允许了我存在，我才能一直存在。”
杨洺提醒道：“我们有生物屏蔽装置。”
“是的，只要我打开这份屏蔽装置，女王也无法感知我具体的位置，这种联系也会被切断。”
赫拉苦笑道：
“但我之前做研究的时候，时常会离开那台装置旁，有时也要主动关闭该装置，因为我需要利用这份与虫子之间的关联。
“这头女王应该已经标记了你的暗星二号基地。”
杨洺：……
“这没事，那个基地也是可以直接转移的。”
杨洺缓声问：
“赫拉，现在的问题是，女王如何知道你爸跟帕特教授死了？”
“你还不明白吗？洺？”
赫拉苦笑着：
“根本就没什么诱导实验，根本不是帕特教授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新联邦研究了那批虫卵那么久，为什么只有在帕特教授这里得到了技术突破？帕特教授以为他找到了正确的道路，实际上，那条道路背后藏了一个推手！”
“什么意思？”杨洺也差点被绕晕了。
“是银河系内阶位最高的这头女王，在背后主导了一切，新联邦的实验室，成了她让虫群快速繁育的工具。
“没有她的允许，那头女王不可能完成分化，虫族内部是有严格等级制度的，每个虫群都是为了让女王个体抵达升维边缘，然后跃升到高维空间。
“虫灾为什么会周期性爆发？是因为高维虫群在高维和低维之间洄游播种！
“帕特和我爸爸他们的工作毫无意义！他们只是被女王利用，成为了虫族加速繁育的工具，他们是工具！自以为是的工具！”
杨洺整个一个大震惊。
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仔细梳理着赫拉话里的逻辑。
这种可能性……还真的挺高的。
“有证据吗？”
“当前维度最高阶的女王一直在注视着他们，这不是最直接的证据吗？”
赫拉低声道：
“女王因为低阶、中阶虫群被高频收割而震怒，这相当于让她的计划破灭了。
“这是族群之间的战争，而帕特和纳尔多只是两个可悲的背叛者，自以为掌握了一切，却只是被高阶虫群所利用的可悲人类个体！”
杨洺抬手捂住额头。
这下轮到他思考与沉默了。
杨洺也理解了，为什么赫拉情绪会突然崩溃掉。
赫拉突然道：“洺，我想去找这头女王谈谈。”
杨洺紧紧皱眉：“是我理解的那个谈谈吗？”
“是的，”赫拉目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坚定，“能给我一艘能远航的船，一些机械思维体助手吗？我无法保证这艘船能平安回来，但我知道，机械思维体可以通过回档的方式复活。”
“你要去找这个女王？”
“去银河系边缘。”
“这能做到什么？”
“我必须理解虫族、了解虫族，彻底解刨虫族的社会关系，调查清楚它们为什么是人类的敌人，我必须把实验继续下去，用我的方式，走另一条道路。”
赫拉慢慢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修身的太空服勾勒出了她玲珑的身材，她抬起了右手，手指轻柔地抵在极厚的特种玻璃前，痴痴地望着宇宙深空。
“我要去找回爸爸失去的意义和价值。”
“洺，你能理解我吗？”
杨洺摊摊手：“抱歉，我不能。”
“为什么？”
“这件事不用多谈，”杨洺低声道，“赫拉，我知道你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当然，我也不会心疼一艘舰船，但我觉得，你现在已经魔怔了，你无法保持冷静思考。”
赫拉转身看着杨洺。
她咬着嘴唇：“我是清醒的。”
“你已经被那头女王影响了。”
“在你身边时，微生物的活性几乎为零。”
“人的思想源于神经回路的构建，精神强大的个体能对精神脆弱的个体施加烙印，影响基本思维，”杨洺淡然道，“我想，我们现在不适合继续进行交流，你冷静几天。”
他转身要走，又扭头道：
“你父亲的死，我很抱歉，稍后我会让人调查清楚这件事，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
“你还是人类吗，赫拉。”
赫拉注视着他的背影，想开口挽留，却终究只是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坐回了自己的沙发。
……
飞向伊兰朵星地表的小型运输船上。
杨洺看着投影镜中的自己，此刻填充了敷料的他，已经恢复了落风伯爵军官的面容。
赫拉的那些话，在杨洺耳旁不断盘旋，让他心情略有些烦躁。
“老板，已经查清楚了。”
律的嗓音突然在隐藏耳机中响起：
“新联邦中情局封锁了消息，但根据一些零散信息还是能还原出事件原貌，帕特教授自杀了，自杀前杀死了纳尔多。”
杨洺轻轻皱眉：“是帕特教授杀死了纳尔多？纳尔多本身并没有寻死的迹象？”
“是的老板。”
“这件事不要告诉赫拉，调查结果改成……两个顶级生物学家因为心里的愧疚而携手自杀，就这样告诉赫拉。”
“好，”律轻吟了几声，“赫拉小姐的要求，我们其实可以轻松达成。”
“让她去送死吗？”
杨洺嗓音顿时提了上来：
“就算这已经不是我女朋友了，她也曾经是我的人！我能看着她去送死吗？”
“她去调查女王，可能并不是送死，”律小声道，“赫拉小姐一直想跟虫子达成互相理解。”
“那是痴心妄想，典型的圣母心泛滥！”
杨洺哼了声：
“空间虫族跟人类的冲突，是从上到下的，我们需要的矿产是它们需要的食物，银河系虽然广阔，但容不下两个想要无限繁殖的种族！
“还互相理解，那头女王的战斗力跟她的胸成正比的话，现在人类早就被虫子灭绝了。
“如果不是帝国祭出了超级防御要塞，她都直接带着虫群直奔帝星，给与银河系人类文明重创了。
“这件事提都不要提，你看好她。”
“赫拉小姐如果要一意孤行怎么办？”
“软禁她，她可以不用做任何研究，但不能有机会泄露我们的秘密，”杨洺黑着脸骂了句，“这一天天的，怎么老有人想着跟敌人和解，血仇都不管了吗？实在不行把她送到我身边，我再追她一次，让爱情冲昏了她。”
律在旁嘿嘿笑个不停。
“老板，艾德旺陛下发来了通信邀请。”
杨洺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恢复平日里那略微懒散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