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芙妮的神情很严肃。
她来的时候应该很匆忙，或者说心里装着很多心事，并没有很细致的打扮，那黑色的风衣没有凸显她身材的设计。
在监狱的贵宾室中，两人刚碰面，黛芙妮的几名侍女和助理就摆好屏蔽装置，退出了屋内。
“呼。”
黛芙妮松了口气，将风衣脱下，露出了里面那修身舒适的粉色高领毛衣，又随手将长发扎成马尾，低头翻了几页文件。
不等杨洺找什么话题，她头也不抬地直接开口：
“问题很严重，汉顿伯爵。”
“什么问题？”
“外事局内部被清洗事件，”黛芙妮快声说着，“你可能意识不到这件事对帝国内部的冲击有多大，但我想，一场全面战争已经无法避免。”
杨洺怔了下：“为什么？”
“因为那张圆桌上少人了，少了一位亲王，以及一位拥有候补资格的大公。”
黛芙妮轻轻抿嘴，抬头看向杨洺时，眼神透露着她的疲倦。
“帝国的战争机器已经马上就要全面开动。
“因为这对于伊诺叔祖父在内的谢尔曼家族核心来说，是不能接受的损失，是直接的重创。
“新联邦如果不能拿出让帝国损失惨重的军事实力，那他们即将遭受帝国全方位的打击。
“第二次远征，而且形式上并不再是直逼明特城，而是要从边境开始向内稳步推进，攻占一批又一批星球，让上面的民众成为帝国的奴籍或者普通人，实行人口转移、军事管制，让帝国获得大批廉价劳动力，以缓解帝国内部的经济压力。
“上次的远征更多是出于对政治和星际间影响力的考量，马上要进行的战争，是资源掠夺和人口掠夺。
“帝国从来不在乎所谓的骂名，这次更会是这样。”
黛芙妮低声道：
“我现在还是不敢相信，新联邦竟然会去触碰这条红线！
“他们之前的策略应该是针对小贵族、诱发平民和贵族阶层的矛盾，然后掀起所谓的民主革命……这种事帝国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所以叔祖父他们不在乎。
“可现在，他们之中的一人竟然直接被杀害，他们的红线已经没办法退缩。
“我偶然看到的消息，就在此刻，帝星圈内外，一百五十二家军事造船厂已经重启生产线，各区域资源已开始迅速调集。
“以战养战，这是帝国最喜欢干的事，而每次发生这种性质的战争，小半个银河系都会遭受波及，预计最少有十多亿无辜平民会因反抗帝国的意志而死亡……这是按以往历史来看，最保守的估计。
“我能读到真正的帝国历史，是伊诺叔祖父昨天给我的，它比你们任何人能想象到的，都要黑暗。
“帝国是邪恶的，对于银河系现行的普世价值观而言。”
杨洺：……
“所以，你来找我，是因为压力太大了？”
杨洺靠在柔软的沙发中，笑道：
“你是不是突然发现，自己一直谋求的位置，代表的不只是权力、不只是让别人高看你一眼的尊严，还有压迫、剥削、残害，以及大量无辜人员的死伤？”
“是的，这是一方面，”黛芙妮道，“这只是一方面，我会很快就适应。”
杨洺直接问：“你现在的感觉是什么？我作为过来人，可以给你一些安慰，你调整好状态，我们才能更好的进行下面的话题。”
“那本史书……我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黛芙妮凝视着杨洺：
“我需要对生命和人类这些名词进行自我认知重构，我不是个善良的人，我也沉醉在获得优越感和权势这个过程的快感中。
“我只是对一些、一些我先祖们的行为不太了解……我……”
“黛芙妮！看着我！”
杨洺释放出了最轻微的精神冲击，黛芙妮愣了下，随后苦笑了声。
杨洺道：“告诉我你的压力，我会帮你纾解。”
“这压力没办法对你倾诉……你知道帝国核心的舰团吗？就是守卫在帝星圈内部，不属于帝国军部领导的那部分军队。”
“当然知道，”杨洺正色道，“我听过一个说法，那里的军事实力，能跟帝国军部掌控的所有舰团总和，平分秋色。”
“不是平分秋色，是要全面超过！”
黛芙妮快声道：
“帝国在几万年前就开发出了半永固材料，就是没有金属疲劳、性能可以保持数十万年而不发生明显化学性质改变的材料，初代帝国的无敌舰团，来自于几万年前利维·谢尔曼先祖的舰团，就存放在帝星附近的星域中。
“后续几万年，不断有新的舰船填补进去，微弱升级它们的技术……你敢想象吗？很多核心技术，已经几万年没有变化，或者突破很小。
“那就是帝国真正的军事实力。
“现在他们已经启动了那里，当然，只是启动的非利维军团的战舰群，但那同样很恐怖了。
“我最不能接受的是，利维军团核心舰团的内部，根本不需要人类去操控，里面有数以百亿计的机械！
“你知道帝国发展神教为什么是宗教吗？为什么这个宗教所信仰的，就是帝国全境防卫系统吗？
“因为帝国全境防卫系统，能利用帝国大一统网络产生的算力，以及这百亿机械体特殊正子脑提供的算力网络，操控帝国所有的舰团，操控利维先祖留下来的古代战舰群！
“这是什么？这说明，帝国的建立，是建立在一场智械危机的基础上的，现在，这危机依然存在，那个帝国全境防卫系统一旦产生自我认知，或者脱离了先祖设下的掌控，她能够在一个银河日内，扫平整个帝星圈！”
杨洺抬手揉了揉鼻子。
如果让帝国知道，理正在逐步脱离控制，他们会不会直接破坏帝国网络的基础设施？
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法亚文明不想看到帝国这么失衡般的强大，所以在不断干涉吗？
在他体验过的《深渊》银河系剧情中，帝国是因为新联邦埋虫计划，内部大衰退，从而在外部处处受制。
现在，他帮帝国渡过了埋虫危机，然后法亚人就开始直接引爆帝国最大的雷？
又或者，这并不是法亚人的干涉，而是智械暮光的影响？
律的影响？
杨洺并不相信命运和宿命。
但他不得不正视，高维文明对银河系的入侵及调控。
“抱歉，我刚才有些激动了。”
黛芙妮松了口气，已经将文件整理妥当，在面前摆了两排。
她其实也是故意透露一些信息给杨洺，以方便接下来谈判。
黛芙妮抬头看向杨洺：
“最重要的一件事，伊诺叔祖父可以现在就给你古神细胞团，条件有两个。
“第一，上交你的古代科技舰资料，他们只需要做一个扫描。第二，我们产生事实婚姻，可以不对外公布，你实际意义上成为谢尔曼家族的女婿，这是谢尔曼家族的行事规则。
“如果你答应这两个条件，我们可以继续往下谈。”
杨洺凝视着黛芙妮：“我上次明明已经拒绝你了。”
“你拒绝的是皇帝的赐婚。”
黛芙妮道：
“所谓的事实婚姻，就是我们必须产生感情……这在我看来真的很幼稚，所谓的感情和羁绊，本来就是最无用的，但这是伊诺叔祖父的要求。
“还有，我们可以不对外公布，不会影响你在民众中的威望，也不会让人觉得你成了谢尔曼家族的忠犬。
“如果你答应，我可以允许你拥有情妇，答应你之前的苛刻条件。如果你还算个绅士，最好也可以尊重我，不要在我面前提及其她女人。
“我相信你也不会，因为我们今后没有太多时间在一起，你只需要陪着我出席几个谢尔曼家族精英的周期性聚会。”
杨洺微微挑眉。
周期性聚会？
那是不是……他有可能直接干掉那个圆桌上的一批人？
黛芙妮眼底带着几分无奈，又道：“这对你有什么损害吗？我们也可以无性婚姻，这只是单纯的政治。”
“黛芙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伊诺所长的意思？”
“叔祖父的。”
黛芙妮苦笑了声：
“他要我不惜一切代价拴住你，哪怕付出我的尊严，这就是他带我参加那个会议的条件。
“一切都是条件和交换，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而我此刻只能向你妥协。
“这跟上次是完全不同的，算是我方的恳请……我也无法直接给你爵位和资源，谢尔曼家族忌惮你身上的所谓实验项目，也不太会让你参与到他们的核心工程。
“我能给你的，是确立和谢尔曼家族的合作关系，给你更好的发展前景。
“你能给我的，是增加我在叔祖父那里的价值。”
杨洺闭目思索了十多秒。
他缓缓点头：“我同意，隐秘的事实婚姻，以及上交一份我古代科技战舰的扫描资料。”
“谢谢。我以后会注意分寸和边界，尽量不会给你带来困扰，”黛芙妮看了杨洺几眼，“对于我来说，婚姻也只是一种装饰品。”
“接着要谈什么？”
“接下来就是，实际意义上的合作。”
黛芙妮将几张合约递了过来。
杨洺低头看了一会儿，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不由陷入了沉思。
他已经预感到了。
他跟律精心设计的这次刺杀行动，真的把谢尔曼帝国的天捅破了。
他现在的每个决定，对暗星、落风，对自己母星那可能性渺小的未来，对萨卡星和帝国数千亿平民，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白色幽灵名义上挂帅谢尔曼帝国远征军。】
玛德！
怪不得，伊诺所长会把黛芙妮的自尊都牺牲掉！
帝国要用他对平民的号召力，渲染对新联邦全面战争的正义性，稳固国内政局，对外输出矛盾。
这次攻打新联邦，帝国是要去掠夺资源和人口的，是肯定会产生大量平民死亡，让大量新联邦人成为帝国奴籍……
“可以吗？”黛芙妮轻声问，“你有完全的选择权。”
“请让我安静一会。”
杨洺微微抿嘴，会客厅只剩下了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
黛芙妮离开了贵宾室。
她抱着胳膊，站在监狱走廊的窗户后，注视着下方广场上那十多个悠闲打球的贵族囚犯。
贵族监狱素来就有小型度假圣地的美誉，犯了事的贵族在这里可以愉悦的生活，除了不能喊应召女郎和男模入内或者自己离开，其他都没什么问题。
房间中，杨洺挠着头，表情略带纠结。
他确实会有考虑不到的地方，但没关系，他有律，此刻律也在演算和思考各种可能性。
“老板，签下的话，利大于弊。”
律的嗓音冒出了隐藏耳机。
“弊是什么？”杨洺立刻问。
“第一是肯定会被新联邦舆论机器抨击，不过他们现在已经不余遗力地黑您，我们何必在乎敌人那里的评价呢？
“第二是，对外战争且掠夺平民，这不是什么好名声，会让您的历史评价降低一些，不过考虑到您只是挂名，而且您跟新联邦政体也有极深的恩怨，通过我来运作，对您的威望影响不会很大，基本可控。
“第三就是，军部是有排外性的，您突然空降，哪怕只是占了名头，也容易遭到一些排挤，需要您花精力去经营。”
律轻吟几声：
“如果非要说第四的话，那就是基于我对您的了解，您心底会因此感到愧疚和不安。”
杨洺叹了口气：“其实就第四条，前面三条我无所谓，完成了接应我母星的任务后，其他就是爱咋咋地了。”
律嘿嘿笑着。
杨洺嘀咕道：“我现在唯一犹豫的就在于，用我的名义去屠杀，那我算不算屠杀的一份子？”
“肯定是算的，”律小声道。
“这他娘的，我在星际玩政治游戏，玩着玩着，我成小鬼子了？”
“哈？”律不明所以。
杨洺简单说了下自己老家百年前的抗日战争。
律笑道：“老板，这不一样的，您的老家是遭到了帝国主义式蛮横的侵略，这次的新联邦和谢尔曼帝国冲突，是两条星际恶犬之间的恶臭撕咬。”
杨洺额头挂满几道黑线。
他总觉得律是在骂他。
律轻声道：“老板，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您骨子里会有这么浓厚的反战基因，战争对于人类文明来说其实是常态。”
“跟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关，我的老家一直奉行的是和平崛起。”
“和平崛起？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律笑道，“当文明需要扩张，就必须要得到更多的资源，在一颗行星上，珍稀资源储备有上限，几乎必然会导致战争。”
杨洺道：“可能长期来看是不可能，但从短期感知中，这确实是可以实现的，劳动力的解放、劳动价值的提升、劳动者的自我素质提升以及幸福感实现，都可以在巨大数量的人口基础上得以实现，你知道我老家，占了我母星陆地表面积的百分之六点五，却养活了多少人吗？”
“多少？”
“十几亿。”
“哈？”
“也是因为我母星的文明等级较低，”杨洺叹了口气，“民众个体对生活的诉求还没那么高。”
律反问道：“可是，如果一味的奉行和平，那在文明政体之间的交锋中，总会吃亏的。”
“嗯，这方面吃亏是肯定的，不过我们必须保持足够的威慑力，”杨洺笑道，“君子佩剑而不用，这把剑必须足够锋利，这道理我们都懂的。”
“好吧，我还是不太能理解，低级文明几乎不太可能和平相处。”
“把我们的问题放在这，”杨洺敲了敲桌子，“其他弊端还有吗？我个人的感官，我可以自己克服一下。”
“没啥弊端了老板，”律笑道，“您当前的利益在落风和暗星，以及帝国内部的影响力，新联邦本来就视您为敌人，你们人类的历史书不止一次告诉我，文明的征服者所能得到的，不一定是历史的骂名，史书其实很容易篡改。”
“那还能是什么？”
“被征服文明的名誉父亲。”
杨洺身形后仰，念头豁然开朗。
这么说的话，那新联邦的父亲大人……这头衔还挺不错。
“黛芙妮，你可以进来了。”
杨洺的声音直接在黛芙妮脑海响起，无视了屏蔽装置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