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风簌簌, 竹笑声声。
室内却一片沉静。
阿姒并不指望他能全数倾出,遂问了个宽泛的问题,他这狐狸般的人也如她所料,给了个宽泛的回答。
“阿姒出身望族。”
果真如此。
但阿姒仍觉得割裂。
在现有记忆中, 她为了生存绞尽脑汁, 连枕边人都能哄骗。纵使和他在一起后不再为衣食发愁, 但那些经历让她深深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 需脚踏实地才能远离泥潭。
她从未有身在云端之感。
阿姒眉间染上忧色,继续试探:“那我……可还有亲人在世?”
晏书珩笑着揶揄:“阿姒想从我这套话, 再弃我而去投奔族人, 是么?”
哪怕被说中, 阿姒也理直气壮,不悦道:“是又如何?你把我困在身边倒理直气壮了?如今南周,有几个世家权势胜过你晏氏?我纵回了家族,也难以逃得出长公子掌心?我是怀疑你是想用谎言先稳住我, 让我甘心委身于你!”
晏书珩笑了。
她对世间负心郎惯用的招数了解得很,也惯会做戏, 若非他长她几岁又入仕数年,恐怕会被骗了去。
也不对,他已被骗了一次。
晏书珩漾起浅笑:“可惜。阿姒不记得了, 你未失忆前招惹我时隐瞒了身份,因此我还需查查。”
话里话外都围绕着她的身世,未有半句怨念,甚至似乎乐于告知。
可每个字都暗藏陷阱。
只要她一追问,他就有翻旧账、讨要补偿的机会。阿姒只得忍着好奇, 将“招惹”、“隐瞒”这些字眼滤掉。“你快查,若我迟迟等不到确切的结果, 那便是你又在骗我!”
她说得愤慨又委屈。
晏书珩便也不忍再逗。她已失忆,和一个失忆的人“讨债”,反是他有欠风度。
他更期待有朝一日小狐狸自行想起时的反应。
便道:“我会尽快给你确切的答复。暂且不说的确是想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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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你几日;但也另有顾虑。”
见阿姒仍是狐疑,他温和道来:“当初见你无忧无虑,我瞒了你一事。郑五说他是受一位侍婢指引才发现崖下奄奄一息的你。那侍婢称若你还活着,让他把你带走,当女儿养着。否则便不必管。
虽早有猜测,但阿姒心中仍一阵揪紧。
真心系于她之人,怎会将她托付给个陌生人……这样说来,不管她坠崖是否是意外,都有人不愿让她回去。甚至于,坠崖也可能是蓄谋已久。
晏书珩长指抚平她眉间:“倘使我贸然放你回去。你失着忆对过往一无所知,有人欺负你,届时我鞭长莫及,又该如何?上次是幸运,但我不愿去赌这些莫须有的幸运。”
他所说的,亦是阿姒顾虑的。
但这人也一贯会借题发挥,因此阿姒仍留有两分不信任,权衡后道:“那你尽快。另外,我可以暂且留下,但你不能离我太近,我对你的……你的品行不放心。”
晏书珩当即后退一步。
“都听阿姒的。”
他单方面的纵容像断藕间的细丝,使得两人的关系缠缠绵绵。
阿姒望着窗外竹影,无奈地想着。若她在建康有朋友就好了,至少可以托对方查查,确认他话里有几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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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长谈下来,两人关系和缓不少。窗外夜幕沉沉,竹鸢抱着干净的被褥入内。
阿姒朝晏书珩扫去一眼,虽未言语,但送客的意思很明显。
晏书珩却像个不精于世故的少年郎,与她对视的眸子里写满了困惑,好似未懂。
这人脸皮比案板厚,一旦接话,他又能聊上半个时辰,她打算就这样晾着他,待他自讨没趣后便会自己走了。
晏书珩笑着同竹鸢道:“你们先下去吧,这些我来就好。”
竹鸢睁大眼,不敢置信:“长公子,这些杂活是婢子该做的。”
晏书珩已接过被褥:“无碍。”
竹鸢看了眼阿姒,见她懒懒看着屋顶,一副神魂出窍的模样,看来是全然无视晏书珩的存在,只得退下。
晏书珩接过被褥,阿姒久未听到他出声,疑心他又要玩花样,警惕地扭过头,目光滞了滞。
眼前一幕实在怪异。
这城府深深、心思颇深的世家权臣,如今竟是……在给她铺床?
白衣玉冠,将世间烟火气隔绝开来,可他铺床的动作却娴熟得像做过许多遍。
阿姒匪夷所思地看着,一时忘了挪开视线。
青年正好回身,撞上阿姒见鬼般的目光,谦逊道:“我也是头回给人铺床,粗手笨脚,委屈阿姒将就一晚。”
阿姒偏着头,眸众倏然戒备:“你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
晏书珩替她摆正枕头,苦笑:“看来我是给阿姒留了个心思深沉的坏印象。”
又在装可怜。
但阿姒语气仍稍缓了些:“铺完了?长公子日理万机,也该回去歇息了,留在我这只会给您添堵。”
晏书珩莞尔说好。
经过阿姒身边时,他忽地停住,雪白袖摆轻抬,手即将触到她时,阿姒当即抬手欲挡:“你又要干嘛!?”
“别动。”晏书珩低道。
他一手攥住她腕子,垂眸笑着瞥她一眼,又抬眼专注看着她发间。
“阿姒是发间,缠上了几片落梅。”
阿姒深深吸气,像强压住被沸水顶起茶壶盖般,强压着怒火:“我自己来。”
他却未放开她的手,温言道:“阿姒头顶未曾长眼,还是我来吧。”
罢了,阿姒无力闭眼。
青年故意逗留,长指在她发间来回轻拨慢弄,力度轻柔却暧昧,在阿姒想起那些他肆意撩拨的回忆,即将推开他时。
他倏而离去:“好了,歇下吧。”
他走后,阿姒像个没有喜怒的人,面无表情走到妆奁跟前,要通发后歇下,刚触上发顶,摸到一片柔软,她侧过头对着铜镜一瞧,发间别了枝蔫掉的红梅。
显然是他适才偷偷簪上的。
“王八蛋!”
壶盖被沸腾的怒火顶得哐当掉落,阿姒愤而将红梅摘下。
红梅孤零零躺在地上,花瓣因一番拿捏而破碎嫣红,看着甚是可怜。
阿姒死死盯着那枝红梅,像是盯着那双总佯装无辜的眼,她更恼了,抬脚将那枝红梅碾成一团才解气。
竹鸢入内加炭。她还记得进门时,见长公子袖中露出一片花瓣,看到地上红梅,犹豫道:“娘子,这花可要清走?”
阿姒看向竹鸢,少女撞上她犹带怒意的眼,更是小心翼翼。
阿姒倏然变温和:“清了。”
俄尔又改变主意:“留在地上吧。”
竹鸢未曾多问,小心翼翼地出去了。阿姒躺在床上,眼前闪过竹鸢试探的眼眸,心绪复杂。
她没有关于世族的记忆,不知过去的自己性情如何。可方才晏书珩说她曾招惹过他,阿姒不免犹疑,过去的她可是嚣张跋扈?是否和她印象中那些呼仆引婢的世家子弟那般颐指气使,享受着因旁人伏低做小而生的优越感。
她生出隐隐的抵触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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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光大亮时。
阿姒正坐在妆奁前,用桃木梳轻顺长发,她的眼睫很长,垂下时遮住眸中的清澈透亮,眉间便多了些含韵。
身后清竹香环来。
阿姒猝然抬睫,温婉眼眸在望见镜中人时,眼尾变得明媚而锐利。她没说话,隔着镜子和那双含情目冷冷对望。
镜中青年温润一笑。
阿姒目光越冷。
晏书珩看向地上刻意留给他看的残梅,笑道:“阿姒这是杀鸡儆猴啊,和宫里娘娘们惯用的手段倒是很像。”
阿姒冷嗤:“你这小院虽小,却比宫墙还深。我不能外出,难道还不能在小院里当位娘娘?”
晏书珩看向镜中的她,微弯下腰,长发和她的缠绕一处,两人像一对大婚之夜过后刚刚晨起的新婚夫妻。
“想出门走走?”
阿姒垂目:“是,但我不想和你一道出门。”
晏书珩拿起桃木梳,轻柔地替她梳发:“可若我不跟着,你跑了可如何是好?”
阿姒讥道:“你那么多暗卫,都是吃干饭的?”
“建康城里鱼龙混杂,我是怕我不在身边,你会被人欺负。”见阿姒面色马上就要凝霜,他话锋一转,“想去便去吧,只是记得回家。”
阿姒面色这才平和些。
于是一刻钟后,她在两三护卫和竹鸢相随下出了门。
不想太招摇,阿姒只穿了身素朴的浅绿衣裙,发间别着祁茵送她的簪子——余下首饰都是晏书珩送的,只要一别上,她就会想起当初在武陵时她因簪子而怀疑试探,他巧言哄骗她的事。
这是阿姒第一次在建康城中闲逛,这是座繁华的新都,空气中都弥漫着富贵和权力的气息。
记忆里流民哭喊声,山间鸟鸣声,及滂沱大雨声……都被眼前的雕栏画栋一下隔出很远。
但这些繁华暂和她无关。
她纵然藏着世族女郎的身份,却仍是平民百姓的心态。
阿姒刻意避开人多的地方,贴着墙根走,日光斜射过来,她一只脚踩着阴影,一只脚踩着日光,以一种矛盾的心态游走在富贵和平凡的交界。
上次和晏书珩出行时,尚没有这般彷徨局促。
他因权势和身份,可以在建康城从容行走,她也因此染了几分他的从容。如今独自出行,才知那些从他身上沾来的从容,是一个金笼子。她能看到外面的景象,不是因为自己翅膀有力,是因笼子的主人把她连带笼子带人带了出去。
此刻阿姒这才幡然醒悟,因为过去数月的失明,她渐渐对他养成了一种病态的依赖。
身后遽然传来急而快的脚步声,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阿姒戒备回身,见到个陌生女郎。
女郎和她一样是浅绿的衣衫,明眸善睐,艳丽又不失灵动,她诧异地看着阿姒,但眼底并无恶意。
阿姒看出她出身不凡,心念一动,这会不会是失忆前的故人?
而那女郎看了看竹鸢,这才不大确信地往前一步:“你是阿姒?”
见阿姒仍是茫然,她又指向她发间玉簪:“我是阿茵啊!”
阿茵,祁茵!
阿姒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嘴唇张了又合,最终只像久别的老友般莞尔一笑:“阿茵。”
祁茵很熟络地拉过她,喜道:“你能看得见了!真好,原来不遮眼睛的阿姒这般好看,难怪晏……那家伙要用尽心思把你留在身边,对了,你来建康,为何不来找我呢?是那厮不让你出门?”
阿姒笑笑:“阿茵不必为难,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祁茵见她神情平静,猜不出她对晏书珩的态度,试探问:“那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阿姒余光瞥向跟在身后的竹鸢,有些羞赧地低道:“我其实是因为坠崖失忆,他说我失忆前是世族女郎,我们两三年前还有过前缘,他说他会娶我。”
祁茵猜她这是被晏书珩那厮哄骗得动了情,但没想到竟还是世族女郎,歪着脑袋苦想:“我之前一直在谯国,又因总是生病不常出门,对大小世族不大熟悉,你是哪家女郎啊?”
阿姒摇头:“我亦不知,只猜测自己是颍川人士。但他怀疑我是被族人算计才坠崖,怕我在仍失忆时回去会被欺负,便暂且留我在他身边,我想……他对我也不错,总不会骗我吧。”
祁茵却认为这多半是晏书珩为了把人留在身边的托辞,她抬起眼,阿姒因茫然而显得双眸懵懂的,霎时惹人怜爱。
被这样一双眸子看着,祁茵生出一种护犊子般的柔软,连声音都不由得放软了:“我对颍川那些大小世家也不大熟悉,只知道颍川说得上来的就是陈氏和姜氏,回头我问问长兄。”
她提到长兄,阿姒难免想起祁君和,又想到那位周小将军,出于礼节问候道:“周小将军可还好?”
祁茵面色僵滞,扯了扯嘴角:“他好不好我不知道,我们已分居两地,不日便要和离。”
阿姒没料到会是这样的走向。
她下意识想问为何,但很快想起记得自己知晓原因。
祁茵洒脱地笑笑:“阿姒心细,想必早就发现苗头了。不过我和离却不是为了别人,而是因为我这人自私,哪怕旁人不知道,我也不想自欺欺人。”
这样其实对彼此都好,祁茵如此率真的人,定容不了一点瑕疵,阿姒又问:“那你今后打算如何?”
祁茵端起杯盏,饮了一口,耸耸肩:“不如何,阿兄他孝敬母亲,那般认死理的人,这对他来说,已经不能算离经叛道,是有悖人伦。”
要么维持现状,要么逼他一把。
祁茵拉起阿姒:“别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难得碰到你,我们一道逛逛,这建康城中,好玩的地方可不少!”
两人相携着往前。
祁茵絮叨道:“我喜欢去大市逛逛,那些个文人雅集啊琴馆啊简直太无聊,也就我阿兄和晏书珩爱去。”
阿姒不由想象起晏书珩在雅集上吟诗作赋、招蜂引蝶的模样,蹙起眉:“我也不喜吟诗弹琴,爱去热闹的地方。”
逛过大市后,两人一道返回,祁茵要替母亲取琴,便先去了一处斫琴馆。
刚要入内,阿姒无意瞥见对面茶馆前停了辆朱轮华毂,是王侯贵族的制式。
从茶馆内齐刷刷出来几名持剑侍从,紧接着一个玄衣金冠、通身贵气的郎君走出。
那人虽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但一双凤眸狭长,眼尾透着淡淡的寒气和懒意。
祁茵随之望去,讶道:“那不是陛下么?”
陛下?阿姒不由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皇帝走出几步后,忽而回头朝门口伸出手,嘴角绽出一个笑,眼底锋芒慢慢变柔。
继而一个女子款款走出。
看到那女子面容时,阿姒一怔。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只是定定立在琴馆门口,好似被抽走了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