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琎一天都有些走神,上课时还能凭着自制力勉强集中精神,下课时实在没有办法,几乎没有动笔写上一点作业,只是看着窗外发呆。
她在想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周琎不想让陈思芸再回那个初中门口摆摊,但一时不知还有什么更适合的地方。有些地段虽然热闹,但不允许摆摊,会有城管来抓。剩下的地方要么人流量小,一天卖不出多少东西;要么离得太远,她早上会来不及帮忙。
毕竟是涉及到全家生计的大事,如果不能想出一个最优的代替选项,陈思芸未必会听她的话。
直到一天的课结束,周琎打了饭坐在食堂,这个难题也没解决。
“周琎,你今天怎么了?”官倩倩有些担心她,悄悄把自己打的香肠片分了一半到她盘子里。
周琎低头,看着餐盘里自己打的白粥、馒头和青菜,再看官倩倩分过来的香肠,心中五味陈杂。
她每天都打这样的晚饭,确实是有意省钱。官倩倩看着大大咧咧,却会在一些细节上默默关心人,时常打一些肉菜说吃不完要和她一起吃。
周琎觉得温暖,但从没动过筷子,因为不能回报,所以不打算享受官倩倩的好意。如果要花钱礼尚往来,不如一开始就不苛待自己。
但是今天……她夹起一片香肠,对官倩倩道:“我家里出了点事。”
或许偶尔也可以享受一两次这样的好意。因为,她们是朋友。
官倩倩没有问具体是什么事,只是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周琎难得笑了笑:“没事,我会自己想出办法的。”
官倩倩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神情突然一变,五官好像在抽搐一样,低声跟周琎道:“那两个家伙又来了。”
周琎不用抬头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陆靖文和陈曙天,两个在官倩倩心里迅速从“帅哥”沦落成“家伙”的人。
周琎第一次听到时有些好奇,便问了原因,官倩倩的形容她到现在都记得——她说陆靖文像樽玉雕像,哪怕为人有求必应,也透着一股非人的疏离感,让人望而生畏;至于陈曙天,她和他纯属八字不合,见面必吵,说话实在是浪费彼此生命。
他们四个人就不应该坐在一起吃饭,但又总在一起,流程都相似。总是陈曙天眼尖,先发现她们,远远打完招呼便拉陆靖文过来坐下。她和陆靖文沉默着,陈曙天和官倩倩没说两句就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争执起来,从某个字的读音到某个成语是褒是贬,吵到要他们俩站边为止。
周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耐下来的。
今天也大致如此。
只不过两人辩着辩着,莫名其妙加了彩头,赌了一个荤菜。
现在官倩倩愿赌服输,气呼呼地和陈曙天买菜去了。
饭桌上只剩周琎和陆靖文两个人。
她已经知道陈思芸那天保护的是陆靖文的弟弟,也知道陆靖文见过她的家。
“我爸妈上午去感谢陈阿姨了。”
陆靖文说话时没看她。
周琎瞥了一眼,垂下脑袋,好像要把餐盘看出花一样:“哦。”
“我们家已经报警了,之后也会给我弟弟办理转学。陈阿姨还在那里经营的话,可能会有一点风险。我们的建议是最好换个地方。”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会跟她说的。”
周琎就知道,她一开始以防万一的想法没错。陆靖文一家报警是合理反击,但事情越闹越大,万一那几个不良少年想不开,要找个出气桶,在林望星已经转学的基础上,能找麻烦的也只有陈思芸了。
“对你妈妈好一点。”
陆靖文想到那天晚上的争执声。
“……”
周琎的手抚上饭碗,如果不是因为粮食可贵,她有可能已经把粥泼他身上了,冷笑道:“我不知道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来指点我的家庭关系。”
陆靖文和她对上视线,面对这样的指责,反而微笑了一下:“我从刚刚开始就想问了,为什么不让陈阿姨来我们学校门口经营?这里的人流量一样很大,而且比那所初中离你们家更近吧?如果在这里,她会比去那里轻松一些。”
周琎像被剥了皮的洋葱,露出惨白内里,只能毫无反手之力地让人观赏这份丑陋,只恨不能像洋葱一样让敌人跟着落泪。
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虚伪,分明觉得陈思芸辛苦,可宁愿每天提早一个多小时起床,帮她把车蹬到另一边,再自己骑自行车赶回学校,也不愿意跟她提议到他们学校门口摆摊。
她在心里无数次跟自己说,堂堂正正赚钱不丢人,她们家不比别人好,但也不比别人坏,没有什么好抬不起头的。
可就是说不出口。
她总
是沉默着避开类似话题,慢慢变成避开人群。官倩倩连父母离婚的事都跟她倾诉,她却连自己家在哪都不愿告诉她。
她虚荣、伪善、不坦诚。
可那又怎么样?这有罪吗?
她有她的活法,凭什么要被这种生活优渥的“少爷”高高在上地评判。
周琎抬头,眼神冷得就像从未动摇过:“关你屁事。”
对陆靖文这种吃饭慢条斯理,用纸巾擦手时会从指根一路擦到指尖的人来说,粗暴失礼也许是一种合理的攻击方式。
可惜,陆靖文只是挑挑眉,无视了周琎的反击,看了眼打完菜要回来的两人,下结语一般道:“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地点,可以先用我们家的商铺。我妈妈有向陈阿姨提议,但她拒绝了,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如果这里边有你的原因,我希望你可以放下顾虑,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其他人。我也很感谢陈阿姨,希望她能更轻松一点,我们俩的事就只在我们之间。”
陆靖文是一个很可恶的人。
但还不算下流。
周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不管她们最后有没有使用那个商铺的意思,她家的情况都不会从陆靖文口中泄露,这个学校里,知道的人只会有陆靖文一个。
而不管她想不想占这个便宜,都不会影响陆靖文对她的看法,因为他已经在瞧不起她了。所以不用担心。
真有道理。真该答应。
只是该死的自尊让她深深不甘心。
周琎冷漠道:“我们俩的事?我和你有什么事?”
陈曙天和官倩倩回来了。
陆靖文看她一眼,不说话了。
周琎微笑。
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如果不是陈曙天和官倩倩还要抽出时间吵架,四个人吃饭就像风卷残云一样快。
等他们几个起身倒盘子时,周琎被人从后面叫住:“周琎!”
周琎回头,发现是班主任。
班主任也刚吃完饭,走上前对她道:“你们都在这吃饭呀。我本来想明天跟你说的,正好现在看到你了。你一会有空吗?有空到我办公室一趟,演讲比赛的奖金发下来了。”
周琎猛抬头,双眼闪闪发亮。
——
周琎回到家时面上还带着笑。
陈思芸看着松了口气,猜想昨晚那场争吵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笑眯眯地问:“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周琎道:“妈,我一直没跟你说,我演讲比赛拿第一名了,奖励了五千块。”
钱没到手总怕有意外,她拖到尘埃落定才敢跟陈思芸分享喜悦。
陈思芸还没来得及为她的第一名而自豪,便被五千块的奖励震惊到失语,好半晌才道:“妈妈帮你存起来。”
周琎看着她,道:“我想给你买餐车。”
陈思芸道:“你怎么又提这个?我都说了,我不想要。而且这是你的钱,你要存起来,以后花在自己身上。”
周琎道:“这是我的钱,我就想这么花。有了这辆车,你平常就不用自己使力了,它能烧油,速度也比脚踩的那种快。人家是专门摆摊用的,台面高度都合适,还有收纳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有了它,你就不用局限在一个地方摆摊,可以根据人流量大的时段去不同的地方。”
陈思芸还是道:“我不会开车。”
周琎早有准备:“所以我还打算送你去学驾照。我查过了,妈,你可以考的,你不要害怕。”
陈思芸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如何拒绝。
周琎道:“其实这件事早就该做,但我也尊重你不想乱花钱怕最后只是浪费的心情。所以我想自己攒钱,攒到了就给你买,现在钱够了。”
她从房间里抱出自己的饼干盒储蓄罐,里边十块二十地攒着,零零碎碎也积下一千多块。加上五千块的奖金,已经够初级餐车和驾校的费用。
陈思芸说不出话,心里又酸又涨,不知道这笔钱周琎是怎么省出来的。
周琎还在说:“如果你同意,等你买了餐车、报了驾校之后,我就请老师把钱打到你的银行卡里。如果你不同意,我就请老师帮我换成现金,我直接去买餐车、帮你报驾校,即使你不去学不去用,这笔钱也要不回来了。”
这孩子!
陈思芸其实已经动摇到不得了,听到这话反而清醒一点,但此刻才清醒,已经不能改变她动摇后的决定。
周琎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陈思芸微微仰头,眨了眨眼,道:“我知道了。我不要你的钱,我会去考驾照、买餐车的。”
周琎摇摇头,道:“这不是你的想法,这是我的想法,所以我想付这笔钱。”
从小到大都是倔骨头。
陈思芸笑:“那奖金给我,存钱罐里的钱还是你自己的。”
她会帮她把奖金存起来。
周琎想了想,觉得可以接受,点了点头。
她可能还是没有办法看见陈思芸出现在自己学校门口摆摊,为此,她愿意付出更多努力来弥补自己这份虚荣给陈思芸带来的拖累。
她还是愧疚,却无法改变那份因为虚荣而带来的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