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琎最讨厌下雨天,尤其暴雨时节。
藏青色的雨披用了很多年,她骑车时总觉得有些地方在偷偷渗水,但又说不清是不是雨下得太大,从脖子抑或其他地方飘了进去。
裤子和鞋子更是重灾区。
等她骑到学校,校裤下半截和鞋子里头全湿透了。
周琎来到班级,整间教室透着一股潮气,有种湿漉漉的感觉,同学们都比往常狼狈,只是或多或少的区别。
周琎是比较狼狈的那一批。
秋天校服是薄款的长袖外套加长裤,十分宽松,里边甚至可以塞下冬天的厚外套,天气冷到一定程度时,反而比厚实但不够宽松的冬季校服受欢迎。
在总是抱怨校服的学生中,周琎是个例外,她很喜欢校服。强制统一穿校服之后,她就不用穿自己的衣服了。
要是哪天鞋子也可以统一就好了。
她看了看脚上那双已经湿透了的国产运动鞋,觉得上面的logo做得实在太大,要是可以小一点、再小一点、小到看不见,或许会更好看。
“下雨天真的好烦啊。”官倩倩坐到她身边时,满脸写着不高兴,嘟着嘴拿纸巾擦去外套上的水,骂道:“我们这一届怎么这么倒霉呀?我看了高二、高三的校服,虽然款式是一样的,但他们材质比我们好多了。”
“但我们的校服也比他们便宜。”周琎说了句公道话。
学校的校服是统一订的,价格压得很低。想多买几套校服备着的人可以直接去跟管理处的老师买,只要仓库里有剩的货都会直接卖给学生。
周琎问过价格,旧校服八十一套,新校服只要四十,价格差了一半。而且旧校服都是以前的积货,没剩几个尺码。
周琎买换洗校服时毫不犹豫地选了新校服。
“但是质感不一样啊,他们的校服布料好很多,也厚一点。”官倩倩心生羡慕:“你看,容舒现在穿的就是旧校服,明明设计是一样的,但比我们身上穿的好看多了。我个子要是像她一样高,剩下那些尺码我能穿,我当初就买一套了。”
周琎下意识朝容舒看去,却偏偏碰上容舒不经意地朝她这个方向转头,和她对上视线。
周琎怔住,想要飞速回头,却又僵在原地。面对容舒总让她感到心虚,哪怕容舒一无所知。
容舒似乎也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手撑着脸,对她眯着眼笑了一下。
周琎僵硬地回了一个笑,转回身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容舒也收起脸上的笑,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直到被其他人喊回头,才又重新露出漫不经心的笑。
官倩倩的声音还在耳边缭绕,周琎慢慢回过神。
“……校裤到底用的是什么料子啊,滑不溜秋的,现在湿哒哒的全贴在腿上,难受死了。”官倩倩一边说一边撩起裤腿,把鞋也脱了,双脚踩在桌子下方的横杠上晾腿,还问她:“你不难受吗?”
当然难受,但周琎摇摇头。
裤子卷上来以后小腿倒是舒服了,膝盖上面却堆着一层湿漉漉的,而且这么卷上半天,裤子是不会干的,她宁愿现在难受一点。
至于鞋子……她有不能脱鞋的理由。
官倩倩感叹:“你真厉害。”
没有再深究。
周琎笑笑,从包里拿出塑料保鲜盒,递到官倩倩面前。里边是用保鲜袋装着的卤鹌鹑蛋,还倒了一点卤汁在里面继续腌着,是她拜托陈思芸多卤的,专门拿来给官倩倩尝尝,算是上次的回礼。
官倩倩吃得眼睛都亮了。
雨还在下个不停。
大课间又取消了跑操,教室里一片欢呼,周琎却被竞赛小组的老师抓差,到办公室复印卷子,同样不幸的还有陆靖文。
办公室里,老师们有的在批改作业,有的在喝茶闲聊,微微嘈杂的声音和外边淅淅沥沥的雨声混合在一起,有一种平和的温馨。
周琎和陆靖文不声不响地抱着卷子到办公室角落里的机子复印,一句招呼不打,配合起来却还算默契。
机子老旧,复印的声音有些闹耳朵,时不时还会卡纸,陆靖文每隔一会儿就会把复印机打开修理一下。
周琎则把已经复印出来的卷子抱到一边,省得全堆在一块,油墨味重得呛人。
等一张张卷子全部复印完,他们要把不同的卷子合在一起,分成一份一份的样子,方便老师到时候直接发给同学们。
等待的间隙,周琎的眼神慢慢移到了陆靖文的衣领上,如果认真看就会发现,他这身校服的料子确实比她身上这件好很多,硬挺有型,穿着也更好看,大抵是和容舒一样,买的旧校服。
周琎有些想象不出来他站在那里对比两版校服,发现自己穿旧版更好看,于是买了旧校服的样子。更有可能的情况,大概是他优渥惯了,穿不习惯太差的料子,只能差中择优,勉强选了套质量稍好一些的校服。
像豌豆公主。
周琎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陆靖文投来一瞥。
周琎瞥了回去。笑也犯法啊?
陆靖文转身看打印机。
周琎继续放空,慢慢在难闻的油墨味中嗅到一股淡淡的清新味道,有雨后草木的感觉,又少一股现实世界里雨停后能闻到的土腥气。似有若无,没有一点攻击性,比起说是熏香、香水一流,更像是有的人身上天生自带的气味。
而这个角落只有她和陆靖文两个人。
她选择攻击陆靖文:“大少爷。”
周琎的声音又轻又快,说话时的声线和她演讲时略有不同,如果没有认真听,根本分辨不出她在说什么。
陆靖文听得很清楚,但还要问:“你说什么?”
明明想问的是为什么。
周琎嘲讽:“大少爷,你好香啊。”
很难描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光从当下场景看,倒挺有小流氓调戏良家的感觉。
陆靖文的衣服干净笔挺,几乎没有被雨淋湿的痕迹,脚上甚至在雨天嚣张地穿了一双白色运动鞋,衣冠楚楚地站在那里,冷淡又克制。
至于周琎,校服外套耷拉在身上,没有挺扩感,被雨微微淋湿的袖子干了大半,还有些纸巾擦拭时留下的白色细碎纸沫。裤子和鞋子已经无可救药,阴干了半天,还是有不可忽略的潮湿感。
她实在狼狈。
可外表的狼狈哪有心里的狼狈来得可怕。
自从陆靖文毫不留情地把她扒筋抽骨,令她避无可避,她一连数个夜晚的梦里,都好像站在陆靖文跟前,“罚站”一样被他洞悉一切地评判着。
优等生、聪慧、不卑不亢、自尊自爱……一层又一层的外皮被他剥下,只剩下那个蹲在地上抱着自己,有多强烈自卑就有多强烈自负,想要伪装成和普通人一样的她自己。
梦里在他跟前罚站也就算了。
现实里气势可不能输。
现在,她只好奇陆靖文会有什么反应。
陆靖文:“……”
虽然周琎现在看起来是流氓,听起来也是流氓,但他不聋,能听出她那冷嘲热讽的阴阳劲,重点突出的是“你好香”,实际想骂的却是“大少爷”。
可偏偏这两个词糅合到一块,有股说不出的狎昵味儿。
陆靖文心中一阵古怪,以至于猝不及防。
周琎旗开得胜,心情大好。
恰好复印机终于施工完毕,她施施然抱着卷子走到一边,从每堆上各取一张,合成一份。
陆靖文走到另一边,做起相同的事。
两个人都不是会偷懒的人,手脚也利索,掐着时间在课间结束前做完。陆靖文把那一摞厚卷子都抱起来,放到差使他俩的老师桌上。
事情就算结束了。
周琎刚想走,又被班主任叫住,还把一点都没想停留的陆靖文也叫来了:“刚好你俩都在,来来来,把你们自己班上的物理作业带回去发了。”
周琎自认倒霉。
今天大概注定劳碌,她原本还想回去抓住课间尾巴写作业呢。
五十本物理作业还是有些分量,好在周琎力气大,虽然不像一旁陆靖文那样举重若轻,但一样抱得稳稳当当。和陆靖文一前一后,互不搭理。
只是她今天确实太倒霉了。
没有跑操的大课间长达半小时,不少男生玩的心都野了,在走廊上横冲直撞,终于达成物理意义上的“目中无人”,把周琎给撞了。
这一下来得突然,又是从侧面,周琎毫无防备地被撞到墙上,磕了一下肩膀,手里的练习册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撞人的男生说了声“对不起”,又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陆靖文把手中练习册放到地上,扶了她一把:“没事吧?”
“没事。”周琎动了动肩膀,确定骨头没事。
周琎也就一开始懵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在墙上撞一下没有多严重,但对方的态度让她很不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两句。
陆靖文陪她一起捡地上的练习册。他手长,捡起来比她快一些,手里堆了大半,问她:“能拿吗?”
她说:“能。”
他才把那半摞轻轻放在她已经整理好的另外半摞上,好像第一次见面时,为她捡起理平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一样。
周琎挺好奇,他明明讨厌她,有时候也做刻薄事,可偏偏这种时候,又愿意伸出援手。
他把自己当什么?道德上的完人么。
才对她没完没了地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