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芸抱着周琎哭了一晚上, 一边哭一边骂,甚至打周建业电话过去骂,周建业挂电话就打给赵素英, 赵素英挂电话就打他们家固话,打到他们关手机拔电话线为止。这么多年来, 纵使文化水平不高,也一直斯斯文文的女人, 愣是被逼着耍了一回儿流氓,骚扰得周建业全家不得安宁。
等过了一晚上,周琎早起, 以为会看见一个没精打采的陈思芸, 谁知道陈思芸除了眼下两个黑眼圈看起来像是熬了一宿,其他地方都神采奕奕。
陈思芸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以后就没爸爸了。”
周琎早当自己没爸爸了, 乍一听,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应该惊喜,只问:“那奶奶呢?”她也不是很想认。
陈思芸看她一眼,没好气道:“我的意思是, 你以后就只有我啦!”
周建业那边的亲戚就当一个都没有。
周琎心想, 她早就只有她了, 只是陈思芸现在才发现而已, 面上只笑笑:“那最好啦。”
陈思芸马上宣布了她的第二个决定:“我想开家店。”
这回周琎切切实实吃了一惊。
陈思芸这样决定,自然也有她的原因。她从前总想着稳妥, 要给周琎一点点地攒钱,哪怕摆摊赚来的钱比想象中稍多一些,也不敢去想开店的事, 生怕万一赔了,这么多年辛苦倒贴进去不说, 周琎以后上学结婚都没积蓄可用。
当然,这种攒法也有不足,太少、太慢、太辛苦。但陈思芸那时总有一种天真的想法,觉得在升学、结婚这种大事上,周建业这个做父亲的也会出一笔钱,两边一合,这钱便算不上少,不至于被人看轻。
而她摆摊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不算正式职业,但周建业的单位光鲜呀。父母两个能有一个撑得起场面,别人就不会太笑话周琎。
这些幻想都在昨天晚上破碎了。
陈思芸从来没想过,周建业不只没为周琎准备任何东西,还想连她们傍身的房子都拿走,哪怕拿四十万来换,也是因为他觉得这栋房子的价值马上就会超过四十万,归根到底还是要她们娘俩做亏本买卖。
陈思芸不指望这种人能在关键时候为周琎撑腰,也不指望他的光彩能落在周琎身上几分,让她跟着长面子。
周琎的面子和前程,还得落在陈思芸和周琎自己身上。
一旦明白周琎能依靠的人只有她,从前那些被陈思芸有意无意忽略,在想象中拿周建业填补,以为会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东西也就浮现出来。
她不想等周琎结婚,父母桌上只有自己一个的时候,她还连个正经职业都没有;也不想万一周琎不结婚,没法跟人合力买房,想有一个自己的家时,她却无法为她提供首付。
而这些,都是像现在这样,按部就班摆摊所无法避免的未来。
陈思芸想改变这一切。
周琎从来没有这样高兴,和周建业一家打架的时候,她以为这是她人生的低谷,却没想到会是变好的开端。
她并不觉得这生意一定能做强做大,但陈思芸愿意去拼去闯,哪怕最后结果不那么好,她也高兴。
周琎对陈思芸道:“妈,你放手去做吧,我会支持你的。”
陈思芸小心翼翼道:“我想把你上大学的钱和应急的钱各留一笔,剩下的钱都慢慢投到店里。”
再不济,她们还有这套小房子,哪怕始终拆不了,有这么个传言,也可能卖出一个还不错的价格。
周琎一点意见都没有:“妈,这本来就是你的钱。”
陈思芸应了一声,也露出点笑来:“这么大的事,我想还是跟你商量看看。”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而且有的时候,看得比她这个大人透彻。她也怕自己一意孤行,最后闹得家宅不宁。
这事就这么敲定,在周琎开学之后的第二个月,陈思芸的店开起来了。
周琎第一次邀请自己的朋友做客。
陆靖文是到的最早的一个。
陈思芸把店开在老街上,这里曾经非常繁华,但在新发展商业区的冲击之下日渐落寞,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有不少学生逛街的时候会来这里,有一定人流量。
陈思芸盘下一家因为经营不善倒闭的小吃店,针对年轻学生,重新装修成明亮整洁的样子,平素弄吃食时也都注意口罩手套,看着就比别的店多一份干净。
至于菜单,还是她常做的那几样,除了卤味、麻辣烫、酸辣粉以外,再添一个凉皮,全是低价小吃,在学生的承受范围之内,做起来也不复杂。店里还招了一个手脚利落的大姐一起帮忙,一切都井井有条。
陆靖文踏进店里时,陈思芸的“要吃什么”已经问了一半,在认出他后变成一个亲近的笑,对楼上喊道:“小琎,你同学来了!”
然后招呼陆靖文坐下。
周琎过了一会儿才从二楼下来,手上端着托盘,里边是收拾好的碗筷和用过的餐巾纸,原来她刚刚在楼上帮忙。
陆靖文有些惊讶。
虽然那天晚上,周琎鼓起勇气在大家面前坦诚,但那更像一个特例。就像一只蚌类,只偶尔张开蚌壳进食,没有一直袒露柔软内里的道理。
周琎是害怕狼狈的人,现在却在不停地对他们自揭伤疤。
周琎对陆靖文笑了一下,转身先进厨房帮忙。她戴上手套,把厨余垃圾和普通垃圾分开,盘子泡到有洗洁精的不锈钢盆里先洗一遍,再拿出来用流水反复冲洗直至干净,最后放到一旁架子上沥干。
她的动作很熟练,一看就是积年老手,利落如行云流水。
陆靖文的记性很好,所以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对周琎说——“对你妈妈好一点”,好像她是什么不知体恤母亲的人一样。事实上她远比他这种只动了嘴皮子的人做得多,只是他不知道。
等陈思芸看到,周琎把那一池子碗碟都洗完了。陈思芸赶忙推她出厨房:“赶快招待你同学去,这里不差你一个。”
周琎无奈,走向陆靖文,解释了一句:“帮工的阿姨家里有事,今天临时请假,但说的时间太晚,你们都出发了,我想跟你们改期都来不及。”
陆靖文道:“没事,要不要帮忙?”
周琎看着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因为想象不出他做家务是什么样子而认真犹豫了一会儿,好在最后还是礼貌占了上风,遗憾道:“让客人帮忙,我要被我妈念死的。”
两人说话期间,官倩倩和陈曙天前后脚也到了。官倩倩指责陆靖文不守时——来太早了,显得他们这些准时到达的人很没诚意。
几个人吵闹成一团,陈思芸也出来,笑眯眯地请他们点些吃的,点完就将人赶到二楼。
周琎原本想在一楼坐着,这样看到陈思芸忙不过来时还能去帮把手,但开店以后的陈思芸主见也硬了起来,说要她上楼就绝不改主意。
周琎最后还是带朋友上了二楼。
陈思芸做惯了小吃,东西都早早备下的,哪怕只有一个人也麻利得很,很快就把东西都端上来。
官倩倩下去拿了几瓶饮料。
他们边吃边聊,聊到后头,肚皮都撑得滚圆,陈曙天还在那感叹呢:“你妈妈做的酸辣粉真好吃。”
听了这句话,周琎才注意到,二楼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生意竟比往常差了很多。
她还来不及深想,二楼的灯就灭了。周琎吓了一跳,没有叫出声,只是道:“可能是短路了,我去看一下。”
她摸索着想要靠墙走,却被人一把抓住,没让。
黑暗之中,陈思芸端着插好蜡烛的蛋糕出现,烛光中隐约能看见她的笑脸。
周琎愣住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过生日,今天也只是想和朋友一起吃顿饭,感谢他们的照顾而已。
生日的事,她谁也没说,但他们还是知道了。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官倩倩带头一边拍着节奏一边唱起生日歌,陆靖文松开手,轻轻附和。
周琎在陈曙天的敦促下,闭着眼睛,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想来想去,最后希望,今晚这里的所有人,都能健康快乐。余事不求。
二楼的灯重新亮起,陈思芸分了一块蛋糕,笑吟吟地下楼。
楼下空无一人,为了今晚这顿饭,她早早关了店,只留一个窗口,像从前摆摊一样招呼外带的客人。
陈思芸坐在窗口,一边吃蛋糕一边落泪,一边落泪又一边露出个笑来。
她在想,有多久没见周琎跟同龄的孩子在她面前开心地玩在一起?她又有多久没给周琎买过蛋糕?
今天若不是周琎的朋友让她参与进来,大概她永远不会想起这事,总是让周琎和她凑合着过。
好在,以后都会好的。
二楼上,周琎正在收礼物。
这些突如其来的好意将她打蒙,她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已然有些灵魂出窍。
直到最后一个送礼的陆靖文拿出一双鞋,放在她脚边,见她没反应,想帮她换上试一试。
周琎猛地一缩脚,瞪向他。
陆靖文还蹲在地上,抬头看她时倒是很坦然:“你自己来?”
周琎回过神,看着脚上那双“爱鞋”,有些犹豫,却听陆靖文道:“没关系,我挡着呢。”
他都知道,所以没关系。
陆靖文看见这双鞋的第一眼就想送给周琎,只是那时候,他连想要让周琎正经吃饭都只能通过请家教这种方式迂回。
可时至今日,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觉得这双鞋能直接送了。
他隐隐觉得,周琎不会拒绝,也不会被伤害。
周琎脱下旧鞋,还是忍不住藏到一边,最后穿上新鞋,合脚又漂亮。
陆靖文轻轻对她道:“不用把所有都展现给我们看,藏着点也没关系。”
他在说今晚请客到这里的事。
陆靖文理解了她曾经的自尊。
周琎却摇摇头,道:“我想习惯,不过可能要慢慢来。”
她为陈思芸自豪,所以不允许自己再为所谓贫穷自卑。比起伤神虚荣,她更想大大方方地承认已有的一切,再为未满足的欲望而努力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