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琎家里只有一面老镜子, 镶在梳妆台的最里侧。这梳妆台荒废许久,上面放了各式各样的杂物,虽然整理得井井有条, 但也让梳妆台失去原本作用。
周琎只有在梳头发的时候会远远看上一眼,大抵有个人样就能放心出门。
这一回, 她将身子向前探去,越过那些杂物, 在十分靠近镜子的地方端详自己的脸。
周琎对脸型的了解不多,只大抵听过什么瓜子脸、鹅蛋脸与国字脸,但这些都是极具特色的, 她只是介于其中的普通人。
下颔角分明, 所以做不成瓜子鹅蛋,但下巴又没平到能成国字, 周琎怎么看都觉得自己的脸像多边形,五官也平平无奇,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她看了许久,好像第一次看清自己模样, 知道自己在人群里属于“不算漂亮”那一类。
短暂的落寞过后, 她接受了这件事。
毕竟不接受也没有办法呀。她仅有的精力已经用于焦虑贫穷, 实在没有办法再介怀美丑。
——
“我感觉李平和陈琪甜在偷偷谈恋爱。”
食堂里, 官倩倩正在分享她观察到的班级八卦。
最近他们练舞的时间越来越不规律,有时结束得很早, 有时结束得很迟,官倩倩完全放弃了和周琎一起回家,只在傍晚和他们一起吃饭, 就像同样成为半个失踪人口的陈曙天一样。
陈曙天感兴趣地凑过来:“仔细说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陈曙天连她们班的人都认识,也算是知交遍天下了, 周琎有时候都奇怪他最好的朋友怎么是陆靖文——放着那么多笑眯眯的朋友不要,偏偏和一个冷冰冰的家伙在一起。
周琎看了陆靖文一眼。
陆靖文吃着饭呢:“?”
周琎收回眼神。
她也没资格说陈曙天。
另一边,官倩倩和陈曙天聊得正欢,托他俩的福,周琎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是那么有迹可循,简直像充满破绽的犯罪现场一样,随时会被有心人捉拿归案。
周琎突然有点没胃口,但馒头还剩一半,她不想浪费粮食,只能一点一点掰着吃。
陆靖文看不下去她这小鸡啄米的模样,皱着眉接过那小半个掰剩下的干净馒头,三两口就吃了。
周琎有些晃神,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你……”
她想到一边沉浸八卦的官倩倩和陈曙天,又闭上了嘴,不愿意被抓到太多蛛丝马迹,哪怕他们其实都心里有数。
他们没有在食堂逗留太久,官倩倩还赶着去练舞,走的时候抱着周琎哭诉:“琎琎,你不知道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为了练舞每天写作业写到凌晨一点半,太辛苦了呜呜呜呜呜。”
陈曙天在一旁说风凉话:“那你退出嘛。”
官倩倩瞪他:“你当我没想过吗!原本是怕连累舞伴,害对方也不能参加,但现在有好几个人都不想练了,真要退还是可以调剂一下,让剩下的人重新组合。可我就是不甘心嘛,都努力到这个程度了。”
她只是想诉诉苦而已。
周琎听懂了,摸了摸她的圆脑袋,道:“辛苦你了,表演一定会很精彩的。”
官倩倩在她身上狠狠吸了一口,这才和同样要排练的陈曙天吵吵闹闹地走了。
“她刚刚是在闻你吗?”
两人走到自习室时,陆靖文冷不丁地问,看起来还是往常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因为周琎现在看他就烦,总觉他摆了一副臭脸。
周琎道:“她是在汲取精神力量。”
说起来有点像妖精吸人精气,不过方式比较文明合法。
陆靖文皱着眉:“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因为气味能给人带来抚慰。”
周琎又想起陆靖文的外套,有些生气他挑起这个话题,恶狠狠地看他一眼。
陆靖文挑挑眉,没说什么。
如果是以前,被她这样看,他早就轻蔑刻薄地看过来了。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看出她的为难,替她吃了剩下的馒头。
周琎知道为什么,抿紧了唇。
一个不那么坏的、也有资格鄙夷她的人,在她的控诉之后突然对她好,还能是因为什么?是可怜她,对她产生了本不必要的愧疚。
有骨气的人不应贪恋这份好。
周琎张了张嘴,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来,最终只是埋头写起作业,数字、英文、希腊字母和汉语,由各种各样符号组成的世界让她安心。
一旦沉浸,周琎效率极高,率先干掉了数学和物理,加上白天自习课和下课碎片时间抽空写的几科,只剩一科语文。
她在书包里翻了翻,又把所有书都倒出来,终于确认语文卷子被落在了教室。
坐在身后的陆靖文问:“怎么了。”
周琎道:“我卷子忘在教室了,拿一下就回来。”
陆靖文应了一声。
周琎原本在思考,如果官倩倩他们正在练舞,她要如何在不打扰他们的前提下拿出自己的东西。但她没想到,才八点不到,教室里的音乐声已经停了,只有零星几个人在收拾书包,容舒和官倩倩都不在里面。
那几个人在抱怨:“烦死了,随便跳跳不就行了,天天在那里抠动作,我都没时间打球了。”
“是啊,十三班也报了歌舞,我看他们随便练练就行了,根本不像我们排练的那么频繁。”
慢慢的,他们抱怨的中心就从舞蹈排练转移到了容舒本人身上。
周琎推开了门,挺用力的,几个人热烈的讨论声戛然而止,猛地转头朝她看来。周琎一边找自己的桌子,一边问:“你们这些意见有跟容舒说过吗?”
他们为了腾出跳舞场地,把桌椅都向前搬了,周琎找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自己的那张,拿出语文试卷。
没人回答,周琎当答案是“否”:“如果完全没提过就在这里抱怨她,挺不够朋友的,有种背后说人的感觉。”
她转身看向那几个人:“而且真受不了可以退出的吧?明明是自己舍不得退出,又不敢提建议,还要嫌别人精益求精,和你们的随意敷衍冲突。在这里责怪她,不合适吧?”
带头的男生有些恼羞成怒:“你这种根本不会被选上的人懂什么?”
周琎的失落已经随着她的接受现实而远去,此刻懒得骂人,单纯冷笑一下。
对方有些被她挑衅到。
就在这时,容舒不知从哪里走了进来:“咦?怎么这么多人?你们都不回家吗?”
方才还怒火高涨的几个人一下心虚气短,随意敷衍几句就离开。
容舒看着乱糟糟的桌椅感叹:“怎么走那么快,又要我一个人整理。”
周琎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方才对话,沉默上前,打算帮她一起把桌椅归位。
“谢谢。”容舒对她笑,一动不动的笑,好像挂在脸上的面具一样。
周琎迟疑片刻,道:“我觉得,受到伤害是可以反击,也应当反击的。”
容舒沉默了一会儿,道:“所以即使我原谅了你,你还是介意演讲比赛那件事,对吗?”
周琎觉得自己伤害到了她,而她没有反击。
周琎无法反驳:“也许吧。”
“那你今天帮我说话,也是因为对我心怀愧疚吗?”容舒果然听到了。
周琎认真想了想,道:“后面故意气他可能有点。至于前面那些话,只是因为我想这么说。你想做好这个由你负责的节目不是错啊。”
她喜欢认真的人,哪怕他们有时显得严苛。
容舒低头看她,看得周琎有些不自在时,容舒突然问:“你想不想跳舞?”
周琎稀里糊涂地和容舒跳起了舞。
容舒身高腿长,主动担任了男步,左手虚揽她的腰,右手牵着她的手腕,带着笨拙的周琎在教室的灯光下前进、后退,又旋转。
容舒笑得很开心:“跳舞好玩吗?”
周琎被她拉着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得头晕眼花,脑子都有些缺氧了,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在不停地笑:“好玩。”
容舒带着气喘吁吁的周琎停下来,一把抱住她。周琎愣了一下,容舒埋在她肩颈间,嘟哝道:“就当放纵一下。”
周琎没有听懂,但她想到了同样通过这种方式补充能量的官倩倩,开始抚摸容舒的背,像是在帮她顺气。
容舒道:“让我再抱一会儿,这是你在演讲比赛里‘伤害’我后,要给我的赔偿。”
周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轻轻应了一声,在她怀中放松自己,让她抱得更舒服些。
“所以,以后不用再介意这件事了。”容舒说。
“好。”周琎说,像承诺一样,也对她道:“我会期待你们的表演的。”
容舒低笑。
她朝教室窗外看去,陆靖文站在那里,她和陆靖文对视着,没有松手。她早晚要松手,现在就多抱一会儿。
六月的夜晚热得像火炉一样,来找周琎的陆靖文站在那里,人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她们都在闻她身上的味道。
又冷又苦,外套洗了几遍都无法忘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