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沧州的第一场雪落下,修真界也开始张灯结彩庆祝新年的时候,姜狸正在逃亡的路上。
天气很冷,沧州外的密林危机四伏、路上可以得到的食物也变得很稀少。但是姜狸不敢进城。
她还穿着刚刚穿越过来时那套婚服。只是大红的外袍早就扔了,里衬也变得破烂。她在一棵背风的大树底下,生了一团火,缩在角落里,警惕地看着天边。
天色一黑,她就立马将火堆熄灭、避免被人看见火星。
整个夜晚,她都靠着火堆里的一点余温度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成了妖的缘故,她并没有做人的时候那么怕冷,在雪地里睡上一夜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就在半年前,姜狸还是个刚刚考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结果在火车上看了一本小说,她就莫名其妙地穿越了。
而且让人绝望的是,她穿的不是种田文,也不是甜宠文,而是一本虐恋情深的小说。
男主江破虚和女主角一起长大,两个人青梅竹马、郎情妾意,早早就约定三生。
结果天有不测风云,男主突然失踪了。
再回来的时候,江破虚失忆了。
按照套路,他应该带一个恶毒女二回来,气死小青梅,但是这本小说不按照套路出牌——
男主他,改去修无情道了。
失忆的男主修无情道修得心硬得像是铁,冷得像是一坨冰,要斩去情丝飞升。
于是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小说里,女主拼命感化男主,无数次剑下逃生,和男主纠缠半生,历经艰难险阻终于让男主认清自己的感情。
过程可谓是虐得肝肠寸断。
姜狸很不幸,她没有穿到男主刚刚回来的时候、没有穿到男主和小青梅私定终身的时候;她穿到了婚礼前夜。
——男主会在婚礼第二天,给女主一剑。
然而,在成神那一刻,男主会想起一切。他后悔不已、痛失所爱、走火入魔。
但是问题来了:姜狸不愿意用生命给他一个教训。
所以,姜狸在大婚前夜,跑了。
这一跑,就是半年。
这一路上,姜狸不敢用自己的身份,甚至连典当首饰、灵器都不敢。
她也想过求助——她记得剧情里面女主角原来似乎在一个小门派生活。但是当她历经千辛万苦打听到了小门派在哪儿,却一整夜都没有敲开宗门的大门。
毕竟,要杀她的是剑尊,谁愿意惹这么大一个麻烦呢?
那个时候姜狸坐在门槛上,像是一只掉进雪地里的流浪猫。
姜狸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只能不停地往前逃;但是具体往哪里逃,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还没来得及了解这个世界就开始狂奔,连怎么感应灵气都不知道。但是她凭借着从贝爷那里学来的一些野外求生知识、凭借着原主身为猫妖的本能,奇迹般地逃了半年。
姜狸的心态还是很乐观的。有句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她坚信,只要再跑远一点、也许男主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然而,心理防线的击破来得很快。
在某一个饥寒交迫的日子里,和往常一样,等到天边微微发亮的时候,姜狸才敢生起火,勉强烤干了被雪水浸透的衣服,感觉到体温渐渐恢复后,她继续往前走。
但是走着走着,她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就看见了雪地的尽头,一个抱着剑的男人正在看着她。
和想象中的无情道修士不一样,江破虚的气质虽然冰冷,但是看上去却并不尖锐。他看着姜狸的时候,既不生气、也不暴怒,反而有种波澜不惊的平和。
姜狸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她匪夷所思地问:
“你一直跟在我后面?”
江破虚一时间没有回答。
他看上去还有点意外。
仿佛在问:你不知道么?
那一瞬间,姜狸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崩断了。
江破虚很平静地对她说:
“狸狸,回来吧。”
那种语气就好像在告诉她:
他想要杀她的时候,她是完全跑不掉的。
姜狸当时想:其他虐文女主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她们跳河、被关、流产、挨打,九死不悔。
身体健壮、内心堪比超级赛亚人。
而姜狸,姜狸受不了了。
死亡的恐惧已经把她折磨得身心俱疲,就在不久前,姜狸还在21世纪,每天需要烦恼的仅仅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现在,姜狸快要疯了。
她看着上面男主角那张脸,那一瞬间,她是真的想要创死所有人的。
如果是从前,她一怒之下只能怒了一下。
但是现在——虽然什么都没有,可是她知道剧情。
她的头脑从来没有那么冷静过。
——这狗日的虐文世界,她要创死所有人。
大概也是因为那股傲慢,江破虚和上次一样,并没有拦着她。
姜狸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终于,她找到了小说中,藏着大反派骸骨的禁地。
她看见江破虚脸上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姜狸充满报复心地想:
她活不了了,那江破虚也别想活了。
她毅然决然地跑进了那座禁地里。
她看见了一只碧眼青睛的猛虎。
一只狰狞、鬼气森森的绿色碧绿色的兽瞳正自高处往下俯视、锁定着那只狸,那种被大型猛兽视为猎物的战栗感,让她浑身僵硬。
她似乎听见了兽类沉重的呼吸声。
她在极度的恐惧当中一步步地往后退。
——但是她内心畅快极了。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直到一阵寒风吹过来,她才发现那只巨兽只不过是一尊石像;只是因为那双栩栩如生的兽瞳,才给了人猛虎在呼吸的错觉。
她拼尽全力,却并没有把大反派唤醒,也没有弄死男主角。
那一刻,姜狸终于崩溃了。
她嚎啕大哭。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江破虚要来杀她了。
但是一直哭到了天黑,她发现江破虚仍然没有进来。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有禁制,外面的人根本进不来。
——江破虚没有追上来要她的小命,她的天也没有塌下来。
她才感觉到了后怕。
这里毕竟是大反派的埋骨之地。
据说,他很残忍嗜杀,早年陨落前就声名在外。
被他所杀的妖都会变成伥鬼、为他所驱使。
据说全盛时期,他的手底下有上万的伥鬼。
她觉得这座禁地里阴气森森,到处都可能冒出可怕的伥鬼来。
但是江破虚在外面,她只能待在那座阴森可怕的坟墓里。
她以为在这里住着会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然而,也没有。
这处禁地在狭窄的山谷之间,每天只有风呼呼刮去。
因为不用逃跑、流离失所,她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她翻出了原主储物戒里面的书本,终于知道了灵气是什么;她兴奋地学会了第一种术法。她的假想敌是江破虚,她扎了一个小人,每天早上都要给小人施展十八种酷刑。
狸花猫喜欢趴在那只巨大猛虎的雕像头顶睡觉——因为这是山谷里唯一可以晒到太阳的地方。
晴天,阳光会透过缝隙撒进来。
不久前她崩溃得想要创死全世界,现在她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难活下去了。
有一天,姜狸看见了这座墓地的主人。
呼呼的风声里,她看见了一个披着大氅的高大青年。
大雪无声地落下,穿透他的身体,寂静地飘落在地上。
姜狸害怕极了,她屏住了呼吸,生怕引起那个大反派的注意。
——但是,玉浮生到底是已经死了,留在这里的只是多年前遗留的一缕神识。
那抹神识没有意识,也不会说话,只是凭借着本能保护着这座禁地。
关于虎神玉浮生的传说有很多。
她知道他是这千年里成神的第一只大妖,只是陨落在了一百年前。
这个名字像是璀璨的流星一样一闪而过。在他的巅峰时期,人们甚至不敢提起他的名字;据说,他用了邪法成了神,却遭到了反噬,在灭了妖界十三墟后,很快也就陨落了。
若说江破虚是千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天才是不对的。因为在玉浮生活着的时代里,他的光芒才是独一无二的。
只是人死如灯灭,风雪漫天里,只剩下了一缕残魂看着天上的雪花落下。
……
因为经常看见那抹残魂出现,渐渐的,姜狸也习惯了,有时候她觉得孤单,就尝试着和那抹影子说话。
残魂的意识是很少的。只是偶尔姜狸对着他说话的时候,残魂会微微偏过来一点,低下头看着她,就像是在听她说话一样。
所以这片禁地虽然很清冷,但姜狸却并不寂寞。
姜狸认为命运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小说里的江破虚修炼无情道,感应到了天地间即将有浩劫发生,他肩负起了责任,决定斩断情丝飞升成神,阻止即将来到的劫难。
但是他虽然失去了记忆,和女主角却情根深种。
就像是那个著名的列车问题,在创死五个人和一个人之间,江破虚选择了一个人。
道理姜狸都懂。
但是她对那抹残魂说:“你说,凭什么啊?”
蝼蚁还想偷生呢,姜狸也想活啊。
而且江破虚为什么不想办法解决自己身上的情丝,要解决她呢?有那个和女主角虐恋情深的时间,绝情水都研究出来第五代了吧。
姜狸还耿耿于怀自己穿来的时间不对。
“要是穿到三百年前就好了。”
她说,如果穿到故事的开头,她会大杀四方,打得江破虚落花流水。
她说,她也是天纵奇才,要不是没有成长的时间,狸花可是战斗力很强的——
区区剑尊,小小化神。
她站在那只巨虎的身上指点江山,把爪子拍得虎虎生威。
姜狸在吹牛。
——只是她意难平,总是要过过嘴瘾的。
反正,残魂也不会反驳她。
她怪运气太差、江破虚脑子不好、天时地利她一个不占。
姜狸知道自己是在怨天尤人,她钻了一个很大的牛角尖,但是她孤零零地待在一座坟里,只有一个残魂为伴。
她钻不出来。
又一次她以“要是穿到三百年前”为开头的时候,姜狸发现那抹残魂在看向一个方向。
她问:“好冷啊,你在看什么呢?”
那缕残魂没有反应。
她顺着他的视线抬起头。
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看这片天空。
——贫瘠的冬天竟然也有这样璀璨的星星。
……
渐渐地,姜狸接受了现实。
她不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样怨天尤人,满心都是诅咒这贼老天;也不再将一切归结于倒霉,总是希望自己突然间变得幸运、一下子就摆脱虐文女主的命运。
春天的时候,姜狸兴致勃勃地种了一些花。
有一次,她看见那缕残魂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花边上。像是在看它们。
她很好奇地观察了一会儿,又花了点时间把花绕着他的坟种了一圈。
来年,整个禁地里就开满了野花。
她渐渐掌握了一些力量,刚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那种朝不保夕、小心翼翼也慢慢地消失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成了一只猫妖的缘故,偶尔她看书的时候注意力会被飞来飞去的蝴蝶吸引。
这种蝴蝶叫做冥蝶,多在坟墓边出没。
山谷寂寞,除了和残魂说话,实在是没有什么娱乐。
狸花猫喜欢在虎神像上面蹿来蹿去地扑蝴蝶,等到玩累了,就蜷缩在火堆边无所事事地玩自己的尾巴。
她寂寞地玩了一会儿后,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那缕残魂缓慢地移动了过来,低头看着那只狸猫,他坐在了火边,大氅就盖在了那狸猫的身上。
……
大雪渐渐穿透了他的身体,却没有一朵雪花落在她的头顶。
……
时间过得很快。
对于作为人的姜狸,每一年都很漫长;然而对于妖而言,时间的流逝很不明显。
就像是蝴蝶,一碰到翅膀就溜走了。
她时常闭关一段时间,天地间就从酷暑到了寒冬。一开始姜狸还会拿着石头刻正字记时间、试图给每个季节分月份,后来实在是分不清,也就不记了。
姜狸不知道自己在这座禁地里到底待了多久,十年?二十年?她看见飞鸟来了又去,冥蝶春生冬死,换了一批又一批。
唯一不变的是那抹长久地待在这座坟墓里的残魂。
姜狸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座禁地里面躲上一辈子。
而江破虚,也一定会在天地浩劫前找到破开禁制的办法。
果然,在某个清晨,姜狸正在享受着冬日少有的阳光,突然间,她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她抬头,就看见禁制裂开了一道缝。
这座庇护了她很多年的藏身之处要碎了。
此时,姜狸的修为已经到了金丹中期。虽然,和男主角硬抗仍然没有胜算。
死期将至,但是姜狸发现自己还挺平静的。
她这些年一直在禁地里,没有去刷江破虚的好感度,江破虚的心本来就硬得和铁一样,现在杀她更是没有心理负担。
但也许是因为时间过去真的太久了,恐惧、害怕这些激烈的情绪都被时间冲淡了。
她对那抹残魂说:“我可能快要死了。”
她和残魂打了个商量,问他能不能在这里给她分块地儿,她在这里待了好多年,不想埋别的地了。
她又等了几个月,终于等到了禁制彻底碎裂。
那一天,姜狸听见了禁地外面的包围声,听见了簌簌风雪里嘈杂的人声。
姜狸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残魂。
她带上了原主放在储物戒里,多年前和男主角定情的匕首。
她把匕首藏在袖子里,想起了一句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
她被自己逗笑了,朝着禁地外大步走去。
这是一个和她穿过来那天一样漆黑的冬夜,她踏出了山谷,感觉到了凛冽的寒风。
她看见了江破虚。
和多年前一样。
他负手站在不远处,很平静地说:“姜狸,你总是要出来的。”
姜狸抓紧了袖子里的匕首。
她知道实力悬殊,但是至少她的修为不同当年,拼尽全力也许能刺破他的护体灵气。这样做虽然杀不掉他,还会让自己死得更加干脆,但是好歹出一口气。
她朝着江破虚露出了一个笑容,朝着他飞奔了过去。
姜狸听见了风声从耳边呼呼飞过。
她觉得自己不像是小说里的女主角,反而比较像是电视剧里小宇宙爆发的小炮灰,注定在一个高光时刻后悲剧地死掉,唯一一点作用就是为剧情增加一点波折。
她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死掉。
然而,并没有。
那是姜狸第一次见到那抹残魂真正的样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戴着一张面具。
虚空当中,那抹残魂脸上黑色的面具破碎、湮灭,白衣黑发的青年回眸,碧绿的眸子朝着她望过来。
平心而论,那不是一双多温和的眼睛,反而在黑暗里显得鬼气森森,和他的本体一样,是一双碧绿色的兽瞳。
风卷起了雪花,飘向天地。
短暂地看了她一会儿后,那抹残魂化作了一只碧眼青睛的巨大白虎。猛虎身形如同山岳,发出了让人胆寒的虎啸。
她被他挡住了。
……
姜狸手里的匕首落了下来。
姜狸知道他不过是玉浮生残留下来的一抹残魂。
力量有没有正主的十分之一都难说,似乎连自我意识都没有。
她经常不知道那抹残魂,究竟是在看花还是在看她;究竟是在听她说话,还是安静的、毫无意识地偏过头。
那一抹残留的神识究竟是凭借着本能在保护这座禁地,还是在保护她?
姜狸不确定。
但是姜狸知道,他又救了她。
……
姜狸在禁地里等了许久。残魂都没有再出现,她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她花了很长时间梳理了小说里的时间线,她推测出来,大反派复活大概不是因为有人闯进了禁地里,而是因为后来的天地浩劫。天地浩劫之时,鬼气涌入,会唤醒四方鬼怪。
这些鬼怪里,大概也包括了早已死去的虎神玉浮生。
可是小说里她没有逃进禁地,江破虚也没有破坏禁地、和残魂直面对上。
他打得过江破虚么?
他还能复活么?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姜狸看着飞来飞去的冥蝶,茫然又难过。
一直到某天早上,姜狸醒过来,她发现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串手链。
珠圆玉润,十分漂亮。
姜狸试着叫了一声:你还在么?
没有人回应她。
后来,一直到她重回到了三百年前,才知道那串手链名叫做:浮生溯。
那是一件可以溯回时间的神器。
当时的姜狸却并不知道。
她攥着那串手链,急急忙忙地想要追上去。
在天光熹微的之时,她提着灯笼找了很久。
他是不是复活了?
他是和小说里一样的人么?
她往前跑,就好像门后面一定是那抹残魂。
她推开了那扇禁地的大门——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雪。
天地间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