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寂静的对峙当中, 徒弟的欺师灭祖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了。气氛可以称之为剑拔弩张也不夸张。
姜狸僵直了一会儿。
她觉得待在床上开始不安全了,和徒弟共处一室也变得非常危险。
她还要装傻,身边的鬼气就开始蠢蠢欲动, 冰凉的触感爬上了她的手腕。
她再也装不下去了。
因为她也不能确定, 继续装下去这逆徒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因为他看起来像是会逼到她认清现实为止。
是的,她亲自养大的孩子, 就是这样大逆不道地肖想着她。
没有误会。
他甚至不愿意反驳半句。
她说:“我知道了, 别吓唬人了。”
姜狸深呼吸了一口气,拨开了那鬼气, 于是鬼气就很乖巧地如同潮水般退后,就像是毫无攻击性一般。
姜狸很难接受亲自养大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对她有了不轨之心——这种事,只有发生在话本里、发生在别人身上才比较刺激。
发生在自己身上, 说句惊悚也不为过。就算是已经有了心理预期,在他默认的时候,姜狸还是既茫然,又不知所措。
她就像是突然间被掀开了壳的乌龟,在原地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但是徒弟还在看着她没有动弹。
姜狸:“浮生,你好歹给我点时间想一想。”
姜狸:“你先出去, 好不好?”
徒弟终于收起了那副随时要欺师灭祖的架势, 和刚刚那个逆徒判若两人。
玉浮生是个杀伐果决的行动派。在发现师尊对他不是没有感觉后,他再也不会有任何的犹豫。
对姜狸而言,这是不过几个月的事情;可对于玉浮生而言, 这已经是喜欢她的第五年了。
每一年, 他都会去求姻缘。可是月老是不会管虎神的姻缘, 五年里,他从来没有等到过师尊的一次回顾。
他不是个好人, 做事不择手段,心机又深。显然没有从姜狸身上学到几分美德,大概唯一的优点就是对师尊执着的爱,又显得太偏执、咄咄逼人。
在离开明知山之前,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直到姜狸的灯熄灭了,他才转过身去。
他后悔么?
玉浮生想:一点也不后悔。
……
第二天是个大雪天。
在这天,发生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情。
成瑶长老突然说要见他。
在前往明镜斋的路上,他已经在心里漫不经心地盘算了一圈。会是什么事呢?大概是在后山的墓地里吸收鬼气的事吧。
对于这件事,他早就想好了万全的应对之策。
但是他进来的时候,成瑶的第一句话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师尊的?”
玉浮生抬起了眸,阴鸷的眉眼却没有任何的变化,反而露出了一个和平时一样温驯的笑,回答滴水不漏。成瑶愣是没有抓到话柄。
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跟在姜狸身后的小虎崽,就成长到了现在这幅模样。成瑶也隐约知道一些在妖界的事情,她很清楚,如果不是为了姜狸,也许天衍宗已经困不住他了。
但是问题不大——
“你不说,我就去找你师尊。”
果然,玉浮生沉默了一会儿,当即就承认了。
他说都是他一厢情愿,和师尊没有关系。她至今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回应过他,他只是在单恋自己的师尊。
他将姜狸撇得一干二净。
成瑶说:“算你还有几分担当。”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人家会怎么看你师尊?会在背地里怎么议论你师尊,她要怎么在天衍宗立足?”
“人家最多说你一句年轻气盛、少年风流,那你师尊呢?”
她的语气非常尖锐。成瑶是护短的,而且非常偏心,要护只护她的小师妹一个,她是绝对不会让姜狸陷入那种被人指责、笑话的境地里的。
他很平静地说:“不会的。”
他不会让别人发现这件事的。
成瑶冷笑道:“我不信。”
“纸包不住火,如果被别人知道了。怎么,别人要把事情捅出去说你师尊的是非,你就要把别人的舌头拔了?”
她发现姜狸的那个徒儿竟然安静了下来,笑了一下。
成瑶:“……”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师尊知道她养了这么个好徒儿么?”
他想:从前大概不知道,最近应该知道了。
成瑶摇摇头:
“总之,你不能留在这里了。我可以派你去御剑门,我已经写了推荐函,你去御剑门当个长老也不错,明日就可以准备启程了。”
他很冷静道:“我不去。”
成瑶:“这不是你说了算,那张推荐函我送到了你师尊面前,你猜她,会不会同意?”
……
玉浮生没有走——他不能在刚刚挑明一切的时候把姜狸一个人丢在望仙山,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留下的代价就是受罚。
天衍宗的宗规不算严,但是师徒之间却是任何宗门里都不能容许的。
——三十鞭吧,也许是四十鞭,他记不清了。
然而等到他从刑堂出来,就看见了桌子上摆着姜狸盖了印章的推荐函。
外面的雪花飘了进来。
天气太冷,将人寸寸结成了冰。
有个声音在心里说:她同意了。
——这就是师尊的答案么?
他低下头,盯着“姜狸”两个小字看了很久。
身上的鞭伤麻木的疼,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想起了成瑶长老的话:
“你了解你师尊,我也了解我的师妹。”
“你不走,一直跟在她身后也没用,她是永远不会喜欢上你的。”
“亲情在她的心里,比爱情重要得多。”
他看着那小小的章,在黑暗里发了很久的呆。
一直到血慢慢地滴在了地上,啪嗒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他捡回来了地上的止血灵药。
因为手抖,竟洒了一半。
勾曳问:你后悔么?
玉浮生想:一点也不后悔。
只是,师尊好像是,不要他了。
……
因为徒弟戳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这一整天,姜狸都有点魂不守舍的。
虎崽越长越大,她已经被他落在了身后,她好像总是慢半拍,停留在过去那些时光。
她一直想要追上渐渐长大的小虎崽,可是等到她追上了。
小虎崽却告诉她:他现在已经不想当她的徒弟了,他已经不把她当做自己的师尊了。
他想和她当恋人。
姜狸其实是很茫然的。
当看见了那封推荐函的时候,姜狸呆愣了好久。
其实,姜狸一直隐隐约约有种预感,就是她好像管不住徒弟了。这种感觉从发现他能够吸收鬼气开始,就出现了。
徒弟已经不需要她教了。她的结界他就当无人之地,说进就进;为人处世的道理,他无师自通;心机手段,他样样不缺。他甚至都不用她教的灵气了,他改用鬼气了。
他长大了,就不需要师尊教导了。
他想要和她当恋人,就要迫不及待地解除他们的师徒关系了。
——他要申请去御剑宗了么?
也是,御剑宗有一位化神期的大能,剑法妙极绝伦,江破虚也在御剑宗,可见这是极好的机缘。
姜狸知道,虎崽大了,心野了。他已经不把她当做师尊看了。他不仅对她图谋不轨,还要离开望仙山,去更大更远的地方去。
前世他多风光,这辈子却被她养成了天衍宗一个小小的刑堂长老。
他想要去更好的地方,她怎么能阻拦他的远大前程呢?
她翻出了很久不用的印章,犹豫了好久,还是盖上了。
她回到了望仙山,坐在了那棵桃花树下。
小时候,他老是抱着她的腿叫她狸狸,叫她师尊,像是只小跟屁虫。她伸出手,就可以保护住她的小虎崽。
但现在他越长越大,她就再也当不了小虎崽头顶的天空了。
她有点想回到过去了。
……
这天晚上,玉浮生很晚才回来。
——因为用很厚重的熏香遮掩身上的血腥味,花了很长的时间。
姜狸以为他不回来了,可能已经去御剑门了。
所以一直坐在了桃花树下发呆。
当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之时,她才回过神来。
姜狸问他:“你还回来做什么?”
他失魂落魄地抬头。
他想过她拒绝了他——
但是现在,回家都不让了么?
他嘲讽地想:玉浮生,你还真的是,一条名副其实的丧家之犬。
最后,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能说:
“对不起师尊,我去明知山睡。”
姜狸说:“你站住。”
他停在了原地。
姜狸说:“浮生,你现在长大了,不听师尊的话了。”
他想:她都不要他了,他还听她的话做什么呢?
可是他的腿就像是灌了铅一样地钉在了原地。
夜色当中,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你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就不叫我师尊了,天天叫我姜狸姜狸。你一点也不尊敬我。你心里还有一点当我是你的师尊吗?”
他安静了一会儿,垂眸。
——不叫她师尊是喜欢她、不想一辈子当她的徒弟;不叫她狸狸是因为这个称呼太亲昵,生怕被人发现他的心思。
但是他没有反驳,只是说:“师尊,我错了。”
“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沉默不语,只好移开视线、低下头,努力不去看她。
……
因为喜欢她,他不想当她一辈子的徒弟。
然而,他在努力挣脱亲情的束缚之时,却毫无意外地会伤害到那个柔软小蚕茧里的人。他挣扎的步子越大,她就越会觉得受伤。
姜狸不知道他的喜欢有几分、有多重,她只知道,他受不了亲情的束缚了,她的小蝴蝶要留下她一个人,飞走了。
姜狸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可是黑暗里,眼睛已经红了一片:
“你呢,从小就聪明,有108个心眼,和师尊玩骰子,每次明明可以赢都让着我。小时候我就教你不可以对亲人用手段,现在你长大了,你那八百个心眼,全都用在了自己师尊身上。”
他扯了扯嘴角,轻声说:
“刚刚还是108个心眼,现在又变成了800个。”
“师尊,我的心,到底是个漏斗,还是个筛子?”
姜狸让他闭嘴。
于是,他安静了下来。
——可是不这样,这一辈子,你都不会看我一眼。
至少现在,你能把我当个男人看了,是不是?
玉浮生就是这样的人。他就是做事不择手段、心机深沉又喜欢算计,小时候他就知道,想要活命就要去争、去抢,一旦犹豫就会死。他喜欢她就要去争取,抓到一线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他看着地面,说:“师尊,我错了,对不起。”
“我没有不把你当做师尊。”
姜狸却问他:为什么不敢抬头看她,玉浮生,你是不是心虚了?
——就在一分钟前,姜狸刚刚说不许他用那种眼神看着她。
但是徒弟不能说什么,只能无奈地抬头看她。是了,姜狸其实一直在徒弟面前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只是她经常会忽视这一点。
但是当他一抬头,就对上了姜狸显然已经发红眼睛。
他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姜狸很少哭的,她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而且有种和外表不符的坚韧。从小到大,遇见了天大的事情,她都会笑眯眯地告诉他什么事情都没有。
但是现在,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偏头过去。
“我知道你现在厉害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那一瞬间。
他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简直应该去十八层地狱里待着。
他狼狈地低下头,不敢盯着她。
但是又不想让她哭,想要哄她,在原地局促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以为姜狸哭是因为他做了错事,不该喜欢自己的师尊。
那怎么办呢?
他能把喜欢干嚼生咽下去么?
他想不到答案,只能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听着。
姜狸还在谴责他,声音哽咽得断断续续:
“御剑宗有化神修士,比我强,比我厉害。你想要去找别人教你,还回来做什么呢?望仙山那么小,早就放不下你了是不是?我、我、我白养你那么大,你就是、就是……”
她说着说着,他终于听明白了。
突然,他抬起了头,受宠若惊地看着自己的师尊。
——她是因为他要去御剑门才哭的么?
“你还敢那样看着我,我的住处你说闯就闯,我的结界你说进就进,既然不把、不把我当做师尊了,还回来做什么?”
他愣愣地看着她:
“师尊,你没有要赶我走?”
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从地狱重新回到了人间。
只可惜,哭得很专心且投入姜狸根本不搭理他——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的时候,徒弟掉河里了她都不会看一眼。
徒弟要上前,她就哽咽着让他滚;
徒弟一动,她就让他走了就永远都别回来;
他还不能一直看着她,因为他看的时间一长,姜狸就会问他,是不是又想要欺师灭祖了?怎么,长大了,又想要来威胁她这个师尊了?
他只能不远不近地站着,像是块手足无措的大木头。
——还很碍事。
因为姜狸一边抽泣一边还埋怨他越长越大,在望仙山很占地方,他长得高,还非常影响望仙山的光照。
他越长大,越讨人嫌。
徒弟只能无奈地听着,心里一片苦涩。
他第一次看见师尊哭成这样,很是想要去哄她的,可是他站在原地翻遍了全身,却没翻出来什么东西,只有袖子里的那枚星星吊坠可以拿出来哄她。
他低下头,将吊坠上的血迹用掌心仔仔细细擦干净。
他说:“师尊,其实我是来告诉你,我不去御剑门。那封推荐函,已经被我烧了。”
只可惜这句话他足足说了三遍,姜狸才听清楚。
那抽噎声戛然而止。
她立马问他为什么不早说?
徒弟:“……”
徒弟低头:“师尊,我错了。”
许久之后,她问:“那为什么不去了?”
他想说因为他想要守着师尊——但是经过了刚刚的事,他不敢说这种类似于表白心意的话了。
他不想被姜狸扫地出门了。
于是他只能低声道:“回来,给师尊煮面。”
她伤心了太长时间,还没缓过神来,虽然停下来了还在一抽一抽的。
他的手心那枚星星吊坠已经被他捂热了。
他走了过来,这回姜狸终于没让他滚了。
他蹲在了师尊面前,把东西递给她。
那是少年时,第一次心动的时候,玉浮生买回来的那一只。
因为师尊的眼睛就像是星星一样,他经常拿出来看一看,后来就放在了袖子里一直揣着。
可是姜狸不知道。
她看着那明显是小姑娘才会喜欢的碎灵石吊坠。
她说:“玉浮生,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哄。”
但是这一次,他很固执地没有收回吊坠。
“师尊,小时候你都是这样哄我的,长大了,我也可以哄一哄师尊,对不对?”
“师尊,你很好,我从未想过不认师尊,我从小就想要给师尊当小跟班,现在也一样。”
——只是因为太喜欢她、太想要和她在一起,甚至超过了徒弟对师尊的范畴而已。可是这种狂热的、病态的爱,他要怎么和她解释得清楚呢?
他在树下和她说了很多。
他试图告诉她,他想要反过来照顾她、保护她,不是因不把她当师尊,而是和她当时的心情是一样,他从未想过离开她。
“狸狸,家人是就会想要保护彼此的,对不对?”
姜狸停了下来,渐渐地在他的目光当中被安抚了下来。
心脏里就像是塞了一颗酸酸的橙子。
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至于那些冒犯、不恭敬。
徒弟说:“是我算计师尊、冒犯师尊、都是我不好。”
只是,说了那么多,他都不愿意收回那枚吊坠:
“师尊,你收下,好不好?”
他的语气太可怜了。
她抬头打量徒弟,却发现他今天显得有些狼狈,那种阴鸷的模样和游刃有余都消失了,他的面色苍白得像是白纸一般,唇上也没有任何血色,他和她说话的时候,都像是在强打精神。
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丢掉、又淋了一场大雨的大狗狗。
她的视线停在了那吊坠上,最后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枚星星吊坠。
姜狸说:“你不要装可怜,装委屈,你心眼最多了,有……”
他笑了一下:“八百个。”
他说:“师尊,能让我靠一会么?”
他站了太长时间,大氅下的里衣透出依稀的血迹。
姜狸说:“我告诉你,玉浮生,你以为经过昨天,我还会相信你那一套么?你撒娇也没用,我已经看透了你——”
话音落下,她的肩膀上一沉。
呼吸声在她的耳畔。
他说:“狸狸,就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