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玉浮生复活用的不是神力, 而是吸食的鬼气,力量也只是恢复到了成神之前,远远不如巅峰时期,但已经足够了。
他们回到了妖界十三墟。
姜狸非常紧张。
大漂亮带着她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妖界十三墟的王都不王墟。
所过之处的妖族, 一看见玉浮生那张脸, 就立马面色发白、战战兢兢。
夺权之旅也非常顺利——十三墟如今的主人是玉浮生从前的属下,一看见玉浮生回来了, 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大漂亮全程就“嗯”了一声。
毕竟, 他给妖界带来了一百多年的阴影。就像是一层黑色的云雾笼罩在整个十三墟的天空,服从他, 已经成为整个十三墟的百年来的习惯了。只要他仍然有足够的力量,他就是妖界不容置喙的王。
……
大漂亮的住处是一座可以俯瞰整个王都的高塔。
姜狸发现新家里有很多的虎皮——虽然很软和保暖,但是姜狸总觉得瘆得慌。
她去问大漂亮。
大漂亮微微一笑, 给她介绍:这是他大表哥、那是他二表舅……姜狸现在站着的那一块,是他的亲兄长,脚感是不是很不错?
他可惜道:“原来是当披风的,用旧了之后就当地毯了。”
姜狸:“……”
她嗖地跳上了他的身上,惨叫着让他全都拿开。
大反派肉眼可见地心情变得很好,甚至逗完猫, 还有闲情逸致给死了一百多年的花浇水。
姜狸就惨多了, 一整夜都睡不着,顶着两个黑眼圈来敲他的门——
因为她梦见了他的二表舅问她为什么要踩他的皮。
姜狸拒绝住在这座全是他亲戚的高塔之上。
于是第二天,流水般的仆从就进来换了一批兔毛地毯;价值千金的衣衫一排排地送进来, 靴子上都镶嵌着明珠和宝石;他们的家具每一样都是天下至宝。
当初玉浮生的富有, 是寻常人很难想象得到的。
……
刚刚住进来的时候, 在孤坟里关了很多年的小狸猫只觉得大开眼界。她不由得开始束手束脚起来,跟在他身后, 看见妖族的守卫们都下意识地抬头挺胸,不敢乱看怕给他丢人。
他问她跟不跟他去见见那些部下,她紧张极了,不肯下去;
靴子上的明珠她走路步子大一点都怕甩掉。
——她觉得自己是猫姥姥进大观园。
听见她这么说,他就笑了,和她讲起他从前闹过很多“皇后娘娘金扁担”的笑话。
姜狸说:“大漂亮,你这么厉害,也会闹笑话么?”
大反派说:他以前认为没有破洞的衣服就是好衣服,走出放逐之地,有了手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手下去成衣铺子里买衣服,还强调“一定不要有洞的”。
姜狸立马就被逗笑了,晃了晃带着明珠的靴子。
他说:他一开始喜欢用靴子踩人脑袋,是因为那个时候他的靴子上有一个大洞,漏风的,人家一低头,他就觉得别人看见了那个大洞,觉得别人瞧不起他。
姜狸说:“也许就是人家不小心看了一眼呢。”
他点点头,含笑道:“很阴暗很狭隘对不对?后来我就不这样了。”
姜狸本来想要告诉他,她不是很喜欢顶着一身珠光宝气走来走去——
但是一看他怅然的神情,她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他喜欢给她送这些昂贵的东西。
小狸猫饱含同情和怜惜地说:“大漂亮,你从前真是个小可怜。”
他很平静地说:“以前我听见你这么说,会觉得你在瞧不起我。”
他微笑:“小狸猫,你的小命要丢了。”
姜狸告诉他:这不叫做瞧不起,这叫做“怜惜”。
她笑眯眯、十分挑衅地晃晃靴子上的明珠让他帮她脱鞋——
这种把他当作小厮的行为,要是一百年前极端又疯狂的玉浮生,可能会直接把眼前这对他颐指气使的猫直接捏死。但是现在呢,大反派看了她一眼,还真的帮她脱了。
他抓住了她的小腿。
唯一的要求是让她不能光着脚乱跑。
姜狸得意地告诉他:这个也不叫做瞧不起,这个叫做“得寸进尺”。
大反派含笑看着她:
嗯,他知道。
……
回到十三墟后,虎神开始带着小狸猫去了妖界很多地方。
他说要带她去体验世间的繁华,就真的带着她去看了。
第一个月,他们去看了妖界“不眠墟”,观看上元节最华丽雄壮的舞蹈,鼓点声中,整座城的人都在欢快地起舞。
然而这红尘滚滚,他只是站在外面看着姜狸去体验,自己却从未踏入一步。姜狸经站在人群当中回过头,就能看见虎神站在不远处含笑看着她的身影。
就算是站在最为车水马龙的街市上,仍然有一种茕茕孑立之感。周围的舞蹈和鼓点声都和他格格不入。
她在欢快的舞蹈当中停顿了片刻,想了想,去街上的杂耍摊上借了一身奇形怪状的猫妖头套。
于是一只奇奇怪怪的小猫玩偶就跳到了他的面前。
小猫转了一圈,来到了他的面前,摘下了头套,朝着他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他愣住了。
大反派的人生是没有“玩耍”或者“嬉戏”的概念,站在欢庆的人群当中,他从来感觉不到他们狂欢的喜悦。百年前,玉浮生也来过这里,因为受到功法反噬,他只觉得这乐声刺耳至极,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那么刺眼。
但是这一天,小狸猫带着他跳了一次交际舞。
他有点局促地说自己不会跳,她就让他抬高手臂——
于是,他一抬手,小狸猫就会踮脚转圈圈。
他们成为所有人的焦点,黑暗里,人们看不清那个高大男人到底是谁。但是她笑得很可爱,旋转的裙摆像是绽开的花朵。
等到结束了。
她牵着那个大反派的手往前走,问他开心不开心。
他没有说话。
也没有告诉姜狸,这是他第一次站在人群当中,没有感觉到萧索和寂寥。
……
第二个月,他带着她去了“不夜墟”的赌场。
他要带她体验这世间的一切繁华,自然也包括好的一面、坏的一面。他见过无数人沉迷赌坊,甚至于一开始不归墟就是靠着赌场支撑着巨大的开支。这里有着人间的一切欲望之始。
他以为小狸猫会迷失在其中。
实际上,姜狸输了几百灵石就不肯玩了。她开始一心一意地和人家学怎么出千。等到回家之后,就兴致勃勃地找他来玩。
姜狸说:“输了的话,就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
大反派装作没有看见她的小动作。
人都是有欲望的,欲望越来越大也无可厚非。
他愿意宽纵她的野心和欲望。她想要什么呢,更多的金钱还是掌控别人性命的权力?
姜狸赢了。
她笑眯眯地说:“输了的人就要给赢的人一个贴面礼。”
他愣住了。
她问他:“输不起么?”
他还坐在原地没回过神来。
他问她是灵石不好么?还是权力不好呢?这些都不够吸引她么?
姜狸说他想要赖账。
他说,他没有。
她就把脸蛋凑过来了。
他僵住了,不敢亲。
她一抬头,就顺利亲上了他的下巴,得意洋洋地溜达走了。
大反派呆在了原地。
他说:“姜狸,不行。”
姜狸装作没有听见。
这天夜里,大反派语重心长地给她讲了很多的道理,核心思想就是——
不行、不可以,男女授受不亲。
姜狸甩甩毛茸茸的大尾巴,翻过一页书,装作没有听见。
按照大反派一贯性格,本来应该威胁她:再敢这样,就要了她的小命。
但是最近这个威胁变得软弱无力了。
大反派无力地想:哦,这只猫不仅不会怕,还会冷笑。
而且姜狸已经开始计划要和他每天赌一回了:
赌赢了她亲他;赌输了他亲她。
总是就是要突破男女大妨,挑战他的底线。
大反派心想:荒唐。荒唐至极。
他在窗前坐了一夜。
——发现只能给自己上护体结界了。
姜狸稀奇地绕着浑身金边的他转了一圈,问大反派为什么这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是有什么强敌来袭么?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理袖口:
“防粘猫毛。”
她甩了甩蓬松的猫尾巴,像是个在阳光里到处飞舞的移动蒲公英。
小蒲公英终于走了。
大老虎松了一口气。
……
他们住着的这座山一直没有名字。
姜狸想了一个绝妙的名字叫做明知山。
——“明知山有虎”这个冷笑话就这样从三百年前讲到了三百年后。
她兴冲冲地过来找他,本以为这个笑话可以逗笑他。
他含笑看着她,说:“好。”
但是等到转过身,离开了家,他就对守卫说,让他们去查——
明知山有虎是什么意思?
他安静地坐在了黑暗里。
失落就像是潮水笼罩了他。
大反派除了打打杀杀,还有一点生存的技能之外,什么都不会。他听不懂姜狸的典故、听不明白明知山有虎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窗户里哼着小曲儿的小狸猫。
那些所谓的吻,大概真的是“贴面礼”吧。
……
跟着大漂亮走了好几个地方之后,姜狸发现这个世界真的很糟糕。妖界比人界繁华稳定得多,但是仍然像是末日的狂欢,混乱和各种惨剧接连上演。
春天结束后的某一天,大漂亮突然间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钓鱼。那是一处风景秀丽的小湖边,鸟语花香,姜狸在结界里钓了两天的鱼,大漂亮才姗姗来迟,身上还带着一丝血腥味。
接下来的整个夏天,他带着她去“钓鱼”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姜狸钓鱼的时候总是望着结界外,因为心神不宁,钓鱼的成果总是寥寥无几。
后来,姜狸才知道,有时候是妖界的动乱,有的时候是有人要杀玉浮生——想要玉浮生死的人太多了。他们的家经常是不够安全的。
于是,姜狸就不再出去玩了。
她想要多学一点,多懂一点,不管是什么。最基础的就是要学习功法。这个世界的文字和繁体字还是有一定差别的,姜狸当年看那本功法,也是很艰难地看图说话、连蒙带猜才学会的。
所以姜狸安定下来之后,就开始重新看书学认字了。
大反派就经常坐在她的对面,安静地看着她。
突然有一天,他说:“狸狸,我识字不多,你能教教我么?”
姜狸很诧异,但是她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寒窗十年的姜狸学习能力超级强,是个应试小能手,她上起课来有模有样,旁征博引,是个风趣幽默的好老师。
但是渐渐的,她给他念书的时候,发现他的视线总是扫到下一行。
姜狸发现他其实都认识,但还是要她读一遍。
她抱怨道:“玉浮生,你这个大骗子。”
她还翻到了他给属下写的信上那张扬的毛笔字。
她翻出来后,总觉得她认认真真地教他怎么握笔、怎么藏锋,他一定在暗中笑话她。
他含笑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问她还教不教他?
姜狸说:不教了。
他就坐在原地不说话了。
虎神没有骗她。他虽然认字,但是书读得不多,从前少年时是没有机会,躲在窗户底下听别人教书能够学到的东西有多少呢?后来生活好一点了,却要经常打打杀杀,一停下来就要死,更加没有时间了。
他自学过一些,因为写字和练剑有点像,所以无师自通了一笔好字,但是更多的就没有了。
他很喜欢听姜狸给他讲课和念书的时候的样子。她总有很多的小故事,声音又好听,他经常听着听着就入迷了。
但是这件事他怎么跟她坦白呢——
说虎神其实懂得很少,他甚至听不懂她的明知山有虎么?
……
过了一会儿。
她又钻进了他的怀里:
“你是个骗子。”
“但是我还是可以念给骗子听的。”
这一次,他没有再提男女授受不亲的话题了。
虎神把脑袋搁在了小狸猫的肩膀上。
就好像是少年时站在雪地里的玉浮生,认认真真地在听小狸猫讲课。
……
那个时候,姜狸经常会听见大反派说:
“要是可以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但是他又会立马否定这个假设:
“不、不,那时候不行。”
那个时候的玉浮生又没有灵石,又没有力量,他自己都吃不饱饭,还有仇人无数,谁靠近他,都会被他连累,只会害死他的小狸猫。
还是现在好、还是现在好。
等到结束这个心路历程之后,虎神就会平静下来。
那个时候,姜狸经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总是直觉他需要安慰。于是她就让他变成原形,和他在高塔之上,阳光很好的地毯上靠在一起。
小狸猫认认真真地帮大老虎梳毛,用爪子抱住大白虎的脑瓜,用脑袋蹭蹭它。大老虎也就低下头,很自然地梳理小狸花的毛。
她会因为虎皮地毯心惊胆战——
但是薅了很多大反派的毛当抱枕。
……
那年的秋天,他们第一次吵架了。
姜狸想要去斗兽场试一试。
结果大反派直接强硬地说:“不准。”
他说:“除非我死了,你别想踏入那个地方一步。”
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吵架。
一直以来,虎神的态度都很宽纵,从来不会对她想要做的事情加以评价。他早就超脱了三界外,认为她什么都可以体验一回。
这是他第一次那么强硬地拒绝一件事。
他的语气硬邦邦的,而且态度非常不容置喙,也不告诉她理由。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下来了。
那个时候,姜狸还不是后来的师尊,她任性还有点自尊心强,觉得被他凶了下不来台,心里难受得要命;
这个时候的玉浮生也不会低头,他从未和人亲近过,更加不懂得要如何维系一段关系,于是态度就显得很强硬。
虎崽会找姜狸道歉、认错,然后熟练地撒娇。
而这个时候的虎神——他只会冷冰冰地威胁人,更加不会哄人,和她吵架之后就直接离开。
但是又不愿意走到很远的地方去。
于是就坐在不远处的高山上的祭坛里,看着窗户里的她。
他一走就是在祭坛里坐个两天不回家。
于是,姜狸绕过了一大堆守卫,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大反派的面前。
姜狸说:他这是冷暴力。
大反派不懂什么叫做冷暴力,在他的眼里,让他生气的人他都会直接暴力拍死,姜狸是唯一一个,他又不敢拍死,又不敢不管她的人。
她不肯吃饭——他不是还给她煮了面么?
姜狸说,他的脾气和头牛一样倔。
他不说话。
姜狸气死了,让他再这样就走远一点、再也不要回家就好了。
大反派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她。
看上去就想要把她一巴掌拍死算了的样子。
但是几秒钟后——
他站起身,真的走到了姜狸看不到的地方。
还真的滚远了。
姜狸:“……”
他们两个吵架,都不是很擅长沟通。
但是最后呢,虎神还是站了起来,把蹲在角落里生闷气的小狸花提溜了起来。
把她往家里的摇椅里一放。
冷冰冰地用杀人般的语气说:“吃面么?”
她问他是不是想要毒死她?
他冷笑了一声。
以至于姜狸吃面的时候提心吊胆。
最后发现:
没毒。
只是多加了一勺盐。
他们吃完饭就不生气了。
她说他是块又臭又硬石头。
他想:哦,直接连牛都不是了。
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新身份。
但是石头到底比小狸花大,他认为不能和她计较。
于是最后,石头还是对她开口了。
“你去那里做什么?去挨打吗?”
“就是被打吐血然后断无数根骨头、打不死就往死里打,脑袋也要被人踩、手指也要被人打断吗?”
他冷冰冰地说:
“如果你非要找个人练,我来。”
“你的手指头被别人打断,还不如我来打断。”
“至少我还会帮你接上。”
这一通夹枪带棒,直接把她砸蒙了。
她说现在的斗兽场不是这样的,如果她付足够的灵石的话,她可以找到很合适的对手,怎么会那么血腥,那么残酷呢?
那块大石头冷冰冰地说:
“那是我见识短浅了。”
“不过呢,你要去,还是先踏过我的尸体吧。”
两个人不欢而散。
但是夜里姜狸睡不着觉,出来喝水的时候,看见了坐在火堆边的他。他安静地看着跳跃的火光。
她看了一会儿。
他今天真的超级像个大反派,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坐在那里,明明很高大,却人一种很清瘦的错觉,让姜狸会觉得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里很可怜。
她于是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钻进了他的怀里。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姜狸问他为什么会觉得斗兽场是那样的地方呢?
他面无表情地揶揄她:“哦,你终于有兴趣和大石头说话了。”
她就去挠他的掌心。
他终于笑了一下。
他说:“你想听么?”
她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膝盖上。
于是,大反派就和她讲了少年时的玉浮生在斗兽场里的经历。他口中的那些残酷的经历,都是他经历过的事情。
他很平静地把手指递给了她,告诉她这里曾经断过三根手指,就在那个斗兽场。而这样的事情,那个时候都是家常便饭。
所以就算是现在没有那么残酷了,他也不会让她踏进去一步。
姜狸就不说话了。
她眼泪汪汪地问他为什么不肯早点说。
他说:“说出来怕你笑话我。”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她抓住了他的手指,抱在了怀里说她不去了,一辈子都不去了。
她说她以后就找他,她可以找他对练,再也不找别人了。
虎神问她不怕他打疼她?
她说不怕。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最后还是妥协了,折了个中,说过几天找几个人来给她练手。
他说:他可下不了手真的打她。
他说:哦,除了有时候她惹他生气了,的确想给她的屁股来两巴掌。
姜狸:……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也安静了下来。
嗯,其实这个时候玉浮生从小在那种地方摸爬滚打长大,从小有人生没人教,能是什么讲究的斯文人呢。这不,一不小心就漏出来了。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古怪了起来。
她往后挪了一点,从耳朵到耳尖的小痣都红了。
他看了看她的动作,心想——
怎么,怕他真的把她抓过来打一顿?
他盯着她那颗滴血的小痣。
几百年来第一次产生了食欲。
他移开了视线,微笑着让她最好忘记他刚刚说的话。
他低头看着她,语气温柔:“不太合适,对不对?”
她点点头,火烧屁股似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