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 不归墟开始对放逐之地下手了。
姜狸以为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但就像是抽掉了一根积木,垮掉整座建筑一样迅速。
其实虎族这些年早就腐烂不堪,妖界本就强者为尊,但是这些年虎族的强者渐渐地式微, 地位早就摇摇欲坠。虎王当年要抽走小白虎的神骨也是为了快速提升实力。
所以, 一切发生地比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狂野小甜心在不归墟的时间越来越短。
姜狸发现了一些变化。
比方说走在大街上,提到不归墟, 周围就是一片死寂, 摊主会收摊;比方说她听见了很多关于小徒弟的闲言碎语。
就连她回到了天衍宗,大师姐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她的徒弟收敛一点, 不要对修真界的人下手。
姜狸有点茫然,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他们提到的那个人不是她的虎崽。
复仇是带着血腥的,注定不是和风细雨的征服。没有一个人能够从血腥的报复当中干干净净地出来。
姜狸知道归知道, 但是她偶尔也会怀念少年时的虎崽青涩干净的眼神。
她偶尔从天衍宗回来,发现不归墟的桌子上积了一层灰。
姜狸抽空去了一趟放逐之地,如今的放逐之地风声鹤唳,寂静了许多。再次踏入了这座久违的城池的时候,她想起来小时候和小虎崽拉着手走过下雪街道的场景。
她找到了那家成衣铺子,看见了同样款式的毛茸茸虎头帽, 她戴在了脑袋上。
姜狸买了一些板栗, 回到了当年他们初见时的木屋里。
——那里已经破旧了,早就荒无人烟了。
然而姜狸推开了门,发现了熟悉的结界, 一踏进去, 就看见了一个疲惫靠在了床边的身影。
姜狸愣了一会儿。
她以为他变了, 但原来虎崽和她一样眷恋着过去的时光。
她蹲在了徒弟的面前,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垂下的阴影。
她没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只是烤了一会儿板栗。
他沙哑着开口问她:“怎么在这里?”
姜狸笑眯眯地说:“想你了。”
想哪个你呢?小时候的你。也想现在的你。
窗外大雪纷飞。
……
很快,放逐之地就失守了。姜狸在不归河上看见了几个有点眼熟的身影。她想了想,才想起来是当年欺压过虎崽的那些侍卫。
他们伸出手朝着姜狸求救——
因为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正道修士打扮的人,而且长了一张善良可亲的脸。
他们咒骂着不归墟的主人,倾诉着自己的悲惨遭遇。
姜狸问他们:“你们记得十几年前有个小孩么?”
她说:“他很小一只,总是吃不饱饭。穿的衣服也破破烂烂,你们拿熊和他相斗的时候,他才刚刚比我膝盖高。”
“我把他捡回来洗干净,养了好多年才不做噩梦。”
但是他们已经不记得了,脸上都是一片茫然。
姜狸看了一会儿,对旁边的伥鬼说:
“他们吵到我了。”
姜狸转过身,看见了徒弟。
她若无其事地牵过了他的手,问他回不回家。
玉浮生愣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是最后,也仅仅只是凑过去,蹭了蹭她的脸。
姜狸说他像是小狗。
他却想,在师尊面前,怎么有办法不像是一只小狗呢?
又是一天。
姜狸在不归河边散步,溜达到了灰色的森林深处。
姜狸走了很远,发现了一座地牢。
她听见了里面的惨叫声,看见了上方挥之不去的阴惨惨鬼气。
姜狸问了一下看门的伥鬼——里面是放逐之地的城主。
姜狸回忆了一下,原来是那个把小虎崽关进了笼子里的那位。
她在河边走了走,想要玩玩水——
她的手一顿,因为她发现这里的水竟然是血红色的。
姜狸想找个地方坐坐,一低头就踢到了一只骷颅头。
姜狸:“……”
姜狸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徒弟出来。
他看见了她,显然很意外,他想要靠近她,又担心血腥味熏到她,于是停在了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两个人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坠入爱河只是一个开始,大部分人都会在日后因为三观的差异、种种分歧,在日复一日的争吵当中渐行渐远,最后天各一方,一地鸡毛。
姜狸打开了她的新世界,里面是阳光明媚的四月天;但是玉浮生的新世界却满是血雨腥风和残忍冷酷。
他现在做的事情和姜狸教的那些背道而驰。他可以直接杀了城主的,但是他却在用比小时候城主对他还要残忍千百倍的方式折磨他。这甚至不是出自于泄愤——因为他很清醒很冷静,看见城主的时候,他只是平静地付诸了小时候的幻想。
他认为这是一种惩罚。
两个人相处得越久,三观的差异会越大。
玉浮生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他,但他介意姜狸。
玉浮生从小就没有什么畏惧心,甚至对于天道也莫名其妙地很冷酷,但是他只畏惧一件事——
她不爱他、厌倦他。只要师尊对他露出那种失望、厌恶的眼神,那就是灭顶的灾祸。
但是姜狸在原地看了看他,朝着他走了过来。
姜狸说:“小漂亮,你还记得师尊教你的东西么?”
姜狸说:“只要记得,你的良心还在。”
姜狸伸出手要摸摸他的良心。
然后姜狸发现徒弟的良心手感不错。
她捏了捏。
徒弟:“……”
就和从前一样,每次有什么矛盾,都会被姜狸的奇奇怪怪化解。
这一次也是如此。
这个月很忙。他不愿意带着一身血气回家见姜狸,于是经常半夜三更收拾完自己后才回来。
但是好几次,徒弟醒过来,发现姜狸还坐在他的旁边没有睡觉。
他问她:“狸狸,怎么了?”
她在熹微的晨光里翻书:
“怕你做噩梦。”
阳光、雨露、清晨。
——叫我如何不爱她。
……
时间一晃就到了九月份,不归墟恢复了平静。
吞并了放逐之地后,不归墟在妖界的地位一跃而上、名声大噪。虎族风雨飘摇,开始人人自危。在虎族的统治范围内,金色的面具成为了一种不能提起的禁忌。
按理说这场复仇之路就是黑色的火焰吞并了整个妖界,像是前世一样掀起滔天巨浪。
但是爱的滋养可以让猛虎变得温情脉脉,富有耐心。在外面叱咤风云会让人迷失自我,但是他总是记得回家给姜狸煮面;血雨腥风当中走过,他却认认真真留意路过的每一朵小花,挑选给姜狸的礼物。
很多人猜测不归墟的主人的身份、他阴晴不定的态度,对于雾气缭绕的不归河畔有着十分想象力丰富的幻想。
但是实际上,不归墟的主人更加像姜狸的管家婆。
姜狸又穿吊带乱晃了,他要驱逐方圆百里之内的一切能看见的生物,并且用阴沉的视线警告姜狸,像是那种古板又守旧的管家;姜狸在浴缸里睡着了,他要记得把她提溜回床上;姜狸吃板栗不扫地,他要收拾;担心姜狸煮茶忘记关,他隔半个小时就要过来看看火候。
好几次部下隔着结界来找,不归墟的主人嗖地一剑飞过去。
然后低沉的嗓音响起:“姜狸,你给我把衣服穿上。”
姜狸猖狂地换了个姿势。
然后在徒弟发飙之前变成猫飞走,傲慢地趴在他的头顶用尾巴甩他的脸。
不归墟的深处没有吃人的怪兽。
只有操碎心的管家婆。
其实他知道,姜狸对他的爱,大部分还是基于亲情之上。
他也知道,姜狸有一些藏起来的小秘密没有和他坦白。
姜狸有个坏习惯,她不太喜欢和他说实话。因为她习惯了当师尊,大人都是“不告诉小孩子”的坏习惯,就算他长大了,足够可靠了,姜狸的这种习惯仍然保存了下来。
她就从来不告诉徒弟翻那些上古典籍是为什么、她那一次九死一生进入秘境是为什么,至今没有和他提起过。
没关系,他们会给彼此很长的时间。
姜狸又在偷看他了。
她趴在了草丛里,撑着下巴,眼神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瞟。
这本来是一件让人觉得身心愉悦的事情。
直到这天下午他处理完不归墟的事情回家。看见了姜狸坐在了照明的明珠中,举着两朵干花书签,在兴致勃勃地比较它们的花瓣颜色的深浅、缺口的色泽。
他愣了一下。
突然意识到姜狸偶尔偷看他时,就是这样好奇的打量。
姜狸的参照物是谁?
他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人:江破虚。
他被爱情冲昏的头脑终于记起来了去秘境前的事。
……
他问了姜狸一个问题:“狸狸,你会不会有一天厌倦我?”
那个时候,姜狸正在兴致勃勃地翻着一本话本,看到精彩处,她十分冷酷地说:“你再打扰我,我就厌倦你了。”
这一天夜里,不归墟的主人坐在黑暗的角落里。
膝盖上是姜狸的那两朵干花书签,他的心像是干花一样变得干枯起皱。
但是紧接着,猫就钻进了他的怀里。
他冷冰冰地说:“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厌倦我了么?”
姜狸理所当然、甜蜜蜜地说:“喔,话本看完了,我又爱上你了,小甜心。”
他的心虽然立刻就重新充满了新鲜的血液。
但是紧接着就燃烧起来了愤怒的火焰——
他决定让这只狠狠伤害了他的心的猫屁股开花。
这段时间虽然两个人闹腾得十分热火朝天,但是姜狸还在养病,他十分克制,也任由她胡闹,顶多嘴上不饶人。因为他想要取悦她,让她知道和他在一起是一件愉悦的事情,不管那方面都一样。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姜狸惨叫着从他的怀里往外爬,他冷笑着告诉她方圆百里都不会有人来救她。
他咬住她的腿弯的时候,有尖锐的倒刺刮过,那种感觉让人毛骨悚然,姜狸觉得自己快要被刮死了,而且还麻麻痒痒的,简直是酷刑。
她含泪质问他为何如此喜欢钻裙底。
他质问她为何如此喜欢玩弄他的心。
姜狸瞪大了眼睛:“这样就算玩弄你的心了么?”
他也同样冷静地回答:“这样就算玩弄你了么?”
姜狸:“……”
虚惊一场。
皆大欢喜。
第二天,姜狸仇恨的视线停在他的身上。
她今天坐立难安,因为猫臀像是着火了。
姜狸认为昨天完全是因为他趁她不备,今天,她在不归河上找了几只伥鬼练手,发现恢复得很不错,身手没有退步。
姜狸仇恨的视线锁定在了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徒弟身上。
他今天看上去有点阴沉——但徒弟天天都是如此,于是也就不显得稀奇了。他垂下了眸子,似乎在想着什么。
她在掌心酝起来了灵气藏在了背后,笑眯眯地坐在了他的对面,凑过去亲他,蹭开了他的领口。
窗外,秋雨在不归墟落下。
但是突然,他抓住了姜狸的手腕。
玉浮生想起来了一件事,他一向是很擅长去捕捉一些细枝末节的。
那是在秘境里的事。
玉浮生的记忆力非常好,好到了小时候姜狸给他买过的小东西,他都能够清晰地想起来上面的花纹图案。
在秘境的时候,姜狸靠在他的怀里的时候,她在对着一个人说话。
她说谢谢那个人陪伴他很多年。
——然后她温柔地吻了他。
她透过他,看的究竟是谁?
不对,姜狸那个时候不太清醒,她知道自己吻的是谁么?
窗外电闪雷鸣。
姜狸感觉到他停下了吻她的动作。
她睁开了眼睛,对上了那双漂亮的碧绿色眼睛。他只穿着白色的里衬,侧脸在窗外的风雨当中,被映照得半明半暗,像是神像般的绮丽动人。
他慢慢地坐了回去,靠在了椅背上看着姜狸。
他的视线从姜狸的头发丝看到了她的指尖,最后缓慢地将自己被她弄乱的绣着金边的领口整理得一丝不苟。
他说:
“不行。”
“狸狸,今天不行。”
他看着她蜷曲上去的睡裙,提醒她穿好裙子。
她又开始嘲笑他年纪不大,人是小古板。
她还要过来亲他。
但他却捏住了她的面颊。拍了拍她的脸,含笑道:“今天不行。”
他垂下了眸子。深吸了一口气,大手握住了她的小腿,把她的裙子整理好。
从小玉浮生就知道不能把情绪带回家里,生气的时候就要去剑阵里,不能回来伤害家人;这个习惯延续到了现在,他仍然牢牢记得有情绪的时候就不要碰她。
姜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和往常一样踢了踢他,坐回了摇椅上。
好一会儿,她听见了开门声。
她打开了那本上古典籍,问他这么晚了干什么去?虎族又有动静么?
他脚步停了一下,背对着她,垂下了眸子:
“不睡了,有一点事情一直想不通,要去查一查。”
……
乌云遮住了不归墟的天空,阴沉的云下起来了灰色阵雨。
春天过去了。
热情的夏季过去了。
这是个多雨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