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狸实在是太伤心了。
看上去他要是消失, 她就会蹲在雪地里难过好几个晚上,变成一只融化的小雪人。
——那就多陪她一段时间吧。
他就去吸食了一些鬼气哄她。
第二天早上,他的魂体看上去比昨天凝实了一些。
姜狸发现之后果然很高兴,她认为是最后找的那个大夫很厉害。
他笑看着她, 也没有解释。
他的魂体没有那么虚了之后, 她高兴地绕着他转圈圈。
她又开心起来了,在阳光下变成了猫趴在他的身边晒太阳, 叫他“大漂亮”。
姜狸在坟里的时候总是叫他大个子, 但他现在看上去和这个笨拙的称呼很不搭。
小狸猫一边躺着,一边打量虎神阳光下透明的睫毛, 无比优美的侧脸。
小狸猫说:“哦,你真漂亮,不如叫你大漂亮好了。”
他垂眸看着她, 心想: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漂亮。以前人家都夸他狠毒呢。
玉浮生慢慢也接受了这个称呼。
因为姜狸很高兴,他也就每天夜里去吸收一些鬼气,勉强维持着魂体。
等到他的魂体看上去终于不虚了,姜狸就想要拉着他去街上逛一逛。
他很久没有来人间了,跟在姜狸的身后像是个黑色的影子,陌生地注视着人群。但是很快, 他就发现了一件事:说是来逛街, 但是姜狸只逛不买。
她看见了漂亮的新衣服明明流连忘返,身上的旧衣早就有点破了,却只是眼巴巴地多看几眼, 然后又转身将他拉走;
她喜欢的小鸟哨子, 摸了摸又放回去;
她在大酒楼前驻足很久, 吸吸鼻子,明明很想吃但是犹豫了片刻, 又不进去了。
……
几百年前,他也有一贫如洗为金钱所迫的时候。但,姜狸是有钱的。
他问她:“为什么不买?”
姜狸说:“大漂亮,我要留钱给你看大夫呀。”
“只要我多攒一点,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他愣住了。
此时玉浮生对活着没有什么欲望,对外面的世界也缺乏感知能力。
但他一低头,就看见了姜狸身上那件穿了很久的旧衣,她还穿着离开孤坟时的那一身。
他突然就像是从梦里面被唤醒一般。
虎神经历过贫穷困苦,却也享受过人间的极致权势富贵,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看开了。
但是他的小狸猫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小小年纪就被丢进了那座孤坟里。她没新衣服穿,没有吃过好吃的,唯一一双靴子早就褪色了。
她很向往人间的繁华。
这天夜里,他买回来了好几套新衣服,还买回来了她的小鸟哨子。还有几双保暖的漂亮靴子。
姜狸抱怨他乱花钱。
但是换上干干净净的新衣服,她还是像一只小蝴蝶一样,在他的面前转了好几圈。
他含笑看着她说:“狸狸真好看。”
她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哼起来了小曲,换了新衣服,叼着小鸟哨子,在他的身边摇晃了一整夜。
第一次,死去了很久的虎神开始考虑现实问题了。
他想要把在妖界的宝库位置告诉她,里面有无数灵石法器,是人人向往的泼天财富。但是他想了想,一百年过去了,妖界还不知道如何了。姜狸就算是知道了位置,也不可能安全拿走这些泼天财富。
更大的可能是一拿出来就死无全尸了。
他开始想自己的陪葬品——
但是当年虎神死得太干脆,太无牵无挂,所以那座坟里面一穷二白,最值钱的就是自己的雕像。
成神后,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窘迫:他想要自己的猫过得好一点,想要给她很多很多的灵石,但他似乎什么都给不了。
他不再每天只是盯着一个方向发呆了。
破天荒的,姜狸去打猎的时候,他跟在了她的身后。
姜狸很高兴,因为他平日里看上去和残魂时没有什么区别,每天只是披着大氅坐在窗前发呆,毫无生机和求生欲,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想要做点什么。
姜狸以为他想要干什么——结果他杀了一只熊。
然后对姜狸说:“这个大,很值钱。”
姜狸:“……”
第二天,姜狸下山拿灵兽换钱。
他跟了过来。
姜狸刚刚想要点头收灵石。
大反派威胁了一番贩子。
——坐地起价,翻了三倍价格。
最后面无表情地点点商贩的摊位,示意姜狸以后来都翻三倍。
姜狸开始担心自己的抠搜影响到了大反派。
她问:“大漂亮,你怎么掉钱眼里去了?”
他说:“开销大。”
养猫。开销大。
……
好巧不巧,就在这一天一起回家的时候,他们在山脚下遇见了一伙匪徒。
这个时候,修真界已经鬼气肆虐,世界一副倾颓景象。乱世已至、邪修横行。大批的邪修组成了流动的匪徒,开始打家劫舍、肆意烧杀抢掠。
这么一伙人,好巧不巧就撞上了个大杀器。
很快,玉浮生的身边尸骸满地。
姜狸低头一看,左边地上是白花花的脑浆子,右边地上是缺了半个脑壳的仁兄死不瞑目的眼睛。
她往后退,踩到了一位仁兄掉下来的手臂。
姜狸吓得坐在了原地,心想:我的老天奶啊!
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可怕,但是这样的场景还是太刺激了。
姜狸这个时候还只是个刚刚见到新世界的普通人。医学生第一次面对大体老师都要缓一段时间,新警察第一次看见尸体也适应不良。
而且——
姜狸冷静地想:他们看到的都是整个,她看到的是东一块西一块。
玉浮生一开始以为她在害怕他。站在不远处的魂体安静地看着她,也没有上前,毕竟他早就习惯了。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不靠近她,她看上去更加害怕了。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哦,姜狸怕的是死人。
玉浮生一出生就开始杀人,从小就从尸骨堆里爬出来,不杀人就要自己死,死人见得比路边的野草还多,于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怕死人呢?
死人多给人安全感啊。年轻的时候他还希望全世界都是死人呢。
他看了看姜狸刷白的小脸——她看着尸体就像是尸体会跳起来咬死她的样子。
他想:这样不行,这样怎么能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呢?
于是他在杀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把匕首递给了姜狸,说:“杀了他。”
姜狸接过了那沾着血的匕首,抖了半天。
姜狸想:哦,我还能站着真的是太勇敢了。
她十分坚强地拿刀想要捅进对方的腰里,但是刀还没有被她捅进去。
她已经双眼一闭,咚地晕过去了。
他伸手接住她,陷入了沉思。
等到半个小时,姜狸醒了。
玉浮生幽幽地盯着她,抓过来一个活口:“杀了他,不然我就杀了你。”
姜狸一睁眼就看见了一个人掉下来的半个脑壳。
很不给他面子地咚地又昏过去了。
他低头看着她,戳了戳她的脸。
算了,拎回家吧。
……
这个时候,姜狸还不是望仙山那个厉害的师尊。见到了血腥的场面后回家就开始食欲不佳,看见肉就开始想吐。
这还不算,她这天夜里开始疯狂做噩梦,梦里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死者找她索命。
她辗转反侧,睁开眼睛,总觉得外面有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在看着她。
她变成了猫,跳去了隔壁,蜷缩在杀人元凶、煞气特别重的大反派身边。
他问她:“你就不怕我那个时候真的杀了你么?”
姜狸记恨他吓唬她,拿猫的后背对着他,和他抱怨自己的噩梦。
但是她太困了,没多久就蜷缩在他的大氅下睡着了。
于是玉浮生就发现了姜狸真的不怕他。
她怕尸体、怕杀人、夜里还怕鬼来找她索命、她怕死人死不瞑目,怕外面的山匪闯进来,唯独就是不怕他——明明玉浮生才是世人眼中最吓人的那一个。
但是这样是活不下来的。
穿着大氅的大反派坐在火堆边,看了一夜的雪。
身边毛茸茸的小狸猫睡得很香。
他要是魂体消散了,她怎么办呢?
……
玉浮生最讨厌那些对他喊打喊杀的正道修士。
但不得不说,那些名门正派的大宗门,环境单纯,而且很安全。很适合姜狸这样的性格。
他想要找个门派把姜狸送进去。
于是他开始翻看现在的宗门名录。
但是如今的修真界太乱了,基本上已经没有秩序可言了,就连大门派都自顾不暇。
天衍宗有姜狸的仇人;御剑宗太弱;千灯寺要出家,要剃头,而且实力不行;灵隐山实力还凑合但是太穷了。
他在心里转了一圈,发现全都很烂。
——妖界就更加不行了。
妖界都是些没有底线的畜生。
姜狸看见了那本名录——她猜是因为她怕尸体这件事。她以为大漂亮要把她找个宗门丢进去进修,低落了好几天。因为她不想走,大漂亮的身体破的大洞还没治好呢。
但是好几天过去了,那本名录被大漂亮当柴火烧了。
她更失落了,问他:“大漂亮,是不是我实力不行,进不去?”
他很平静地说:
“不是你进不去。”
“是他们太弱了。”
姜狸:“……”
这个时候,冬天已经过去了,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小雨。
姜狸想了想,还是对他说:“大漂亮,我会克服的。”
怎么克服呢?
他很清楚。
就像是他从前一样、野草般成长起来。
爬过尸山血海,自然也就不会怕尸体了;
只要被逼到了绝路上,不杀别人就要死的时候,就能够把刀捅出去了;
只要经历的苦难足够多,就拥有了一颗无坚不摧的心脏。
他知道小狸猫身上有一种百折不挠的心气,有着玉石俱焚的勇气。
但是他却不愿意了。
大反派看护了一只猫二十年。下雨了担心她淋雨,刮风了担心她着凉,她想不开了他就陪着她看星星。
他经历过无数风霜雨雪,对于别人的苦难无动于衷,对于自己的苦难也早就麻木。
那双眼睛看见过太多,他的心早就冷酷到无法和任何人共情。
但是这些风霜经历只要代入到他的猫身上呢?
他可以无数次在斗兽场苟延残喘,但是想到他的猫被人打趴在地上,他的手上青筋就会暴起;他可以无数次忍受贫穷、奚落和嘲笑,但是想到别人也如此对待她,他就觉得呼吸急促,想要捏死很多人。
他养了一朵花二十年,下雨怕浇死她,风大要赶回来替她挡风,天晴了,要看着她去接受阳光雨露。
如果她不在他的眼前,被种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他死了,埋在地底下。也会在天晴、下雨、刮风、下雪的所有天气里担心他的花。
她淋雨了么?
她受伤了么?
……
她说的对。
他死了,他的猫就无家可归了。
他在乎他的猫。
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在乎了。
他死了,她就会和从前的玉浮生一样命如草芥,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个世界这么大,他终于发现自己放不下了。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
他看着那燃烧的纸张:
“我不想死了。”
“你复活我吧。”
……
如果说爱人如养花。
那么在姜狸的眼里,一开始,她认为自己的花可能是一朵塑料假花;等到离开孤坟了,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假花竟然活了,但是她每天浇水,搬着花去晒太阳,花还是半死不活的。他美丽、凋零、破碎,毫无生机。
但是在某一天,花对她说:我想要活了。
她很高兴,立马开始把花搬来搬去,问花这个阳光怎么样、要不要浇水、施肥。
但是那朵花告诉她:“带我去乱葬岗,我需要更多的鬼气。”
哦,姜狸的花可能是从尸体上长出来的有毒曼陀罗。
她说:“大漂亮!我好高兴!”
他让她不要高兴得太早,因为乱葬岗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而且一座不够,他需要很多座。
但是她还是高兴得转圈圈。
于是他也笑了。
他问她:
“想要住大房子么?”
“想要吃遍山珍海味么?”
姜狸想了想,她说,其实不漏水的房子已经很好了,毕竟他们在孤坟里的时候还没有屋呢。她很爱美食,但是也没有必要吃山珍海味,小吃就很美味了。
但是他说:“等我复活了,就带你回妖界。”
他想要带她去体验世间的一切繁华。
只要她想,只要他有。
……
于是就这样,他们踏上了辗转修真界各个乱葬岗的路。
玉浮生的仇人太多了,当年不管正道邪道都联合起来要杀他,就算是死了一百年了,这张脸给人带来的阴影还是很深刻的,那双碧绿色的眼睛辨识度是很高的。避免路上的麻烦,他戴上了黑色的斗篷和兜帽。跟在了戴着斗笠的姜狸身后。
但是第一站他们就遇见了小小的波折。
因为玉浮生这一身奇怪的打扮,在城门处他们就被拦了下来。
大反派看了看那个守门卫,一抬手就习惯性地想要酝酿鬼气——
但姜狸立马拉住了他。
成为虎神后他的脾气好了很多,但是他并不喜欢看别人对她呼来喝去、大声说话。
还是想要拍死。
他不善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守门卫的身上。
但姜狸是这样介绍他的——
“大哥,这是我那得了麻风病的哑巴丈夫。”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耳朵里自动忽略了一串修辞,只剩下了两个字:丈夫。
他安静了。
黑色兜帽下,他想:嗯,花言巧语的小狸猫。
他突然觉得地上的青草也顺眼了起来,路过的行人也不讨厌了,那个守门卫也没有那么想要拍死了。
他很久没有这种体验了,不由得想:这种感觉叫什么呢?
他发现姜狸不仅和人家三言两语就熟了,守门卫还一改刚刚的不耐,很好心地指了乱葬岗的路。
她回来拉走了她得了麻风病的哑巴丈夫。
“大漂亮,一切顺利,我好高兴。”
他想:原来这种感觉叫高兴。
他说:“嗯,我也很高兴。”
他们去了一趟集市,姜狸买了帐篷、油灯,还有被褥枕头;他知道她经常念叨喜欢什么,就把糖炒栗子之类的也买了给她解闷,还要山楂乌梅。
姜狸以为够了,但是他回头又买了蒙面的布、防水皮靴子。
他不需要,但是他猜她需要。
……
乱葬岗实在不是一个好地方。
他来之前就想到了小狸猫不会喜欢。
但还是很糟糕。
防水的靴是因为血水;蒙面的布是因为恶臭。就算是他划了结界让她呆里面,外面还是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他说若是实在接受不了,就让她回城里。
但是姜狸没有走。
她说她怕尸体,正好脱敏了——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学会怎么面对这个需要生存下去世界。
姜狸本以为死亡是乱葬岗才能见到的事情,但是呆的时间久了她渐渐知道了。
如今的修真界每天都在死大批大批的人。
这是不是后来姜狸在天衍宗的安宁平静,这个时候乱世来临,天下大乱。乱葬岗里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运过来。
姜狸看了吐、吐了看,渐渐地也就反应没有那么大了。
后来看习惯了,她看见了小孩或者赤身的女人,都会帮忙收一下尸。
她在他的身边抱怨这个修真界真的是糟糕透顶、人间地狱。
这里没有故事里的爱恨情仇,在鬼气肆虐的世界里,每天都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
姜狸炖着汤也只能吃得下青菜,看着锅里的绿叶,她又开始希望这个糟糕的世界原地爆炸、宇宙毁灭了。
他买的糖炒板栗和山楂乌梅就派上用处了。
玉浮生已经是虎神了,这些生死都已经无法触动他的内心了。
他很平静地告诉她:
她必须接受这一点,人间就是炼狱,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来渡劫的。只有抱着这种心态,才能承受住一切痛苦。
他们并肩坐在乱葬岗的最高处,底下满地的尸骸。
深夜的雨水渐渐小了,在这片人间炼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凄惨。
姜狸想了想,也告诉了他自己的想法: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在死去,人们经历着痛苦、挣扎,过着糟糕透顶的人生。
但是大漂亮你看——
只要度过了黑夜,每天早上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希望和曙光总是在前面。所以以坚持活下去呢,就是为了这些偶尔美好的时刻。
当那些美好时刻降临,人们就想要原谅全世界了。”
雨停了。
天亮了。
朝阳在她的身后升起,透出熹微的光。
他从来不觉得日出有什么美好可言,就像是对待生命一般。
他时常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浮浮沉沉,飘零一生。
无边苦海,就是玉浮生眼里的“生”。
但就在这个时候——
乱葬岗里白色的冥蝶飞了出来。
这些生活在坟墓用骨血养出来的精灵出现了。
它们飞舞在阳光的尘埃里,落在她的肩头和发梢,像是绕着露水和花瓣。
她坐在他的身边,脸上细小的绒毛让她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他突然间感觉到了生命在蓬勃生长,骨肉在被重塑,血液奔涌,汩汩涌入心脏。
他闻到了生的芳香和甘甜。
他说——
他想原谅全世界了。
她得意地说:“哦,大漂亮,你被我说服了。”
那时,姜狸以为他久久不语,是因为日出有万物更新的魔力。
但不是因为日出。
——虎神漫长的生命中见过数万次的日出。
只有今天的动人。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明明是破了洞的魂体,却仿佛有血液在涌动、心脏在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