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曳剑终于发现了一件事。
就算是知道姜狸狡猾、懒惰,在欺负小孩上诡计多端,欺骗他的时候也不够高明。小徒弟都会心甘情愿、并且不会认为师尊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就算是知道了姜狸的本性,十四岁的少年仍然对着师尊有种盲目的信任。
勾曳剑从前很难理解:她教你的东西,其他人都可以教,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然而,勾曳剑渐渐明白了,那是来自于幼年时期的认知,那种崇拜和濡慕,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动摇的。
十四岁的玉浮生仍然认为自己师尊是无所不能的。
她拥有让所有人都喜欢的超能力。只要有她在,一切都会逢凶化吉。
有师尊在每一年,无论是春夏秋冬,都漫长而幸福。
自从遇见了师尊,他最讨厌的下雪天都充满了香甜的气息。
……
这是从儿时起就根深蒂固的认知。从她把他带出放逐之地开始,她就成了小孩的整个天空。
就算如今,他已经和师尊一样高了,这个认知也不可能一下子转变过来。
勾曳剑不是在动摇信任,它是在试图把少年心中的神拉下神坛。
然而,就在勾曳对挑拨离间逐渐绝望,不再天天叨叨后。
一个空前的机会到来了。
……
事情的起因是,在小徒弟十四岁那年,姜狸要突破了。
姜狸已经停留在了金丹期很长时间了,突破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只要进入元婴期,姜狸就会升任天衍宗的正式长老,待遇更上一层楼不说,还能得到更多的资源。
只是,姜狸内心有一些隐约的担忧。
她穿的这本虐文里,一直到死,女主的修为都不会有什么突破。而姜狸现在境界隐隐约约松动,要进入元婴期了。
——某种意义上,应该算是“逆天改命”。
她这些年读了很多的典籍,非常清楚这种类似于“改命”的情况,会让她的元婴雷劫变得空前得困难。
本身元婴就是一个门槛,无数修士陨落在元婴渡劫中,被打回金丹期,终其一生都不得寸进的也不是少数。
随着雷劫越来越近,姜狸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这可能是她修炼之道上,面临的有史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姜狸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担忧当中。
然而,姜狸能够倾诉的对象只剩下了大师姐。为了不让徒弟担心,她甚至连小蝴蝶都不能告诉。
她在大师姐的洞府里变成猫转来转去,和大师姐讲述自己的不安。
姜狸听说过有的人元婴雷劫的时候会遇见九十九重天雷,她深深觉得那个倒霉蛋很可能就是她自己。
但是一回到望仙山,姜狸就会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小徒弟从小就十分敏锐,更何况和姜狸朝夕相处,很自然就发现了师尊的异常。
但是少年去问姜狸的时候,她却笑眯眯地告诉他:“没事的,什么事都没有。”
他盯着她。
心想:狸狸骗人。
只是看见她的神色,少年还是把话给咽了回去。
见到小徒弟没有再追问,姜狸松了一口气。
她并不打算告诉小徒弟自己的担忧。
——在姜狸的记忆当中,小徒弟仍然是当初那个患得患失的小孩,她总是尽力地想要给他营造一个更加安逸的环境、替他遮挡一切风雨。
在姜狸的眼里,他还是当年的小豆丁。
他还那么小一点,她要很努力才能把他保护好。
于是下意识地,她把那些负面情绪都藏了起来。
姜狸大部分时候都很耐心。
只是偶尔,她也是个很粗心的师尊。
她忘记了,少年已经长得和她一样高了。
也许明年、也许几个月后,他就比她要高了。
她已经很久都骗不到自己的小徒弟了。
……
少年垂下了眸,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勾曳剑看着他越走越慢,落在他师尊的后面,顿时幸灾乐祸:
她不仅天天利用你,还把你当小孩、忽视你、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你,她根本不信任你。
她还撒谎了,以为你是小孩子,所以很好骗是不是?
——出人意料的,一直当它不存在的少年竟然破天荒地停下了脚步。
勾曳剑大喜。
“我乐意。”
勾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少年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她骗我,我乐意。”
勾曳剑:“……”
勾曳开始大骂:
——玉浮生,你就是她免费的小跟班。
——玉浮生,你就是她不要钱的小奴隶。
少年冷冷道:“我也乐意。”
少年认为,师尊骗他都是有理由的,也许真的没有什么大事。
……
然而,这天下午,出去了一天的勾曳剑飘了回来,十分幸灾乐祸道:
你的师尊要进阶了,元婴期渡劫。你不是说你师尊骗你,都是有理由的么?但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有什么理由瞒着你呢?
少年看书的动作停下来了。
勾曳剑说:你要是不信,你半夜起来看看。
他一开始是不相信勾曳剑的话的。
然而,这天夜深人静后,听见了外面细小的动静后,少年睁开了眼睛。
他掀开了帘子,看见了正院的灯还亮着。
少年看见了姜狸坐在院子里,地上摆着很多的护体法器。
什么金钟罩、避雷符……还有摆了一地的幸运符。
全都是渡天雷劫的时候要用的。
姜狸正在一个个地清点,确保每个都能正常使用。
但是点着点着,点到了一双修长漂亮的手。
穿着月白色的中衣的少年披散着长发,捡起来了一个十字架,问:“师尊,这是什么?”
姜狸:“……”
是上帝。
姜狸轻咳了一声,把东西抢了过来。
她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又熬夜修炼了么?”
少年掀起碧绿色的眸子,看着她。
姜狸若无其事地把东西都装了起来。
她说:“其实,这些都是给你以后金丹渡劫准备的。”
徒弟点点头。
他问:“姜狸,你有没有事情要和我说?”
姜狸嘀咕了一句什么。
少年的脚步一顿,终于听清了。
姜狸:“又不叫师尊,没大没小的。”
徒弟:“……”
……
一直到渡劫前几天,姜狸都认为自己没有在徒弟面前露馅。
白天,徒弟去灵犀长老那里了,姜狸就窝在明镜斋。
她絮絮叨叨地和大师姐说,要是她不小心被天雷劈死了,让大师姐照顾小徒弟、小蝴蝶,还有望仙山的花花草草。
大师姐听得耳朵起了茧子。
她问:
“让我照顾他,那你怎么不告诉你徒弟呢?”
“你还要找个那么远的地方渡劫。”
“怎么,不想让他看见?”
姜狸扒拉了一下流苏:
“浮生长大了,如果觉得他的师尊不厉害了,以后就不会听我的话了。”
大师姐摇摇头,“浮生不是那样的人。”
姜狸当然知道,只是——
不仅小孩有自尊心,大人也是有自尊心的。
她习惯了小徒弟用崇拜的眼神看她,她也非常喜欢这一点,就好像在那只小崽崽的世界里,她是无所不能的。渐渐的,她就有了属于大人的包袱。
就算在外面遇见了很多的风浪、变得狼狈不堪,但是回到家,对着自己保护着的小崽崽,她也会风轻云淡地告诉他:
有师尊在,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现在,她要遇见一个很大的考验了。
她突然间发现自己有点贪生怕死。
但是她不愿意让小徒弟发现这一点。
就算有一天,徒弟会长大,迟早会发现姜狸是个普通人。
她也希望这一天来得迟一点。
……
小徒弟以为姜狸最后还是会告诉他元婴渡劫的事,只是会迟一点、晚一点。
但是他等了很久。
一直到最后,姜狸都没有和他说实话。
准备渡劫前的那天晚上,姜狸让小徒弟好好待在家里。
她说:“浮生,师尊走了。”
她一步三回头,以为可以看见依依不舍的小徒弟,像是小时候一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结果发现少年面无表情地抱着剑、盯着她。
长如鸦羽的睫毛下,碧绿色的眸子有种冰冷的犀利。
简直是凶神恶煞。
姜狸:“……”
小虎崽长大了,真不可爱。
姜狸悻悻离去。
……
隔着雨幕,师尊的身影消失了。
小徒弟知道,自己应该在这个雨夜乖乖地待在望仙山,为了让师尊放心,他应该像是小时候一样待在家里,和冥蝶说说话、看看书。
但是,今天,少年却突然不想这么做了。
——渡劫这样危险,如果她回不来了,她也要把他当做小孩哄骗。
小徒弟甚至猜到了,姜狸会让成瑶师叔告诉他:
你的师尊出去云游了,要三百年后才能回来。
乖乖在家等着师尊哦~
……
小徒弟一直在勾曳剑面前维护自己的师尊。
但是就连他都没有察觉到,其实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乖巧。
再温顺,他也是一只猛虎,总也藏不住爪牙、做不到一直在她的羽翼下,乖乖地当一只小猫崽。
勾曳成功了。
第一次,小徒弟不打算听话了。
大概是因为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了渡劫这件事上面,姜狸带着捧鱼剑离开得又快又急。
于是没有注意到,她的身后,一只碧眼青睛的白虎跟了上来。
她看着苍茫的夜色,纷纷的细雨。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把忐忑、不安的情绪统统压了下去。
姜狸在前面走,白虎就在后面跟。
白虎和从前的体型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当它潜伏了下来,肉垫无声地藏在了野草间,这种善于捕猎的猛兽,就连再敏锐的修士都难以察觉到它的存在。
它在她的身后,开辟出来了一条安稳的路。
于是,像小时候那样,她身后的世界寂静又安全,有个英勇的小骑士在送她回家;
只是现在,小骑士长大了。
虎爪已经可以全部覆盖她的足迹了。
如果不是勾曳剑,少年不会选择跟上去。
这样,等到天晴了,姜狸回来了,这不过就只是少年记忆当中平平无奇的一个雨夜。
很长一段时间里,姜狸和“师尊”是不可分割的。她在小白虎的心中就像是无所不能的神,儿时,小幼崽一直用濡慕的目光看着她。
从前,师尊是儿时的濡慕、崇拜,在小白虎心中被无限神化。
他从来不会注意到,姜狸笑起来嘴角有个小梨涡很好看;他也不会注意到,姜狸琥珀色的眼睛在太阳下有漂亮的潋滟。
姜狸是小白虎的神,神怎么会有美丑、善恶的区别呢?
一直要很多年后,“师尊”的光环消失了,他才会去认识到“姜狸”这个人。
这个认知可能要五年、八年,乃至十年,甚至一辈子都无法跨越。
但是就连少年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切来得这么快。从这个下雨的夜晚开始,他会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认识“姜狸”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