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轻轻摇曳,香炉中只余一缕残香。
陆清玄并没有抬头,他只是一边读奏折,一边问:“困了吗?”
夏沉烟说:“困了。”
“你先回去吧,朕这里还有一些奏折未处理完。夜间露水重,记得多披件衣裳,仔细着凉。”
陆清玄的嗓音十分温和,大约是刚咳了一声的缘故,他的声音略带一丝喑哑。
夏沉烟没有说话,就这样垂眸望着他。
陆清玄回复完手上那份奏章,把它搁至一旁,抬头看她:“嗯?怎么不走?”
夏沉烟说:“妾身的父亲还在时,十分疼爱妾身。”
陆清玄正打算拿下一封奏章,他听见夏沉烟的话,动作微顿,暂时停下了手。
他平和地看着她,问道:“然后呢?”
“妾身的父亲说,写在纸张上的文字,是人们最伟大的创造。”
陆清玄思索片刻,点头道:“确实可以这么说。”
夏沉烟:“他说文字有力量,也有声音。”
陆清玄看了一眼他的奏章。
夏沉烟问:“陛下也是这样想的吗?”
陆清玄笑了一下,他说:“嗯,朕也是这样想的。”
夏沉烟在他身侧的玫瑰椅坐下——这张玫瑰椅是特意为她设的,她平时基本不坐,因为有更温柔的怀抱等待她。
陆清玄看她:“不走了吗?”
“不走了,想和陛下一起回寝殿。”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说:“那你先坐在这里,困了去榻上躺一会儿。”
“嗯。”
夜色寂静,烛火静谧安详。
夏沉烟坐在他身边,翻了几页棋谱,渐渐困意上涌。
她没有去榻上躺着,仍旧坐在玫瑰椅上,一只手支着额头,慢慢的,她脑袋往下低,趴在桌案上入眠。
陆清玄看了她一眼,取出一条绒毯盖在她身上,继续批复奏折。
他一边浏览奏折上的文字,一边想,她怎么会这么理解他。
春搜的那场宫宴,她一眼就看出来他不开心,而自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康王,却觉得他是在无意地嘲讽。
此刻他提笔坐在这里,她很容易就理解了他心中的想法。
他确实,一直在听见文字里的声音。
陆清玄读完手上的奏折,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拿起下一封。
这一封,奏的是江南发了水患。
陆清玄的视线从文字上滑过,耳边响起了催促、求救、哀嚎,一切刻不容缓的声音。
这些声音把他钉在桌案之前,让他日复一日,暮暮朝朝,从不懈怠,亦从不偷惰。
他挥散这些声音,安静地写出合适的批复。
夜幕笼罩,陆清玄处理完最后一封奏折。
他站起身,绕开夏沉烟,让太监进来把奏章搬走。
“动作轻一点。”他站在门外吩咐,“不要吵醒了娴妃。”
太监应是,小心翼翼地把奏章搬出去。
陆清玄低头望着夏沉烟。
烛火跳动,映在她脸颊上,染出细碎的光。
她入睡的模样也很美好,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陆清玄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俯身去抱她。
他担心过了病气,没有吻她的脸,尽管他很想亲她。
夏沉烟却一被碰就醒了。她睁开眼睛,迷茫地望了他一会儿。
这让陆清玄想到了山林间的小鹿。
他和她对视,微微笑了一下。
夏沉烟慢慢回神:“陛下的奏折处理完了?”
“嗯,处理完了,朕抱你回寝殿。”
夏沉烟站起身,说道:“妾身自己回去。”
她嗓音有些哑,透着困倦。
陆清玄给她披上一件披风,然后牵住她的手。
“那朕牵着你回寝殿。”
她没有拒绝。
四周幽静无声,宫人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
他们在黑夜中穿梭,更深露重,夏沉烟被陆清玄牵着手,身上披着他给的披风。
陆清玄不时望向她。
她看起来很困,脑袋一点一点的,但她的右手,很放心地放在他掌心。
他忍不住稍微握紧了手。
夏沉烟立刻清醒了一些,问道:“到了吗?”
陆清玄有些歉意,悄悄放松手掌。
他说:“快到了,很快就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
第二日上午,夏沉烟醒来时,陆清玄早已经离开,她身边的锦被都凉了。
夏沉烟已经习惯。她自行洗漱、用早膳、在行宫中闲逛,心情好时,便去书房找他。
他最近变得很忙,病情倒是慢慢好了。
有一次,夏沉烟又在书房等到深夜,陆清玄摸着她的脸说:“沉烟,你可以早些回去。”
夏沉烟实在熬不住,她应了好,在宫女们的簇拥下回寝殿。
她想不明白,陆清玄是怎么抗住的。前段日子,他每日处理完政务之后,竟还有精力那样纵欲,像是完全不知疲倦。
她慢慢走回寝殿,沐浴之后,换了寝衣,准备歇下。
宫女问道:“陛下尚未回来,娘娘可要在寝殿中燃一盏灯?”
夏沉烟说:“不必了,寝殿中亮了灯,我不容易入眠。在外殿给陛下留一盏就行。”
宫女应是,吹熄了寝殿中所有的灯,退出去。
陆清玄批完奏章,沐浴更衣,回到寝殿。
他站在寝殿门口,停了一下,问道:“娴妃让你们熄了灯吗?”
宫女应道:“是。娴妃娘娘说,若是在寝殿中留了灯,她不容易入眠。”
陆清玄点了点头。
宫女推开寝殿的门,手上提着一盏灯,打算引他入内。
陆清玄说:“不必提灯。”
宫女应是,停在寝殿门口。
陆清玄迈入寝殿,就着殿门口昏暗的烛光,来到床边,望了她一会儿。
他太喜欢看她了,无论是什么模样的她。
他在床的外侧躺下。夏沉烟躺在床的内侧,她身体蜷缩,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宫女掩上殿门,灯光被隔绝,寝殿中只余幽静的月色。
陆清玄从后面抱住了她。
轻柔的,呵护的姿态。
夏沉烟在睡梦中逐渐放松了身体。
看上去,就像是他解除了她的自我保护,成为她崭新的盔甲。
陆清玄用额头蹭了蹭她的后脑勺,与她贴在一起,陷入沉眠,一同坠入清甜的梦境。
……
翌日上午,夏沉烟在寝殿中醒来。
她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只是莫名心情不错。
“娘娘今日要去何处?”宫女问她。
夏沉烟说:“去池边看看晚夏的荷花。”
宫女应是,随着她来到了行宫的池边。
她看了一会儿荷花,不知为何,想起陆清玄,便命宫女折了两枝。
宫女把折下来的荷花递给她,她拿着荷花,一时又开始犹豫。
吹了几个时辰的清风,她才站起身,带着荷花来到书房。
大总管看见她,行了礼,笑道:“娴妃娘娘来得正巧,陛下今日在书房开了小朝会,大臣们刚走不久。”
夏沉烟“嗯”了一声,把荷花递过去,吩咐道:“找个瓷瓶,把它们养在书房里。”
大总管应是,接过荷花,去选瓷瓶。
夏沉烟进了书房,陆清玄果然刚开始忙,他惯常放置批阅过的奏章的位置,目前还是空的。
夏沉烟在他身边坐下。
陆清玄轻轻闻了她一下,问道:“今日又去了池边吗?”
“陛下闻到了芙蕖的香气?”
陆清玄微笑,点了下头。
他总是能分辨出她身上的气息。
夏沉烟:“陛下近来在忙什么?”
陆清玄提起笔:“朕立了新法,让普天之下禁止使用活人殉葬。”
夏沉烟略微惊讶,“会有很多大臣反对吗?”
大燕王朝以孝治天下,先帝虽然没有使用人殉,但开国皇帝和他的亲信大臣,都有殉葬的传统。陆清玄的新法不仅触及贵族的利益,而且反抗了传统。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头,温和地说:“都解决得差不多了。”
夏沉烟“嗯”了一声,听见陆清玄又说:“还有江南发了水患,要尽快处理,否则容易引发瘟疫;去岁雪灾时,贪腐的官员拔出萝卜带出泥,朕想建立一种新的官员选拔制度,避免这种官员之间早有利益纠葛的情形再现……”
夏沉烟听他侃侃而谈,不时点一下头。
她在心里想,好奇怪,他从来没有在政务上隐瞒她。
是因为他对于自己把持权力的手段太过自信?
还是,他发现了她对这些没有太大兴趣,所以无需隐瞒?
他那样善察人心,看起来也没有太过傲慢,大约是后者吧。
夏沉烟等他说完,说道:“妾身今日在外面待了半天,想吃些糕点。”
陆清玄顿了顿,点头应好。
当大总管拿着瓷瓶进来时,看见的便是夏沉烟坐在桌案边,吃一份杏花糕点。
大总管愣住。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陛下自己都不在书房用膳,却总是允许娴妃娘娘这样做。
陆清玄抬头望过来,大约是闻到了荷花的香气。
大总管连忙笑道:“陛下,这是娴妃娘娘刚摘的荷花。您看,把它摆在哪里合适?”
陆清玄望了一眼荷花,忍不住低头看夏沉烟。
她就坐在他身边的玫瑰椅上,低头吃糕点,头也没抬,似乎吃得专注,没有听见大总管的声音。
陆清玄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他扫视书房一圈,让大总管把瓷瓶摆在一张几案上。
几案距离他很近,他只需要一抬眼,就可以看见那两枝荷花。
大总管小心地把瓷瓶摆好,随后退出去。
他知道,娴妃娘娘在时,陛下不太喜欢他们这些宫人近身伺候,仿佛他们会妨碍什么。
他关上书房的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了陛下的声音。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缱绻与温柔。
他听见陛下说:“沉烟。”
“嗯?”娴妃娘娘应了一声。
“我也想吃糕点。沉烟,你喂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