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沉烟轻轻推了一下陆清玄,陆清玄握住她的手,低头啄了一下。
她把手抽回来,陆清玄又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沉烟。”
“嗯?”
“不要离开朕。”
夏沉烟抬头看他,他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系她的丝绦。
平铺直叙,却悄然转换了自称的一句话,像是一句命令,或是一个帝王的心愿。
夏沉烟把手心搭住他的手背上,他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问道:“何事?”
“若是陛下弃旧迎新,我可是会走的。”
“我知道。”
空气变得静谧,修长手指在衮服中穿梭。当所有丝绦被系好后,陆清玄握住她的手,扶她起身。
两人往外走,将到门边时,陆清玄忽然低声说:“我不会弃旧迎新。”
鹣鹣鸟一生只有一个伴侣,需要雌雄并翼,才能翱翔天际。
他想,他们适合做一对鹣鹣。
……
封后大典的礼仪复杂繁琐,夏沉烟从小就不耐烦做这些事情。
陆清玄有所察觉,始终陪伴在她身边。他的神色平和如水,在众人低头跪拜时,借着宽大的衣袖牵她的手。
夏沉烟悄悄回握。
他没有偏头看她,却微微翘起唇角。
封后大典结束后,陆清玄问夏沉烟想去哪里。
夏沉烟说:“想回宫歇歇,把这些钗环卸下来。”
陆清玄应好,把她送回景阳宫,随后往外走。
夏沉烟牵住他的衣袖,他回头看她:“何事?”
“陛下要去御书房吗?”
“是。”陆清玄眉眼温和,“我今日很快便能回来。”
夏沉烟应好,松开手,目送他离开,走到妆奁之前坐下。
四个宫人围在她身边,帮她卸下钗饰。她无所事事地发着呆,看见了一支玉步摇。
一整块和田玉雕琢而成的步摇,其上缀著名贵的珠玉。雕工栩栩如生,温润美丽。
宫人见她望着玉步摇,便笑道:“娘娘可是要戴这支步摇?”
夏沉烟沉默。她想到了入宫那日,她随手选了一支玉步摇,伯父却否了她的决定。
她并没有太在意,入宫之后的正月初一,陆清玄给她送了红喜袋,让她去景阳宫拜年。
他给她插上这支步摇,缓声说:“那日选秀,你戴着一支金錾步摇。但不知为何,朕看见这支玉步摇,觉得你会更喜欢,就给你带来了。”
“娘娘?”宫人疑惑地唤了一声。
“就戴这支吧。”夏沉烟说,“还算好看。”
宫人笑道:“是。等会儿奴婢给娘娘绾个飞仙髻,漂漂亮亮的,连陛下见了,也会心动呢。”
“陛下何时见到娘娘不心动?”另一个宫人笑着逗趣,“每一回,只要娘娘在,陛下的目光都是落在娘娘身上的。”
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到了后来,目光变得缱绻缠绵,与她交缠在一起。
夏沉烟拿起那支玉步摇,轻轻摩挲,半晌没有说话。
用晚膳时,陆清玄果然注意到了她的步摇。
他笑了一下,等用完膳,两人移至偏殿喝茶,他把她揽在怀里。
“你戴这支步摇很美。”陆清玄说。
夏沉烟趴在他肩膀上,一直没有说话。
“怎么了?”陆清玄轻轻抚摸她脊背。
“陛下怎么知道我喜欢玉步摇?”
陆清玄思索片刻,温声说:“也许是它与你的气质相衬吧。”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毫无原由,却可以被某一个人轻易洞悉。
夏沉烟抬起头,转过身子,陆清玄抱住她,让她在怀中转了个身。
“想要做什么?”他轻声询问。
夏沉烟揉乱他的衣袖。
陆清玄忍不住笑,安静地看她揉。
“也许我并不是陛下想象中的模样。”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每个人都有千百种模样。”陆清玄坦诚地说,“但是,我见过的你的每一种模样,都十分美好。”
先是看见她安静冷淡的模样,然后走近她,被她其它的模样吸引。
看得越多,注目的时光就越长,也越来越无法挪开视线。
夏沉烟望着他的眉眼,和他对视了须臾,动作慢下来,最终轻飘飘地收回手。
陆清玄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平和地说:“揉得真好看,像一朵花。”
夏沉烟:“……”
他轻抚她的后脑勺,再次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陛下给的祝福未免太多了。”
“是吗?”陆清玄说,“我总觉得,祝福还远远不够多。”
对于一个握有天下权柄的人来说,所谓祝福,大约就是能轻而易举地满足她绝大多数愿望。
秋季结束时,夏沉烟逛完了国都及周边城镇,她想再往远处走,陆清玄阻止了她。
“且再等几年。”陆清玄说,“我会陪你出门走走。”
夏沉烟正在喝一碗蜜梨水,她坐在熏笼边,瞥了他一眼:“陛下每日这么忙,得等到什么时候?”
“快忙完了。”陆清玄说,“我正着手取消三公之职,把他们的职责慢慢分到其余人等手中。”
“是在等十二月遴选的那批官员吗?”
陆清玄在她身边坐下,摸她的脑袋,“倒也可以这么说,只是那批人还要放到外头历练几年,一时还用不上。”
夏沉烟点头,拿着调羹喝蜜梨水。
熏笼里的炭火无声燃烧,散出暖烘烘的热气。陆清玄把手贴在她的脸上,她看了他一眼,继续眉眼不动地喝蜜梨水。
“还有什么想要的吗?”陆清玄低声问。
“没有了。”
“沉烟的愿望总是如此简单。”
“不简单。”夏沉烟说,“小时候家里人问我长大后想做什么,我说,我有两个心愿。”
陆清玄认真听她说。
夏沉烟:“当时胡人时不时侵略,我说,我想让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做女将军吗?”
“不是。”
陆清玄懂了,入主后宫,垂帘听政。
他问:“你当时几岁?”
“五岁。”她早慧,当时正被父母宠得无法无天。
“真是了不起的想法。”他中肯地评价,仿佛穿梭时光,看见了当年的小女孩。
“……”夏沉烟无言地放下调羹。
他拿起调羹,想要喂她。
夏沉烟默默地把调羹拿回来,放回碗里。
两人指尖触碰之后,陆清玄没有松开手。
他们的掌心都是一般温热,如同炽热的内心。
他问道:“第二个心愿,便是你现在这个?”
夏沉烟说:“是的。我当时说,若是天下已经太平,我便周游四海,遍览天地广阔。”
陆清玄忍不住微笑,“多谢你夸我。”
他被许多人赞美过,但从来没有被她赞美时这样高兴。
夏沉烟喝蜜梨水,心想,他总是能听懂她的言下之意,以及所有隐晦的夸奖。
当时她尚未入宫,却已经觉得陆清玄会让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她预见了这样的未来,想要逃跑,却被他留在宫中。
她不是没有想过再度逃离,她记下舆图,登上摘月台查勘路线,却不知不觉,落入了帝王平和温煦的怀抱。
夏沉烟说:“所以我的心愿并不简单,世间少有人能够做到。”
“是不简单。”陆清玄清和地说,“能够想到这些心愿的你,也不简单。”
第一场冬雪落下之后,景阳宫燃起了地龙。
夏沉烟望着窗外的雪景,朔风扑在她脸上。
含星想上前关窗,夏沉烟阻止了她。
含星只好停下动作,转而说道:“大老爷不再担任大司空的职位了。”
“为何?”
“大司空、大司马、大司徒之职被陛下去了,陛下在朝臣建议下,改立三省六部。”
含星细细解释了何为三省六部,可惜她居于深宫,探听到的消息有限,一些细节并不明晰。
夏沉烟仔细听完,问道:“伯父致仕了?”
“尚未。夏家毕竟是姑娘母族,陛下看在姑娘面子上,给了大老爷一个工部尚书之职。可惜大老爷如今身子有恙,恐怕无法领职。”
正说着话,一个宫女掀起门帘,从外头进来,禀报道:“皇后娘娘,夏家大夫人求见。”
“不见。”夏沉烟说。
宫女应是,行礼告退。
“是姑娘当年下的毒……发作了?”含星不确定地问。
夏沉烟点头,“毒性不够强,不然容易被发现。伯父死不了,但我估摸着,他再也做不了官了。”
含星黯然,良久方道:“也算为含月报仇了。”
也就只有她的姑娘,会在她从外头回来时,给她递一方擦汗的帕子;也就只有她的姑娘,会处心积虑,为一个婢女报仇。
雪落了一天,雪停时,陆清玄从校场回来。
守门宫女掀开门帘,另一个宫女脱下他的大氅,他站在熏笼边,略微散了身上寒气,才进了内殿,去寻夏沉烟。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日来,他每次入内殿时,大约是因为知道会见到她,平静的内心都会泛起涟漪。
夏沉烟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翻阅棋谱。
陆清玄走近,不由问道:“出了何事?”
“无事。”夏沉烟放下棋谱,“只是了结了一段过往。”
“这段过往让你不开心?”
“厌恶居多。”夏沉烟看他,“陛下为何总能体察到我的情绪?”
陆清玄一边抚摸她的头发,让她心情平静下来,一边说:“因为我们都是一类人。”
当年他在上书房学习时,先生教导他,帝国储君不可情绪外露,一举一动应符合规仪,恰如其分。
他从小就学着沉稳做事,平和神态,优雅得体。巧合的是,夏沉烟与他类似,她就连掩饰情绪的方式,都与他一般无二。
夏沉烟仰头看他,他神情宁静,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温柔。
他垂眸静静与她对视了须臾。夏沉烟问道:“陛下今日去阅兵了?”
“正是。胡人没有足够的粮草过冬,也许要入侵了。”
夏沉烟心不在焉地点头,想着夏家的事情。陆清玄却说:“要不要出去玩?”
“现在?”
“对。”
“还未用晚膳。”
“你想在宫里用完晚膳吗?”
夏沉烟摇头。
陆清玄微笑,抱住她。“出去玩吧,沉烟。”
他知道,这样能让她开心。
夏沉烟应好,两人换了衣裳,乘一辆青绸马车出了宫。
宫中有太监们扫雪,国都中的雪却没什么人清扫。马车驶过,发出吱呀的声音。
陆清玄带夏沉烟去了一家酒楼,夏沉烟说:“我没有去过这家酒楼。”
“我知道。”陆清玄说。
他的皇后喜欢出门游玩,他特地寻人打听了国都附近好玩的地点,又在看完她的游记后,沉默地,把大多数地点一一划掉。
只剩下这家酒楼,口碑好,她也没有来过。
于是他特意带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