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玄觉得,沉烟是一个温柔又骄傲的人。
她会在发现一个人难过时,推来他喜欢的菜,却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神态。
她会在半梦半醒之际轻轻蹭他掌心,却在梦醒后故意转开脑袋。
她会扑进他的怀中,却迟迟不告诉他,为何要在第二天留在行宫。
正因如此,他以为自己得不到她的回答。没想到,却听见了比风还轻的声音。
因为比风还轻,所以他压根没有听清,却隐约猜到了她的答案。
“沉烟。”陆清玄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夏沉烟果然不说话了。
陆清玄觉得自己的心尖忍不住变得柔软。
他们牵着手,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
草木葱茏,空气寂静,远远望见宫殿的轮廓。
陆清玄忽然说:“怎么办?”
夏沉烟:“什么?”
“好喜欢你。”
……
第二日,夏沉烟在书房陪他;第三日,夏沉烟去了街上游玩;第四日,她再次留在书房……
她维持这样的规律,每天夜里,他们都能相拥而眠。
秋雨渐落,淅淅沥沥,笼罩山河。
有一天,夏沉烟在街上闲逛,于酒楼雅间的墙上,读到了几首诗。
酒楼的小二见她盯着这几首诗,便笑道:“这是李家公子们写的诗。几年前世家们的中秋斗诗会由小店承办,李家公子们聚在这里,一挥而就,写下这六首诗,夺得魁首。”
夏沉烟的视线许久没有动弹。
小二笑道:“人人都说小店的酒水好,李家公子们喝了小店的酒,写出了最好的诗。哪怕是他们自己,之后也没有写过传唱更广的诗词了——公子要来几碗小店的酒吗?”
夏沉烟今日扮成了一个世家公子。
她说:“不要酒,把方才我点的东西呈上来就行。”
小二:“得嘞。”
小二出了雅间,夏沉烟仍在慢慢读那几首诗,一遍一遍,视线逡巡。
在这些瞬间,她心中滚过无数念头,却被她一一挥散。
不久后,小二送来她点的菜品。
她吃完自己那份,让人把另一份装进食盒,随后回了行宫。
天色将晚,陆清玄还坐在书房里。他看见她,微笑道:“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夏沉烟应了一声,让宫人将食盒呈上。
陆清玄让太监接过,照旧朝她伸出手掌。
这似乎已经成为一个他迎接她回来的姿势。
夏沉烟走近,把手搭在他掌心,被他揽入怀中。
“今日是男子发式……你扮成了一个世家公子吗?”
“嗯。”
“感觉怎么样?”
夏沉烟说:“没什么特别的。”
陆清玄摸她的头发,又把她的发式散开。
绸缎一般的长发,散落在她肩头。
陆清玄把脑袋埋入她颈窝,轻轻嗅了一口。
“沉烟。”
“嗯?”
“为何不开心?”
夏沉烟沉默片刻,告诉他:“我好像看见有一个人的东西被偷走了。”
“然后呢?”
“我没有阻止小偷。”夏沉烟说,“因为我不太确定。”
陆清玄慢慢摸她发顶,指尖滑到脊背,是安抚的姿态。
“不要难过了。”陆清玄说,“下次若再遇见,你便去阻止这些事,我会帮你撑腰。”
暮色低垂,窗户外是掉光了叶子的枝丫。
今日没有下雨,秋风拂过宫墙,再送入书房之中,吹得桌案上的纸张轻扬。
夏沉烟抬眼看他。
陆清玄对上她澄澈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心又变软,像是化成了一汪水。
夏沉烟说:“无论我怎么做都可以吗?”
“当然。”
“可是,他们说我有点离经叛道。”
“好巧。”陆清玄微笑,“他们也说我不遵循传统。”
……
“陛下的这些法令未免太过严苛,尤其是禁止殉葬和打杀奴婢这几条,分明是在针对世家!”
李家的水榭中,李家大公子忍不住说。
婢女奉上茶水,李家家主接过,呷了一口,慢慢地说:“谁也没想到他会背离传统。当时先帝留下口谕,说不要殉葬,我便觉得其中有古怪。”
李家大公子睁大眼睛:“爹的意思是说——陛下当时假传先帝旨意?”
李家家主瞥他一眼,“没影子的事儿,不可胡乱揣度。”
“是。”
“安淮那里还没有动静吗?”
“没有,陛下现在根本就没有回宫的打算。”李家大公子说到这里,便觉得有些脸疼。
遥想去年,陛下刚开选秀时,他爹——也就是李家家主说:“夏沉烟美则美矣,却不够温婉,陛下握有天下,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李家大公子认为自己的爹智珠在握,聪明睿智,他信了。
接下来的事情,却接二连三地打了他们的脸,达到一种,让李家大公子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步。
一开始,陛下只是翻了娴妃的牌子。
他觉得这尚且正常,毕竟夏家女确实十分美貌。
后来陛下召娴妃去御书房服侍,虽然众人没说,但李家大公子隐约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再后来,便是现在,陛下带着娴妃来了行宫,听说他已经接连半个月,都宿在娴妃所居的长秋宫。
就连奏章都要搬到那里去批复。
李家家主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儿子的怀疑态度。
他也想到了自己去年做出的论断。
李家家主面色未变,缓声说:“……夏家的势力已经太大,陛下重权,为了局势平衡,定然不会宠她太久,她最多只能做到妃位。”
李家大公子点头,努力想要相信他的话,内心却不可避免地浮上疑虑。
……
落了几场秋雨,将近中秋佳节。
夏沉烟从外头回来,掀起门帘,身上带着微湿的水气。
陆清玄坐在书房的桌案之前,听见她的脚步声,抬头看她。
他神色平和,桌案上的奏章看上去快批复完了。
他搁下笔,朝她伸出手掌。夏沉烟把手搭上去,被他揽入怀中。
宫人们鱼贯而出。
夏沉烟说:“陛下近来批阅奏章的时辰越来越短了。”
陆清玄应了一声,取了一张帕子,擦她的脸。
夏沉烟略微惊讶。
“你淋湿了。”陆清玄说,“外头下雨了吗?”
他说话的嗓音十分温和,声音近在耳边。
“下了,雨太小了,小到几乎感受不到,不小心淋到一点。”
陆清玄用帕子轻柔擦掉她脸上的雨珠,“今日玩了什么?”
夏沉烟把今日游玩的事项一一说了,她的声音很好听,平缓清澈,像春天刚破冰的溪流。
陆清玄很喜欢听她的声音。
他说:“原来只要这样便能让你开心。”
“怎样?”
“放你出去玩。”
夏沉烟:“……”
她撇开脑袋,陆清玄却按住了她的头,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沉稳、低缓、有力的心跳声,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变快。
——陆清玄攫住了她的唇。
夏沉烟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原来只要这样便能让陛下心跳加快。”
陆清玄动作微顿,松开了手,垂眸看她:“怎样?”
他眼睛很漂亮,每次低头看她的时候,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咬了一下他的嘴唇,飞快地说:“这样。”
陆清玄眨了一下眼睛,微微握紧了揽她的手,却又担心弄疼她,始终没有太用力。
两人一起用完晚膳,陆清玄前去沐浴。他出浴之后,发现夏沉烟在寝殿写字。
寝殿里燃着明亮的纱灯,窗户半开着,晚风裹挟金桂清香送进来,她背影单薄,在地面投下一个淡淡影子。
陆清玄脚步微顿,从木施上取了一件披风,走上前去。
“在写什么?”陆清玄将披风披在她身上。
夏沉烟停下笔,看他的侧脸。
他正垂着眼睫,给她系披风的系带,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绑这些繁复的花样。
纱灯的光从侧面镀过来。他的眼睫纤长浓密,侧脸清隽俊美,系带的手指修长有力。
“你睫毛好长。”夏沉烟说。
陆清玄动作微顿,看了她两息,随即若无其事地帮她拢好披风,“你写完了吗?”
“陛下为何问这个?”
“我觉得你的睫毛也很长。”陆清玄说,“想仔细看一看。”
夏沉烟提起笔,慢吞吞地继续写:“我尚未写完,恐怕要写很久。”
陆清玄坐在她身侧,垂眸看她,和她写的内容。
国都的……游记。
她似乎很多年没有写字,却拥有扎实的功底。字迹逸虬,落笔时略显生涩。
夏沉烟察觉到他的目光,说道:“我已经写了好几篇了,这篇写的是国都几家寺庙的景象。”
“你还去了寺庙?”
“前段时日去的,那阵子陛下忙,没有问起。”
几乎每一次,夏沉烟从外面回来,陆清玄便要问她的见闻。
前段时日,他确实忙了几天,没有询问。
“有点可惜,好在你写了游记。”陆清玄说,“写得很好。”
夏沉烟笔尖微顿,用眼神询问他——真的吗?
“真的。”陆清玄微笑,“这是我见过最生动的游记。”
夏沉烟心下欢喜,面上却没怎么表露——当然,即使她不表露,陆清玄也总能体察到她的心绪。
他似乎今晚本来打算和她做什么的,见她在写游记,便一直陪她,坐在她身边翻阅棋谱。过了一个多时辰,夏沉烟写得手酸,搁下笔,想暂歇一会儿,又担心明日忘了细节。
她记性向来好,但对于看重的东西,记性再好,也担心会遗忘。
陆清玄听见她搁笔的声音,抬起头,看见她的神情。
他很快看出她的疑虑。
“要不要我帮你写?”他温声询问。
“不用。”夏沉烟说。
她想一笔一划写下这部游记的每一个字。
晚风吹过,夏沉烟等待宣纸上的墨迹一点点变干。
陆清玄在看她的侧脸。
夏沉烟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望他。
陆清玄牵住她的手,也不说话,只缓慢摩挲。
夏沉烟站起身,去窗户边吹风。
庭院里的梧桐落下叶子,夏沉烟不让宫人清扫,金黄色的落叶铺在庭院,半明半昧的光影笼罩。
陆清玄跟着她的脚步,从背后揽住她。
他喜欢把脸贴近她的脖颈,像埋进一片柔软的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