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沉烟产后脱力,睡了过去。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被拾掇干净,陆清玄坐在她身旁批阅奏章。
“孩子呢?”夏沉烟问。
陆清玄搁下笔,唤人把孩子抱进来。
他们一直在哭,他担心吵醒夏沉烟,就先让人抱走了。
宫人把孩子抱进来,夏沉烟伸手抱了一会儿,陆清玄接过。
他身上还带着墨香味,姿态规整地抱着孩子,坐在床沿上。
“仔细累着。”他说。
夏沉烟应好,低头看两个孩子,陆清玄则在端详她的气色。
两个人挨得很近,地面上是他们交叠的影子。
“哪个是老大?”她问。
“皇子先出来,而后是公主。”
夏沉烟点头,碰了一下两个孩子的脸。
“好小,脸好皱。”
“会慢慢长开的。”陆清玄望着她,温和地说,“长大后,他们定然像你一样出众。”
……
大皇子陆宜珩和大公主陆宜安,被放在一处养大。他们从襁褓中的婴儿,变成蹒跚学步的孩童,几乎每月一个新模样。
他们承载了无数人的注目和希望,史官记载:隆冬时节,皇后诞下龙凤胎,天边霞光漫天,久久不散,被视为英主诞生的祥瑞之兆。
他们也果然长开了,眉眼间愈发带上夏沉烟和陆清玄的影子。
陆清玄十分宠爱他们,太后也常常抱着两个孩子,和他们说笑。
“宜珩性子沉稳,像个小大人。”夏沉烟一边喝燕窝,一边说,“宜安倒是更活泼一些。”
两个孩子如今五岁了,坐在殿中的织毯上,一边玩鲁班锁,一边争论序齿的先后——他们近来总是争论这个。
陆宜安摆弄着手上的鲁班锁,声音稚嫩,嗓门却清晰有力:“你应该唤我皇姐,我长得比你高。”
“我问过乳母了,女孩子长个快,到了十几岁,我会长得更高。”陆宜珩说,“而且皇家玉碟上,我为长,你为幼——我先出生的。”
陆宜安不答,转头对乳母说:“我想吃桂花糕。”
乳母笑着应好,陆宜安又说:“让御膳房把所有的桂花糕都送来。”
乳母下意识去看帝后,见他们都看着这边,却没有别的吩咐,才让宫女去传话。
陆清玄看看两个孩子,又看看她,低声道:“最近可好些了?”
生产过后,夏沉烟迅速消瘦下来,养了好几年,方慢慢好转。
陆清玄发现生产对妇人损伤太大,加之已经有两个孩子,便和夏沉烟商量,再也不孕育子嗣了。
他不愿意让夏沉烟经受痛苦,也不愿意承担微渺的失去她的可能。夏沉烟自然欣然同意。
“好些了。”夏沉烟说。
陆清玄略微放心,说道:“宜安确实更活泼一些。昨日你去找太后说话,两个孩子闹起来了,我便让宫人将他们带来御书房。”
“然后呢?”夏沉烟问。
“宜安扯着我的裤腿,想往上爬。我就抱着她,批了一会儿奏章——宜安在看我的奏章,她分明就看不太懂,倒也不吵了。我抱完宜安,担心宜珩心中吃味,便对宜珩说,朕也来抱一抱你。”
“宜珩没有坐上去?”
“宜珩说,儿臣应端庄守礼。”
“宜安一定反驳了他。”
“是的。宜安说,在父皇和母后面前,你又何必拘束这些规矩?规矩是人定的,而人终究是活的。”
夏沉烟忍不住笑。
“然后,宜珩就坐了上来。他只坐了半刻钟,又下去了。”陆清玄道,“宜安这性子,也不知道是随谁。”
“随我。”
“你小时候是这样的?”
夏沉烟微笑:“是呀。”
一碗燕窝喝完,桂花糕也送来了。
两个孩子的口味都随她,爱吃甜糯糕点,陆宜安和陆宜珩尤其爱吃桂花糕。
陆宜安拿着一盘桂花糕,走到夏沉烟跟前,仰脸问:“母后可要吃桂花糕?”
夏沉烟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拿了一块糕点。
陆宜安快快乐乐的,又去问陆清玄。陆清玄拿了一块,递给夏沉烟。
夏沉烟:“……”
“我吃不下了。”她说。
陆清玄便把这块糕点吃了。
陆宜安端着糕点回身,坐回织毯上。
陆宜珩看了一眼桂花糕,继续玩自己的鲁班锁。
陆宜安说:“我一定是皇姐。我问过乳母了,肚子中靠上的位置比较好。因为我先出现在母后的肚子里,占据了更好的位置,所以你只能长在靠下的位置。因此,你先被生出来。”
夏沉烟:“……?”
陆清玄思索片刻:“好像民间确有此理。”
夏沉烟无言地啜了一口蜜梨水。
陆宜珩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陆宜安的意思。他抬头看她,视线又落在桂花糕上。
陆宜安也一直没有吃桂花糕,她说:“我觉得我们都一样聪明,我们越长大,就会越聪明。”
陆宜珩点头。
“我们来比一比,谁先解开鲁班锁,谁就更聪明,也就更大。”
陆宜珩不答。
陆宜安:“你不敢比吗?”
“比。”
两个孩子比赛着解鲁班锁,夏沉烟和陆清玄在一旁聊天。
夏沉烟说:“他们近来总是这样……因为是孪子吗?所以谁也不服居后?”
陆清玄:“或许是。我问过其他官员了,他们家中若是有孪生的兄弟姐妹,也是不服居于后的。”
夏沉烟叹息。
“孩子之间,总会有磕磕碰碰。”陆清玄说,“两个孩子心性都不错,长大后,他们会亲善友爱的。”
“但愿如此。”
两人正说着话,孩子们把鲁班锁解出来了。
陆宜安更快一些,陆宜珩听见她把锁解开的声音,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解锁。
“我赢了。”陆宜安说,“我为长,你为幼。”
陆宜珩把鲁班锁放下,一时之间,没有想到反驳的理由。
陆宜安把糕点推过去,送到他面前。
“你可以叫我皇姐,我会仔细照顾你。就像这桂花糕,我只分给了父皇和母后,剩下的一口都没吃,全部留给你。”
陆清玄望着陆宜安,目露奇异之色。
夏沉烟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陆宜珩没有说话,他净了手,拿起一块桂花糕吃。
陆宜安看他吃了三块,脆生生地问:“好吃吗?”
“好吃。”
“叫皇姐。”
“皇姐。”
……
两个孩子就这样打打闹闹地成长着。夏沉烟观察许久,看见他们确实没有出现斗红了眼的情况,略微放下心。
六岁时,陆宜珩被送到上书房学习,陆宜安也被请了女先生。
女先生教陆宜安公主的仪态,教她识字、抚琴。
陆宜安每日下了课,就跑去找夏沉烟和陆清玄。
“现在这个时辰,宜安要来了。”夏沉烟推陆清玄肩膀。
陆清玄把她放下来,抚平她裙子上的褶皱,但他自己的衣袍却微乱。
宫人果然来禀,说公主殿下到了。
“宜珩在学什么?”陆宜安跑进御书房,问道,“他每天都好忙,我连他的影子都见不到。”
她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夏沉烟若无其事地看她,陆清玄一边抚平衣袖,一边和缓地回答:“学经史、策论、诗歌、书画、骑射。”
陆宜安看着父母,心中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她觉得今日的父母有些不同寻常。
她顿了顿,问道:“骑射是什么?”
夏沉烟回答她:“就是骑在马背上射箭。”
“那么宜珩有自己的马了?”
陆清玄点头。他终于抚平了衣袖,恢复端庄神态。
陆宜安立刻抛开方才的怪异之感,面露向往神色,“我现在也想要一匹小马,可以吗?”
陆清玄想说,不可,你年纪尚小,若想骑马,得等年纪大一些,再寻一匹温顺的母马。
夏沉烟微笑着伸出臂膀,把陆宜安抱在怀里。
陆宜安闻到了母亲身上好闻的香味,还被她亲了一下脸颊。
“当然可以。”夏沉烟温煦地说。
御书房的窗户之外,春深花浓,芳草菲菲。
“你是我的女儿,当然可以拥有一匹小马。”
……
岭南的春天,万树葱茏,草木勃发。
夏沉烟的二堂哥夏沉瑾,自从被发配至岭南,就像是完全被家族抛弃了一样。
好在大哥偶尔还给他送来一些银钱,帮他打点一二,但他的身体终究一日不如一日。在听到父亲病危消息的这天,他也重病在床,只能侧耳倾听窗外的莺啼。
当地酒肆的店家给他送来一坛酒,他揭开酒坛盖,也不用杯盏了,就这样仰头去喝。
“哎,公子您当心些,仔细身子。”店家说。夏沉瑾是他们店的熟客了,虽是被刺配之人,但出手极为大方。
夏沉瑾大笑,酒水滴落在他衣襟上,“当心什么身子!我被那可恶的女人弄来这里,早就活不长了!”
店家听他抱怨了无数回“可恶的女人”。他也不在意,走出门,想回去做生意,却听见夏沉瑾说:“我害死了她的婢女。”
店家停下脚步,“什么?”
“世人皆道,夏家嫡长子运筹帷幄,锦绣文章,却无人知晓,她当年过目成诵,年纪轻轻,写的诗却稚嫩而有天然之美。”
店家坐了回来,“然后呢?”
夏沉瑾低头喝酒,“然后我偷了她的诗,她揭穿了我,让我丢尽脸面。”
店家:“……”确实挺丢脸的。
“那时她父母还在,她十分高傲,对我说,要想名扬天下,就自己写诗,不要做偷诗贼。
“我生了气,对她说,你是女子,书背得再快,诗写得再好,不能出仕做官,有什么用?
“她回答我,那又怎么样?以后流传千古的诗是她写的,谁会记得千百年前一个普通官员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