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反常态早早出门的玉罗刹抱着一个包袱回来,将还没出门的晏鸿音堵了回去。
晏鸿音被玉罗刹连蹭带推着回到房里,无语问他:“你又要做什么?”
玉罗刹将包裹放在桌面上,朝着晏鸿音眼睛亮闪闪地道:“阿音,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能让你绝对可以避开所有人的注意回去京城~”
晏鸿音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总感觉……玉罗刹的方法,可能、也许、大概……没有那么正经。
她的视线落在玉罗刹放在桌上的包裹上。
玉罗刹见状,道:“罗刹教里也不都是舞刀弄剑的,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往来关外与中原之间做生意的,最近的一批前往京城的西域商队大概在两天后会路过金陵城外。”
晏鸿音顿时就明白了玉罗刹的意思。
大明重农抑商,不论是行商还是店铺产业都需要缴纳不少赋税,但这些年来圣上有意与关外增进联系,故而在关外西域的商队上,不仅是商税有所照顾,就连人员检查上也并不似中原商队严格。
——毕竟关外西域与中原不同,部落驳杂,小国林立,罗刹教成立前西域众小国几乎是各自为政,乱成这样也自然没有统一的户籍制度。
“京城近些日子对外来商队的检查极为严格。”晏鸿音道。
而且这些在各个城门检查的队伍,不仅有御林军,还有六扇门及陆纲手下的锦衣卫。
前两者重点找谁晏鸿音不清楚,但陆纲在镇抚司这么多年,也不至于连心腹都培养不出来,他手下人找的自然就是晏鸿音。
晏鸿音的面容会变,气场会变,但是她的确与玉罗刹和王怜花不同,她的个人气质太过突出,对于熟悉她的陆纲而言,只要遇到可疑的人便上报跟踪便是。
陆纲一个人杀不了晏鸿音,但陆纲加上大皇子及南王府背后不知道多少的客卿,胜负生死便不好说了。
玉罗刹当然也清楚晏鸿音的顾虑,只见他拆开桌上的包袱,眨眨眼,道:“所以,阿音你得做出一些……改变。”
晏鸿音瞪着那包裹里红艳艳的衣服和金灿灿的饰物良久,面无表情地看向玉罗刹。
“你是不是身上的伤不疼了?”
玉罗刹就知道这个主意说出来有很大几率要挨揍,但是他期待的小眼神几乎都要闪耀出星光了:“扮做别的扮相或许很难,但是西域男子对阿音你来说绝对不难的!照着我演就行!”
“……男子?”晏鸿音伸出手,挑起那轻飘飘的布料和动一下就叮叮当当的配饰,挑眉。
“这是外纱,衣服绝对不透的!我哪里会让别人看我的阿音。”玉罗刹指天发誓。
其实这个主意是玉罗刹昨晚听晏鸿音说她扮做指挥使时出了纰漏才想起来的。
“你会犯这种疏漏,那就代表京城熟悉你的人,也知道这项不足。”玉罗刹手指轻点自己的喉结处,“既然如此,不妨利用一二。”
晏鸿音的身形比起真正的男子更为瘦削单薄,这在女子之中分外显眼,哪怕是江湖女子也十分鲜见,但若是西域擅舞的男子,为了轻盈起舞,他们的身姿大多瘦削有力,恰好与晏鸿音相符,而只需要稍稍改变晏鸿音之前易容手法的粗糙,加上些许缩骨挪移之术,便会十分完美。
晏鸿音的视线落在玉罗刹说话时微动的喉结上,忽然道:“之前你黑衣蒙面抢夺画像之时,我并没有看到这里。”
背影身形可以骗人,但咽喉这种脆弱的部位,极少有人能通过改变此处伪装性别。
那次晏鸿音打斗之时特地留意了对方的脖颈处,发现平滑光洁之后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过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的性别。
现在想来,那恐怕是玉罗刹内里不足无法白雾蔽体,所以用了这种法子来迷惑他人。
玉罗刹得意扬眉:“乾坤大挪移中就有骨骼挪移之法,我年少讨生活的时候,这手缩骨救了我不少次呢!”
玉罗刹在关外雌雄莫辨,神秘诡谲的传闻,可不仅仅是因为那层内力外放的白雾,还因为这人时不时心血来潮散去白雾遮蔽之后,凭心情时男时女变幻莫测的模样。
***
王怜花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他这几日被晏鸿音认出来的次数变多了不少。
他在金陵城没什么事,便用各种身份穿梭在晏鸿音身边,偶尔同她说两句话,此前只要不是他主动凑上去露出破绽,晏鸿音从未发觉过他的易容。
但是这两天,他居然有几次同晏鸿音擦肩而过的时候,总是隐隐发现晏鸿音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他。
虽然只是怀疑并非看穿,但这对晏鸿音来说已经是件很不寻常的改变了。
还有……这几日晏鸿音身上的某些感觉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整个人并不似之前那样紧绷冷持,多了丝说不出来的味道。
那种感觉……有股熟悉又陌生的西域味儿。
王怜花立刻就想到了晏鸿音身边那只不省心的西域猫。
这日,瞅准晏鸿音带西门吹雪出门爬山的时机,王怜花找上了玉罗刹。
玉罗刹正带着花满楼在屋子前面烧佛经。
这种堪称暴殄天物亵渎神佛的事儿,玉罗刹做起来一点都不心虚。
他盘膝坐在炭盆旁边,一边抽查花满楼的背诵,一边在花满楼小脸肉疼的表情下往炭盆里面丢竹简书籍。
只要是花满楼背下来的,玉罗刹一本都没留。
这些原本存放在暗室里的竹简是花满楼心头所爱,平日里就算翻阅都是小心翼翼的,哪里能料到玉罗刹会有这种行为。
这让花满楼在被抽查到不管哪一本的时候都悬着一颗心,玉罗刹哪怕只问一个问题,他在脑子里都能飞快将整本书都默背一遍,不原让玉罗刹曾经亲手为他准备那些竹简书籍的心血,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玉叔,真的要全部烧掉吗?”蹲在炭盆旁边的花满楼感受到那种灼灼的热浪,皱着脸,脸上满是心疼不舍。
“你既然已经学会了,这些东西留着便没有什么用处了。”玉罗刹嘴上回答,手上的竹签还拨了两下炭盆里燃烧不均匀的竹简,“今日便查到这里,明日继续。”
“嗯……”花满楼暗下决心,赶在玉叔的动作之前,这两天一定要好好再看一遍剩下的藏经。
“还想学武吗?”玉罗刹问。
在初初将花满楼带到暗室里时,玉罗刹曾经问过花满楼,想要学习怎样的武功,亦或者学武是为了什么。
花满楼同玉罗刹、晏鸿音、西门吹雪都不一样,他没有家仇,没有国责,不必在刀尖血海中求得生存。
正相反,他拥有富庶美满的家庭,如珠如宝般疼爱他的父母兄长,除却这场令他失去光明的大变,花满楼的前七年,以及之后的几十年,都是可以预见到的,常人所艳羡的一帆风顺。
所以在面对玉罗刹的问题时,花满楼并没能给出回答。
看不见之后,他的自尊驱使他想要变强,想变得不那么依靠他人,可是他变强的意义是什么,学习武功又用来做什么……这些都是小小年纪的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可现在,花满楼表情严肃,规规矩矩的跪坐在玉罗刹身前,语气坚定,一字一句道:
“我喜欢我曾经能看到的一切,也喜欢现在听到的一切,哪怕是一阵风,一缕香或是一滴雨。”
“这世上从来没有黑白分明的善恶对错,我没有自己的眼睛,所以我会试着用其他人的眼睛去看一看天地万物,人事悲欢。”
“我不想手握利刃,也永远不会用武功去审判一个人是否应该被夺去性命。因为我不是律法亦不是神明,我只是一个不想在危难之时再度退后的普通人。就像晏姨和玉叔庇护教导我,哥哥在危难之时将我护在身后一样,我明白黑暗绝境之中被拉出泥沼的感觉,我想要去保护需要保护的人,去应答说出求救的人,这样……或许将来会出现很多个我。”
“玉叔说得对,这世间没有神佛菩萨,人能杀人,但也只有人才能救人。阿楼不求每一个被帮助的人都能去帮助他人,但只要有一个人回应这样的心情,欲为善时心有愉悦开怀,欲为恶时心怀恻隐不安,那便也是值得的。”
玉罗刹沉默一瞬,问他:“若旁人无法理解,言语诋毁,你当如何?”
花满楼笑如暖阳,眉眼间满是开怀。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玉罗刹静静看着面前的孩童,蓦然,露出一个有些无可奈何却又意料之中的笑。
同样的佛学典籍,同样的曾经堕入泥潭,花满楼在佛经中看到的东西,却与他截然不同。
一面为圣,一面罗刹。
不过……
“无刃之武啊……”玉罗刹用手指挠了挠脸颊,陷入沉思。
不用兵器其实没什么难的,但是花满楼想要的能退人却不伤人的武功,着实让动辄下手就是死手的玉罗刹有些为难。
“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可想的?”
一道声音自大梨树上悠悠飘下,听得玉罗刹额角青筋一蹦。
王怜花一身平日里惯穿的红衣,面容仍旧是这几日多见的青年公子的模样,此时正拿着一把折扇半躺在梨树枝干上朝下看。
看向那个面带好奇的小豆丁时王怜花的眼中有些许复杂,但是在视线落在玉罗刹身上时,那便是赤-裸裸完全不加掩饰的嫌弃了。
玉罗刹:“……”
看到王怜花的这张脸,玉罗刹强压下心头想要怼人的冲动,不断说服自己看在这张脸的份上……忍一忍……
虽然他真的很讨厌,但是还是不要太得罪……
“小家伙,我就演示一遍,听仔细了。”
王怜花见玉罗刹这种掩耳盗铃装看不见他的样子倒来了兴致,直接翻身而起一个闪身逼近坐在那的玉罗刹,抬手挪掌之间便将玉罗刹从屋前逼到了院中央。
玉罗刹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忍无可忍开口就怼:“大冬天的拿着个扇子,看来前辈这是病得不轻,是来找我家夫人看诊的?”
王怜花的身法变幻莫测,高明至极,但是在这一次同玉罗刹交手时,王怜花却有意放慢了步伐,并且每次脚尖落地辗转前都刻意发出了声音。
玉罗刹察觉出王怜花的指点之意,虽然有些诧异,但也仍旧配合着有来有往喂起招数来。
花满楼就跪坐在檐下,屏住呼吸,几乎是全神贯注于耳间,分辨着自己能听到的每一处摩擦,每一寸一动,每一丝风的轨迹。
两人擦身而过时,王怜花压低声音,寒声问:“是你教了她缩骨?”
玉罗刹就知道王怜花的来意不单纯,他就不可能好心到听见别人教-徒弟就来插上一脚。
但王怜花的身法比起玉罗刹来说的确更加适合花满楼,虽然不知道花满楼能领悟几分,但这个人情玉罗刹是结结实实的欠下了。
这种强买强卖的做法让玉罗刹郁闷了一瞬,但回答归回答,呛声却是难免的:“阿音的骨骼与常人有异,你敢说你不是早有计划要教她缩骨?我早教几天怎么了?先下手为强!”
王怜花几乎是被气笑了,手中的折扇一开一合间划出一道锐利的气劲打向玉罗刹的面皮:“要是到时候了,我能不教她?要你这个半吊子多事!”
玉罗刹被激出了火气,反手结结实实朝着王怜花打了过去,嘲讽道:“阿音想学什么就是会来找我,不去找你,气不气?你气也没办法,你又不是人家真正的师父!”
每句话都结结实实戳在王怜花心窝子上,王怜花冷笑了一下,折扇一合直接以扇为剑朝着玉罗刹刺了过去,方向直直冲着玉罗刹那张蓝颜祸水的脸。
玉罗刹哪里不知道王怜花存着什么心思,挨打归挨打,脸可必须要保护好——上次脸受伤时候阿音可是好几天都眼神飘忽,不想看他来着。
再说了,之前刻意挨打那么惨是为了博阿音心疼,这会儿阿音一时半会又回不来,他非得让对面这个老怪物看看什么叫江湖后浪拍前浪!
……
王怜花骤然收手后退,皱眉,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惊讶:“你练的是乾坤大挪移?”
玉罗刹这是第一次被人认出武学传承,但对面之人王怜花,发生什么不可能的事都不奇怪。
当年的千面公子在江湖中便有熟知百家武学的名头,许多人在同他将将交手之后便能被窥得武学一二,千面公子的千面,从来都不仅仅只是指王怜花的易容,还有他那层出不穷的武学手法与变幻莫测的攻击手段。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玉罗刹其实不在意自己的武学被点破,毕竟乾坤大挪移他只练了前四重,后面三重早就不知偏到了哪里。
“你教她的,也是乾坤大挪移中的缩骨之术?”王怜花问。
然后在玉罗刹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中找到答案,王怜花展开扇子扇了扇,没有了继续打的意思:“行了,没事了,你继续去教你的乖徒弟吧。”
说着就脚下一动,翩翩然翻过墙面,消失在一墙之隔的另一边了。
玉罗刹:“……”
他就没有见过比他还喜怒无常,还欠揍的人!!!!
“玉叔?”花满楼迟疑出声。
玉罗刹咽下闷气,问自家崽:“阿楼,刚才那个讨厌鬼的身法,你记下了多少?”
“我只记下来不到一半,后面就跟不上了。”花满楼实事求是道。
后面王怜花和玉罗刹打起来之后,依花满楼现在的听力,就很难再捕捉到什么了。
“哼,没事,玉叔教你!”玉罗刹哼道,“听好了!”
花满楼听着玉罗刹刻意放缓的步伐身法,惊讶道:“玉叔你也会……?”
玉罗刹用一种“这算什么”的语气淡淡道:“这什么劳什子身法又不难,玉叔刚刚看了一遍就会了。”
“没见识的西域流浪猫!这叫流云飞袖!”怒斥声从隔壁传来。
一颗红艳艳的苹果隔着院墙飞跃过来砸向玉罗刹的脑袋,被玉罗刹反手接住大大啃了一口下来。
“听见没?”玉罗刹啃着苹果对乖徒弟含含糊糊道,“这叫流云飞袖。”
然后话没说完就扑通一下栽倒在地,手里的苹果咕噜噜滚了出去。
“玉叔——!!”
“没事,就是些特制的蒙汗药。”
王怜花从隔壁翻墙过来,得意扬眉,拎了地上的玉罗刹就往屋子里走:“谁给的都敢吃,我就说西域人缺心眼~”
花满楼愣愣地看着,站在原地愣了好半晌,才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陆小凤牵住手,悄声道:“他们大人闹着玩呢!别怕,我陪你去后院练身法吧?”
花满楼想到玉叔对那人虽然语气很不好,但是却并没有什么敌意的态度,不放心地在门边听了一阵。不一会儿,便听到玉叔清醒过来和那人拌嘴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和陆小凤一起离开了。
***
另一边,晏鸿音带着西门吹雪爬上金陵城最高的山峰时,西门吹雪已经是气喘吁吁,小脸被寒风吹刮得微微泛红。
“阿雪,月前我问过你的问题,你如今可有答案了?”
晏鸿音站在悬崖边,问旁边胸膛剧烈起伏的孩童。
西门吹雪听着崖下呼啸而过的风声,看着远处缩小成一小片的城镇,呼吸缓缓平和下来。
晏鸿音的声音清冷缥缈如鸿毛,却又听来重若千钧。
她问:“你为何执剑?”
西门吹雪的身边无剑,手中无剑。
他已经很久很久未曾碰过剑。
但他心中的剑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晰。
“世间背信弃义,作恶多端者如雨后春笋,杀之不尽,然若无利刃悬于恶徒头顶,为恶者只会越发猖獗,无所顾忌。”
“为医,救人者几;为圣,救人者百;为道,救人者万。”
“我若执剑,诚于剑,亦诚于人。”
“魑魅魍魉,以杀止杀!”
作者有话说:
还以为今天能写到晏晏回京(捂脸),明天一定行!
关于花花和西门的武学问道纯属个人理解,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古龙,求同存异,宝贝们不要较真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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