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京城之中暗藏动荡,因为无情的要求,晏鸿音加快了诊治的时间,在用药上便重了不少。
拔除毒素本就是带着凶险刻骨的痛楚,但无情却十分享受这样能够感受到双腿存在的痛苦,哪怕每天从晏鸿音院中离开之时都需要小童帮忙推动轮椅。
这几日京城中的江湖之人突然多了起来,一些暗影开始蠢蠢欲动,无情的三个师弟也从各地赶了回来。
倒不是因为无情医治双腿特意回来,而是因为诸葛正我急召在外查案的他们回京维护京城秩序。
追命是最先回来的,回来的第一天晚上翻墙就撞见了坐在房顶喝酒的王怜花,一时酒瘾犯了竟然同这位大佛称兄道弟,谈天谈地了一整晚。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追命发现自己对这位客人什么都没问出来不说,珍藏在楼里的酒有一大半都被套出去给新认的朋友喝了,当即肉疼不已。
不过在他知道这位客人是替大师兄诊治之后,所有的肉疼非但化为乌有,还另外从剩下的珍藏里又巴巴送来了几坛子。
王怜花这几日心情十分不妙,无情接下来的诊治都由晏鸿音接手,他便索性同追命喝起酒来,就连随后回来的冷血也没逃过两人的荼毒,被平白灌了个烂醉,躲在房里两三天都没出来见人。
铁手却是带着案子回来的。
铁手主办的这一场案子原本只是桩无头尸命案,但顺藤摸瓜越往下查越是拔出一堆烂泥来,其中与京城近日来愈演愈烈的夺嫡之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是涉及到户部。
正巧接到神侯府的召回令,索性便带着证据快马回京禀报诸葛正我。
被牵连的乃是户部侍郎刘广原,其实铁手并没有找到确凿钉死刘广原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的证据。
就在他思忖着要不要用些手段引蛇出洞时,刘广原却面露惊恐之色连滚带爬找上神侯府说要自首,只说要神侯府一定保他性命无忧,哪里还有半点前些日子问询时倨傲不屑的姿态。
铁手问询出这户部侍郎刘广原背后乃是大皇子,如此大的牵扯他也难以抉择,便回来询问诸葛神侯。
诸葛正我却只是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与大弟子无情对视一眼之后,便让铁手提了那前来自首的刘广原带去户部侍郎府。
“大师兄,三更过了。”铁手靠在圆形的栏杆上,这一路上他就憋着疑问,但是无情一直都是垂着眼思索的表情,让他也有些不好问,“咱们等的人这是睡过头了?”
“时辰未到。”
无情的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指腹在表面缓缓摩挲,今日他需要出门,晏大夫便允许了今日稍作歇息,明日再度施针。
铁手看了眼刘广原。
他是不知道他们押着刘广原在刘广原府上等什么,神侯府的其他捕快也不知道,但显而易见的——表情淡淡冷静耐心的无情知道,神色越发惶惶几次想要挣脱束缚撞柱自-杀的刘广原也知道。
街上更夫的声音传来,一次,两次,待到几个时辰过去,五更天初至之时,街道上突现一阵马蹄声,地面的微微颤动在寂静的夜里循着风,越来越近。
原本双手抱胸的铁手缓缓放下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用力,蓄势待发。
四人之中,他的内功最强,也同样的,他并不借助利器兵戈之锐,他的一双手就是最好的武器。
无情抬眼望去。
漆黑如墨的夜色里,身着玄色飞鱼服,面上罩有玄色金属面具之人鱼贯而入,手指握住按握住腰间的绣春刀,面具下方露出稍稍能看出些不同特征的下半张脸,却是全然抿唇冷然的姿态。
——镇抚司锦衣卫。
被捕快按压着的刘广原早已经瘫软在地,汗如雨下,他惨白着脸伸手朝着旁边的捕快连声哀求:“我-草菅人命,杀了很多人,还买官卖官,制造冤假错案……快!让我下狱啊!带我走啊!你们在等什么?!能说的我都说了!全都是别人指使我-干的!!”
“刘大人急什么?”
身着红色蟒服的锦衣卫缓步而来,气势锋锐沉冷,嗓音低沉冷冽。
“看来,刘大人对锦衣卫此番办的案子的确知之甚详。”
“是担心本官来了审出些什么刘大人不能招供的东西?”来人信步越过绑缚双手跪在下首的刘广原,“还是说,刘大人觉得自己会翻供之前供认的幕后主使,另咬他人?”
“锦、锦衣卫……指……指挥使……”
刘广原在看到这人出现的那一刻,整个人都颓败下去,只觉得胃内翻滚,脑中唯余下一片空白。
此前所有的侥幸与挣扎,在看到这人时尽数化为灰烬。
大门被关上,锦衣卫们按着刀柄各自站定。
指挥使缓步走上台阶,在路过无情和铁手时略一颔首。
师兄弟在一顿之后也回以一礼。
同在京城,这却是神侯府第一次与锦衣卫办案相撞,也是头一回亲眼看到这位传闻中真正执掌锦衣卫的暗部指挥使。
走到正厅的主位上坐下,指挥使的手指搭在扶手之上。
一声轻笑。
刘广原的手脚都开始细微的颤抖,那一声笑落在他人耳中微哑戏谑,可却像是一道利刃狠狠刺进了他的耳膜里。
不能慌,他不可能查到的……殿下说过,一定能保他妻儿平安……一定可以……
“刘大人这是在怕什么?”
指挥使称呼着大人,言语中却带着一种冷然的嘲讽,面具后的眉梢微动,真正的情绪却未曾露出半分。
刘广原的眼中闪过一抹孤注一掷,大力挣脱开捕快的掣肘,直直冲着一旁的石柱撞去!
早有准备的锦衣卫身影一动挡在刘广原面前,抬脚将人揣了回去。
“刘大人倒是心急。”上座的指挥使抬手一点点抚平袖口的褶皱,慢声道,“刘大人想要以死谢罪,本官自不会拦着,但是本官这,案子倒是还有些疑点未曾落定,就烦请刘大人稍后片刻,如何?”
随后语调一转,沉声道:“带上来。”
刘广原的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
铁手看到那被锦衣卫绑缚带来的四人时,眼睛一眯,低声对无情道:“是刘广原的妻妾儿女。”
刘广原看着院中被五花大绑塞了嘴巴的妻妾儿女,怒急攻心,嘶哑着嗓音一字一顿道:“指挥使,下官所犯绝无连累族人之罪,莫非锦衣卫办案便是这般祸及家人,株连九族吗?!”
“祸及家人?刘大人这话怎么说的。下官此时断的,乃是另两桩案子,与大人何干呢?”指挥使缓慢道,语气里挟着波澜不惊的冷,“谁能想到这般的大家闺秀会是海沙帮的三当家,出身青楼的婀娜美人会是江湖有名的杀手毒蜘蛛?”
指挥使话音落下,冰冷的盐水就直接泼上了院中的四人,在两名女子隐忍的闷哼与少年少女的狼狈尖叫声陡然在院中落下。
一名锦衣卫出列,低头抱拳,冷声道:“禀大人,海沙帮在江南一带兴风作浪,为祸一方百姓,帮内训练杀手勾结朝廷命官排除异己,草菅人命,证据确凿。”
刘广原尖声道:“住口!!!”
锦衣卫丝毫不为所动,声音平稳:“全帮一百三十六名恶人已于昨日伏诛一百三十二,仅剩此四人尚未行刑。”
指挥使唇角微勾,抬手示意锦衣卫退到一边,轻声询问刘广原:“怎么,刘大人对此案有话要说?”
“我、我……我可以说出所有与我买卖的官员,还有……还有幕后之人,只求、求换我妻儿一命!”刘广原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急促恳求。
他知道指挥使的目的就在于此,否则根本不必将他的妻儿带来这里。
他可以咬出一些人来,甚至以锦衣卫的办案手段,他可以泼脏水给那些私下里也不见得多干净的清流之臣,只要能换的他刘家的血脉留存,将来王爷成事,他刘家定然还有翻身之日!
“哦?看来刘大人有不少话想说。”指挥使的唇边延出笑意,却是话音一转,“可本官却不想浪费时间。”
刘广原脸上的表情扭曲着凝固在一起,瞠大了眼睛瞪视向上首红衣蟒服的武官,显得滑稽又可笑。
“此四人罪行可查清了?”指挥使淡声问。
那名退至一旁的锦衣卫再度出声:“刘李氏,原名李抚,海沙帮三当家,经供认,其手上人命共计一百一十四人,其中灭门十五家,拐卖妇女幼童用于调-教售卖者逾以千数。”
“小俏儿,位列杀手榜三十七名,暗杀人数不详,但据海沙帮账本记载,其在两年间暗杀朝廷命官多达数十人,曾于丰沛县乐源村上游投毒,致使全村四十一人中毒,形似瘟疫,尽数丧命。”
指挥使的嘴唇微抿,只是细微的变化,整个人从方才压抑着的危险,一瞬间迸发出一种冷戾的杀意。
“动手罢。”
说罢便起身朝外走去。
刘广原显然知道锦衣卫的手段,疯了一般地伸手要拽住指挥使的衣角,却被两名锦衣卫牵制拖拽到一边,直面即将被行刑的妻妾儿女。
“我说!我招供!!我背后乃是当朝二皇子!我有证据!我真的留有证据!!!”
指挥使脚下一顿,驻足侧首:“怎么办?刘大人供出幕后之人只有一人,便只够换你妻妾儿女中一人之命,刘大人想要选哪一个?”
刘广原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
……
铁手和无情不知什么时候等在了刘府门边,见指挥使出来,师兄弟齐齐抱拳。
指挥使驻足,眼神波澜不惊。
身后是被锦衣卫架出来,面色惨然两股战战的少年。
显然,他在只有一个人能够活命的选择下,选择了那个自幼受宠的儿子。
只不过进了锦衣卫的犯人,死不了远比死了更痛苦。
“二位捕头可有要事?”
铁手看了眼自家师兄,又听到府中连绵不绝的凄厉惨叫声,不由道:“恶人作恶,自当按律法判处,指挥使这般判罚是否过于肆意残酷了些?”
师承诸葛神侯的四位名捕,无情最为坚忍重情义,手段诡谲,诸葛神侯曾说其“杀孽过重,过刚易折”;铁手性情沉稳温和,胸襟博大,办案虽铁手无情,但私下里却是四人里最为宽厚敦让的一个。
无情垂眸遮挡住的眸光微动,并没有说话。
指挥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真之语一般,笑了一声,反问道:“敢问铁捕头,一条命,要如何还一百之数?一刀之痛,何以平血流成河之怨?”
铁手并不是什么妇人之仁,他是公差,奉行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之举,指挥使麾下锦衣卫行事与其说是公差,更像是江湖帮派作风,未免有失朝廷威仪:“恶人伏诛便是告慰冤魂,指挥使又何必脏了自己的名声?”
世间有白天黑夜,锦衣卫亦有明暗之分。
明使监察百官,暗访各州;暗使铁甲覆面,修罗染血,送到暗使的罪人从来没有一刀毙命的痛快。
这做派神侯府早有所耳闻,师兄弟四人对此各执一词,而铁手就是其中最不认同这种极度趋近于私刑做派的一方。
“本官用一刀血肉告慰一道亡魂,以血还血,理所应当,谈何脏污?”指挥使的视线瞥过仍旧蹙着眉欲言又止的铁手,淡淡道,“神侯府与六扇门行事光明磊落,断百姓冤案,平江湖纷争,是为当世大侠。但是这世上有的是光照不到的地方,告慰不了的亡魂。铁捕头,你我各司其职,不必言及同归。”
说罢,指挥使抬步,不再理会身后二人与平府中的血腥惨叫,如来时一般缓缓步入黑暗。
“但刘广原的儿女……”
无情垂眸看着自己近日来已然有所复苏的双腿,这感觉就好似又回到自己全家被灭的那段黑暗之日,低声道:“刘府下埋着尸体,一半之数是京中这些年报案失踪的少女孩童,皆被虐杀于刘广原这一双儿女之手。”
这是铁手之前并没有查出的。
铁手双手握紧,愤恨道:“这家人简直是畜生不如!”
说罢,他拧着眉沉沉叹出一口气:“这些人的确该死,但也应该罪由律法惩处才是。”
锦衣卫不是什么江湖门派,草莽出身,在百姓眼中锦衣卫与六扇门一样是为朝廷公差,此种行事恐怕传出去更是会引得百姓惶惶,议论纷纷。
轮椅之上的无情却是轻笑了一声,说出自方才开始第一句话:“可那些身在悬崖之人,只会觉得畅快。”
……
晏鸿音走出去不远,一直隐蔽在一旁看完全程的王怜花缓缓走到她身边。
晏鸿音看他。
王怜花耸肩:“说实话,小音儿,你这排场比起爹爹我当年还差了点。”
晏鸿音无言了半晌,才缓缓道:“怎么说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
哪里能和你们这些魔教头子论长短。
王怜花朗声大笑,笑过之后道:“放心吧,今日这些足够了。”
***
晏鸿音将无情腿上的金针收回扔进盛满水的铜盆中,自旁边取了一小瓶液体倾倒进盆中清洗金针。
无情已经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稍稍站起来一些,但也仅仅只是一两息的时间。
他将卷起来的裤腿放下,忽然开口:“近日楼兰祭祀带族人进京觐见陛下的动静,不知晏大夫可有听说?”
晏鸿音与诸葛神侯达成的交易,诸葛正我座下其他三个弟子不清楚,但是无情却是知道的,自然也知道了这位晏大夫乃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是此番楼兰祭祀大张旗鼓求娶的公主。
晏鸿音这几日并未关注京城动向,但应当并未发生什么大事才对。
“什么?”她问。
无情的眼中流露出一抹堪称揶揄的笑意,道:“楼兰族人对京城各处很是好奇,兼之陛下有旨要好生招待楼兰来客,礼部官员这些天便一直带着这些楼兰来客在京城游玩,而京城的百姓也从楼兰来客口中听到了许多……嗯,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
晏鸿音眼皮一跳。
那种熟悉的,有人搞事的感觉出现了。
“无情捕头说的,可是曲雅公主微服成晏大夫在民间治病救人之际,遇到被奸人暗算奄奄一息的楼兰祭祀,不但出手相救还带回家中日日衣不解带、悉心照料,终于将生来体弱又身中剧毒的楼兰祭祀从阎王手中拉回。而楼兰祭祀在醒来后对晏大夫一见钟情,并且大肆展开追求的……爱情故事?”
王怜花自外面大步迈入,袍袖一甩径直拉了座位坐下,手肘撑在桌面上笑吟吟地看着晏鸿音,眼中满是揶揄。
晏鸿音默默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心中默念“玉罗刹干出什么事都不稀奇”,念了几遍之后竟然诡异地心平气和下来,十分淡定地问道:“他还干了什么?”
无情没忍住侧过头,无声耸动着肩膀。
王怜花却是没忍,大笑了好一阵,往后一靠抵在椅背上,两手一摊道:“那楼兰祭祀对晏大夫情根深种,难以自拔,自晏大夫回京后日日茶饭不思,夜夜难以安眠,近日听闻晏大夫的真实身份乃是当朝曲雅大公主,陛下又有意为曲雅公主甄选驸马,当即亲率族人带着几十车珍宝贡品入京……”
晏鸿音心底涌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不禁后退了一小步。
“诚达圣听,直言楼兰全族愿迎曲雅公主为楼兰女王,尊楼兰祭祀为唯一王夫,楼兰自此之后为大明属国,驻守大明边界,岁~岁~修~好~”
晏鸿音:“……”
她是那个时候对玉罗刹说过女王什么的话,但那种话,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理解为她是真的想当什么女王吧?
还唯一王夫……
晏鸿音忍了又忍,一时间竟是气笑了。
鉴于自己与晏大夫并未相熟到打趣这种事的地步,无情见状便招来小童将自己推了出去。
王怜花笑够了才面色促狭地问晏鸿音:“怎么样,要不要到时候我下手狠一点?”
晏鸿音冷笑一声:“我最是喜欢他那张脸,您到时候照脸抡,打毁容了更好。”
王怜花笑得越发张扬,笑着笑着还不忘比了个了解的手势。
虽然王怜花知道玉罗刹这人惯爱拿乔演戏那副做派,可真正看见威力的时候,王怜花还是忍不住感叹起来。
这种先斩后奏直接将军的戏码,看得王怜花是拍案叫绝,哪怕他仍旧看玉罗刹不顺眼,并且这几日越发不顺眼,但是作为过来人,王怜花只觉得这一招实在是妙!
妙极了!
作者有话说:
海沙帮的案子在第一章有提到~有始有终嘿嘿
玉罗刹(在作死边缘大鹏展翅):我不在阿音身边?没关系,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和阿音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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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在2022-11-04 17:54:41~2022-11-04 22:1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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