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恪从没想过他竟然有这样的威慑力。
小太子躲到了门后, 姜宁一激动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他侧身看了门后一眼,叹息一声,还是先去扶起了姜宁:“还好没摔进小炉里。”
她身旁就是那个泥做的小火炉,大概有膝盖这么高, 此时里面的炭火正旺。
姜宁也是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这椅子突然塌了, 我也没反应过来。”
话是这么说, 但她的眼睛却是一直看着姬恪的手。
他没有碰得太多,只是拉着她的臂弯,手指修长有力, 色如白玉,隐约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她真的有点喜欢看。
姬恪一手拉着她,一边侧身去看她身后。
这襦裙宽松,现在根本看不出什么, 但她既然说伤口裂了,想必情况不太好。
“回房罢。”
姬恪扶着姜宁往外走去, 路过门边时停了下脚步:“奏折批完了吗?”
门后传来略显含糊的声音, 像是还在吃东西:“完了。”
“那便在此处吃了再回去。”
姬恪皱眉,似是有些不高兴, 姜宁都能感觉到他握着自己手臂的手用了些力气。
“下次不论遇到什么, 该站上前就站上前,畏畏缩缩像什么话。”
“知道了……”里面传来小太子委屈的回答。
其实他也想站出来的,但周淑妃跑得太快、姜宁也是一脸惊讶,他便被这气氛也带得紧张起来。
姜宁看了姬恪一眼, 悄悄松了口气,死道友不死贫道,就让太子的小小身躯来顶这怒火吧。
姬恪扶着她到了房里, 床头正放着膏药。
他往外看了一眼,折月殿宫女本来就少,现下更是无人,她的伤口需要立刻包扎,现在很难叫到谁。
只是,姜宁伤的地方很尴尬,正好在她左后腿处,她自己也根本看不见……
“你伤口渗血得厉害,需要立刻包扎。”
姬恪轻轻叹口气,姜宁都能感受到那股气流吹过了自己侧颊的碎发。
其实姜宁自己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是为了治伤,又不是想做其他的什么。
只是给她上药的是姬恪,这就让她很抗拒了。
不是难接受,是难为情的那种抗拒,这也太暧昧了吧!她真的会想一些其他的东西,可这人是姬恪啊!
姜宁脑子里在为涩不涩打架,陷入一种没必要的自我唾弃中,身后便传来了姬恪的声音。
“不必紧张,我是个阉人。”
声音清越,语气淡然,方才那话说得就像说他想喝茶那般简单。
……
姜宁很想强调自己根本不在意、完全可以接受,可是说了又会有些奇怪,这就像在说她觊觎他一样。
她嘴开开合合,最后还是只挤出了一句:“我一点都不紧张。”
“……嗯。”姬恪应了一声。
按姜宁现在的状况,还是站着会更好上药,也不会动到伤口。
她自己提起左边的裙摆,姬恪这才看到,伤口已经崩开很多了,鲜红的血液顺着大腿流下,在一片白上勾出丝丝的纹路。
他好看的眉皱起,清润的眸子里印着这画面,脑子里毫无旖旎,只有无奈。
“受伤了便好好休息,难不成在宫中还能饿到你?站好。”
姜宁:……
她现在正处于天人交战的时候,完全没有听到姬恪的话。
他脱掉宽大的外袍,露出里面同样的黑底金纹的衣衫,不过里面的是窄袖,方便他上药。
姬恪倒了温水来,纯色的绸帕在水里转了一圈,随后被他绞干,落到了姜宁的小腿处。
姜宁看向窗外的枇杷树,一动不动,她打算变成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
温热的手帕轻轻往上移动,微风吹过,被擦拭过的肌肤被拂出一片凉意。
姬恪是俯身去擦的,垂下的长发时不时会飘过她的小腿处,带来不能忽视的痒。
……做木头人真的好难。姜宁如此想到。
水声响起,手帕被放进了水盆中,一只手从身侧拿过药酒,姜宁余光恰好看到了。
雍朝的药酒不是混着草药泡的,而是反复蒸馏过的酒,价格不低,药性也很烈。
“药酒是一定要擦的,会有些疼,你且忍一忍。”
瞟见姬恪已经把清透的药酒倒在棉团上了,她立刻咬紧牙关,发誓自己绝不会叫一声出来。
“疼疼疼。”姜宁动了一下腿,随后立刻便被姬恪按住。
“别动,会流血。”
他按住姜宁,微凉的指尖触在伤口周围,倒是缓解了一些痛感。
姜宁转头去看了一眼,姬恪是半跪在她身后的,俯视而去,只能看到他的长睫和高鼻。
她看到他凑近了一些,随后一道轻缓的气流拂过伤口,这痛感又少了许多。
“很快便擦好了。”他开口道。
他上药的动作很流利,像是做过许多遍了一般,木片将纯白的膏药从瓶中刮出,随后轻轻地触在了她的伤口。
姜宁的腿开始痛时,他便会轻轻地吹一会儿,随后出口安慰几句。
不过就是“很快就好了”、“再忍一下”之类的话。
语调很是清淡,姜宁甚至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那平静的神情。
但她就是脸红了。
不论是他半跪的身姿、略艳的容貌还是那按着她的指尖和清冷的嗓音,每一样都被放大,每一样都在反复循环。
姜宁看着窗外悠闲的白云和宁静的枇杷树,她吐出口气,默默咬上了床上垂下的纱幔。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想动手抓点东西,就像猫在猫抓板上磨爪子那样,不然心里真的太燥了。
她悄悄抓住了床栏,正要动手——
“小心手。”姬恪正在给她缠绷带,抬眼时恰好看到了她的动作:“疼的话再忍忍,已经弄好了。”
姜宁默默把手收了回来。
姬恪又帮她擦了一下伤口周围,起身时还帮她把襦裙弄平整了一些。
“好好躺着,大概两日就能好,想吃东西可以叫一下殿外的人。”
他把药膏药酒放回原位,屈指敲了敲她的床头柜:“这里面的还不够吃么?”
“够的够的……”
姜宁在他的搀扶下趴到了床上,头也埋进了枕头里,完全没敢看他。
不是因为这一番的发言让她反省自我了,而是因为她刚才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姬恪看着她,怕她把自己闷晕过去,却又不好直接上手,只能再次敲了敲床沿。
“头抬起来些,耳朵都闷红了。”
姜宁:“……大人,我有些困了,厨房里还有一碗咕噜肉炒饭,带去吃吧。”
姬恪看她一眼,轻叹口气,转身离开了这里。
他是发现了,自从姜宁进宫后,他叹过的气比前十几年还要多。
“殿下,该走了。”
姜宁听到他们离开的声音,没由来地松了口气。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白云西移,枇杷树沙沙作响,光影在树叶间稀松落下,一切似乎都活泼起来。
*
如今的天香酒楼生意惨淡,来往的客人少之又少。
可即便如此,他们今日仍旧没有营业。
“在哪里,你妹妹以前不是总爱在这后院晃吗?”这是姜诗雨父亲姜成的声音。
姜远也在四处翻找,语气逐渐不耐烦:“是酒楼里的小厮说的,我不常来,怎么知道有没有?”
这二人正在找“姜诗雨”所做美食的菜谱。
京畿酒楼里的人都不是傻子,姜宁的那个小餐馆他们早早便派人去吃过了。
说实话,每一个吃过的人都只有惊艳二字能概括。
用料十分新鲜、滋味丰富、花样也多,最重要的是那份独特,就算是同一种菜,她做的和其他人做的总不一样。
别人不知道,但他们二人还不清楚吗。
姜诗雨从小学的菜谱就是他们姜家祖传的,她哪里会别的菜式,若是真有,一定是碰上谁给了她什么。
“爹,难不成这神奇菜谱她全带走了?”
姜远一拍扇子,心中有了这个想法。
“你傻了不成,她逃进宫那天什么都没带,一定是我们还没找到。”
姜成铁了心要找到这谱子,只有这个才能救下他们这个天香酒楼。
上一次是周家给的钱,但他们人没娶到不说,还成了京畿的笑柄,没让他们还钱已经算给面子了。
姜远看了他一眼,合上扇子插在身后,有些郁闷。
“爹,她是不是攀上高枝了?”
“高枝?”姜成不放弃地继续翻找,一边扒开柴火堆,一边敷衍:“宫里都是小太监,没根没毛的,她攀了谁我都丢脸,除了那个九千岁。”
姜远不赞同地摇摇头:“之前我和周家的表少爷一同去玩,在鹊桥仙遇上了她,本想捉弄她玩玩,她倒好,惹怒了周公子,前不久还敢到乘风书院对面摆摊。”
姜成拍拍身上的灰,打开了满是灰尘的储物室:“然后呢。”
姜远坐在凳子上,眼睛微眯,虽然长得和姜宁有六成像,但给人观感却要差得多。
“我本想去找她晦气,可那周公子却说什么都不去了,像是在忌惮她。他们官宦人家肯定比我们消息灵通,我觉得这事不对。
而且上次周家那位表少爷还问过我,说周家又愿意娶她了,只要我们点头,姜诗雨能给大公子做正房。”
姜远琢磨许久,转头看向他爹,意味深长地说道。
“爹,她说到底还是我们姜家的好女儿,这户籍都没变,况且当初婚书可都写着呢,她还没解婚约。”
*
风平浪静了几日,姜宁就在折月殿躺了几日。
她腿上的伤并不轻,又伤在奇怪的位置,要么站着、要么趴着,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活动。
她每日只能从小安的口中得知百花宴的进度,宴席前的筹备工作自然是轮不到她操心的,她操心的是做饭的事。
自从她受伤之后,那些大厨全都回酒楼做吃的去了,不过泡菜和肉干的进度倒是一点没慢。
或许是知道这些是要分给百姓的,大家干活特别卖力,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姬恪的名声都好了不少。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走,姜宁很满意,现在她生活里唯一的敌人就是无聊。
姜宁拄着拐杖走到了桂花树下,准备看看这棵树的生长状况,抬头看去,恰好和桂花树上一对豆豆眼对上视线。
姬恪的枇杷树很吸引小动物,尤其是雀鸟,这点姜宁也习惯了,但那棵元气不足的桂花树倒是很少有鸟停在上面。
而且停的还一只不是普通的雀鸟,它是樱粉色渐变的,翅羽处染着一些嫩黄,整体颜色活泼极了。
这是一只鹦鹉。一只站在木牌上晃悠的鹦鹉。
那木牌可是姬恪的东西,不能被这小东西给晃断了。
一人一鸟对视着,姜宁觉得这鸟肯定有主,这么漂亮的小动物不可能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宫里。
“渣渣。”
鹦鹉如是说道。
姜宁:???
长这么粉,怎么开口就骂人?
她从袋子里抓出一把偷偷炒的焦糖瓜子,随后剥了两粒放在掌心,她其实很喜欢这个小东西,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吸引它。
——然后让它真香,让它团在手心里啾啾叫。
那只粉色鹦鹉的确啾啾叫了两声,但它施展出了与它身形完全不符的冲力。
它像一个小炸弹一般冲进她手心,叼走了那两粒瓜子,活像饿了几天的野生动物。
……不会真的是野生的吧?
那鹦鹉又回到了木牌上,而两粒瓜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渣渣。”鹦鹉又开了口,仿佛它只会说这两个字。
姜宁不信邪,又埋头在树下剥了一大把,她把瓜子撒在树下,这鹦鹉看了她几眼,扑棱着翅膀飞到树下吃了起来。
它的喙是雪白的,灵巧地啄起瓜子,一边吃一边看她,像是在警惕。
这鸟不会是饿了很久吧,这么能吃。
姜宁拄着拐杖在树下看,不远处有小太监有些疑惑,便凑上来看了一眼。
“找到了!快去通知大人!”
这一声又惊到了鹦鹉,它立刻飞到牌子上,脑袋灵动地转着看向大家。
这一声也惊到了姜宁,这居然是姬恪的鸟。
以前怎么没见过?
这小鹦鹉发出几声鸟叫,吸引到了姜宁的注意,见她看过来了,它立刻开口。
“渣渣。”
姜宁被哽到了:“虽然我不能动你,但我可以躲开。”
她拄着拐杖往回走,那鸟却一直跟着她,远远看见就像一个小粉团飘在她身后。
“渣渣渣渣。”
……
等姬恪到折月殿的时候,有幸看到了一个走路不利索的少女追着一只粉色鹦鹉打的画面。
她当然是追不到的,那鸟一边飞一边念叨:“渣渣。”
鹦鹉的视力很好,一眼就看到了刚刚进门姬恪,它扑腾着翅膀往那里飞去,嘴里叫着另一句话。
“姬恪救命。”
它落到姬恪的肩头,歪着脑袋看向姜宁,一脸无辜可爱的模样。
姜宁气血都涌起来了,却看到姬恪略略弯了嘴角,抬手蹭了蹭它的脑袋。
气血顿时平息了。
跟在他身后的人进了折月殿后便自动散开,假装听不到看不到。
姬恪走向姜宁,顺手帮她捡起拐杖,又去看了看那棵树。
树叶光滑油亮,树干也好了许多,看起来是比以前精神多了。
“不错。”他点点头,随后坐在了石桌旁。
桌上也有不少小零嘴,那只鹦鹉立刻从他肩头飞下,一个猛子扎进了美食中。
姬恪看了姜宁一眼,眼里还蕴着笑意,虽然坐姿依旧板正,但从神态间能看得出他很放松。
“这是我小时候养的一只鹦鹉,叫津津,因为它吃什么都津津有味的。”
姜宁坐到他对面,左腿直直地放着,这样不会压到伤口。
她看了那只鸟一眼,疑惑道:“那为什么不叫有味?”
姬恪怔了一瞬,随后低着眉眼笑起来,自带的清冷散了一个冷字,只留下清。
他就像雪山上流下的泉水,清透、明澈。
“是啊,当初为何没叫有味呢。”他看向姜宁,只有那微扬的眼角能证明他笑过。
“大概是当时没什么吃的,不够有味罢。”
姜宁心理上想继续问下去,可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要,这应该是姬恪的秘密,她不该打探的。
她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
“大人,我可没有打它,是它一直骂我渣渣。”
“那是在向你讨吃的。”姬恪伸手把吃得正欢的鹦鹉揪了出来:“不过确也是我的错,没有教好它。”
他低下头看着鹦鹉,碎发垂下,整个人的眉眼都柔和了不少,这是姜宁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神情。
他点点鹦鹉的脑袋,薄唇轻启,声线清越。
“叫姜宁。”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姬恪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这两个字像是在舌尖转了一圈后才被送出来。
姜宁下意识坐直了身体,那种想挠点什么的感觉又出来了。
鹦鹉会学舌,它抖抖翅膀,很是听姬恪话地说了出来,却始终不在调上。
姬恪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一遍一遍地说着,不知是自己想叫还是想教鹦鹉。
“是姜宁。”
姜宁觉得自己的名字在他齿间一遍一遍地磨,都快碎得被他吞下去了。
她受不了了。
“不用了大人,我不会和一只鸟计较这么多。”
赶快别念了,再念她就要扑上去……不是,再念她就要跑回房间了。
这一只名叫津津的鹦鹉也不知是给谁面子,顿时脱口而出:“姜宁。”
这语调总算模仿了个八成像,姬恪看起来很满意,姜宁也松了口气。
他抬头看向她,神情虽没多大变化,但从那微扬的眉能看出他是有些骄傲的。
“它很聪明。”
聪明的津津从姬恪手中飞出,转了两圈后叫了一声:“傻子。”
姬恪看着它,随后低下头给自己倒了杯茶,身体微微靠在了石桌旁,这大概就是他最放松的姿态。
他叹了口气:“去吧。”
姜宁立刻扔下拐杖,誓要和津津分个你死我活。
他抬起茶杯,氤氲的雾气飘散在眼前,一人一鸟正在追逐,雾气凝结在眼睫上,似是将这一切晕成了一场梦境。
他饮下茶后,先是看着那只圆润的小粉鸟,随后视线下移,落在它下方那个青衣少女身上,无意识地没再移开。
*
姜宁这伤养得极其憋屈。
那津津原本是受了伤,宫里无人医治,这才送到宫外的,后来养好后没有及时去接它,是听小太子说姜宁无聊到要啃床栏,姬恪这才把它接了回来。
可姜宁不知道前因后果。
她整日被那鸟缠着,没正经听它叫过自己名字几次,基本上都在骂她渣渣或者傻子。
养伤期间,她每日做得最多的事不是做菜,而是追鸟。
从腿瘸追到腿好,从折月殿追到御花园,又从御花园追到水榭,皇宫都快被她跑了个遍。
就这么追了几日,百花节悄然来临,后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