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总共过了三日, 拿到第一的是雍朝的一个小武将,可他今年的风光注定是要被夺走的。
比起每年都举办的秋猎,显然是姬恪本人的八卦更加吸引人。
当时二人到湖边坐下,被草和芦苇遮住身影, 大家只能看到芦苇在飘摇, 看不见他们在做什么。
但不到半个时辰, 姜宁的身份就在宴席上被传了个遍。
除了笑呵呵拿着酒壶喝得高兴的顾太傅,其余人脸上都或多或少有些吃惊,就连郑丞相都频频往那处看去。
“她是踏仙楼的老板, 我以前常去那里吃饭,认得她……但当时她只开了个小店,没想到竟和九千岁有些渊源。”
“踏仙楼好耳熟,我夫人好像爱吃她家糕点。”
“我女儿也常买,还嚷着让我请她来办生辰宴, 现下看来是请不动了。”
若是那姑娘真的和姬恪成了,她的身份可就不只是酒楼老板了, 不知有多少人会去巴结。
姬恪这样高调行事背后的含义, 大家都心知肚明。
无非是在告诉众人,姜宁是在他羽翼下的, 谁若是想动, 得先估量一下自己。
既像炫耀又像警告,到了回京畿的日子,大家坐马车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其间某个挂着墨绿色帐帘的马车里探出一头,随后又缩了回去。
“左丞相, 这局势可危了,咱们太子怎么办?姬恪将魏王驱逐出京畿莫非只是借刺杀这个幌子行不轨之事,他是真的想改朝换代?万一他们以后有孩子了……”
左丞相看了他一眼, 叹口气,做手势让他稍安勿躁:“慌什么,他是宦官,哪来的孩子。就算他真要反,当我们是死人不成?”
他让人停了马车,随后一路小跑到了顾太傅车边,打了招呼得了同意后立刻进去。
他是姬恪的老师,是朝堂上和姬恪关系最紧密的人,此时他的消息一定是最准确的。
一上了车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葡萄酒香,左丞相没管,只是坐下后笑呵呵地开口。
“此番要恭喜顾太傅了,得意门生结良缘就好比子孙娶妻,是大福气啊。”
左丞相想问什么顾太傅心里门清,但朝堂上本就不存在什么姬恪党派,他们和保皇党本就没多大差别,所以他还是承了这番恭贺。
“多谢,若是他二人要办酒席,我必定请你。”
左丞相笑着给他倒杯茶,一副你好我好的模样:“既然觅得良缘,那便是想开了,也不纠结以往的事了罢。”
这往事自然就是姬恪的身世,若他放下了,小太子大概就不会出事。
“你们哪。”顾太傅提着酒壶喝了一杯,笑着摇头:“老夫常常就说姬恪是个好孩子,没人信。安心吧,他心中如今只有那个女子。”
如果姬恪有反心,想复仇,这个仇早就报在诚帝身上了,哪里还轮得到小太子。
可惜世人总是爱以己度人,总以为发生了姬家灭门惨案这样的事,谁都迈不过去。
但姬恪已经平反,仇也报了,断不会迁怒于别人,更何况是一个不知情的孩子,他们姬家的人都有那么一分傲骨在的。
左丞相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笑意,他是在笑他们多虑,也是在笑过去命运的无常。
既然答案已经得到了,也没必要再在这里引人发笑。
“告辞。”
“不送。”
顾太傅倒出姜宁酿的葡萄酒,一边浅酌,一边躺在软垫里,不禁想到了那个早逝的诚帝。
按他的能力本是当不了这皇帝的,不过如今这小太子倒还有可取之处。
“保皇保皇,越保越黄……”
*
姜宁正和姬恪在下围棋,她执黑子,他执白子,棋局上战况焦灼,她拿着棋子,思考到一半下意识咬上了自己的指关节。
这就像以前做数学题时忍不住咬些什么解压一样。
“张口。”
姬恪伸手把她的食指解救出来,但上面已经有了浅浅的牙印。
“你别动我,让我好好把这一小片棋子救回来。”
姜宁围棋还属于入门水平,老师自然就是眼前这位颇为闲情逸致的人。
但她已经快要被自己的老师逼到死路了。
正在这时,马车外突然传来轻轻的敲响,姬恪把姜宁的手压回桌上,转头看向窗外。
“说。”
“大人,殿下想上您的车。”
这事本不必通报的,他是太子,想上哪辆车都行,但小太子方才却说要通报一下。
姬恪沉默一瞬,他转头看向姜宁,可她正一心解棋局,状似同意。
“让他来罢。”
马车停下,小太子很快就上了车,这样不会引起后面车马的拥堵。
来这里之前小太子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可真的看见姜宁时他又垂下了眼睛。
“殿下,坐这里罢。”
姬恪给他指了一个位置,他刚坐下,三人就恰好围着棋盘坐成了三角的形状。
小太子看了眼棋盘:“你们在下棋?”
“嗯。”姬恪点头,姜宁还在解棋局。
姬恪是不太爱说话的人,平时三人在一起时都是姜宁在中间起话题,但她现在没开口,车里就静了下来。
时间又过去一会儿,小太子纠结万分正要开口时,姜宁落子了。
“我下这里。”
小太子和姬恪学棋大约有四五年了,虽然暂时还没学到精髓,但还是能唬唬人的,他一眼就看出姜宁那个位置不好,大概要被吃掉。
姬恪眼里升起了笑意,他修长的食指轻轻点在棋盘的某个位置,姜宁立刻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对对对,下这里,我悔一步。”
姬恪之前就说因为她是初学,在他这里可以悔棋,姜宁自然是欣然同意的,可一旁的小太子却满眼震惊。
五年了,他从没有得过悔棋的机会,姬恪只会无情地碾压他。
这也太双标了……但他好想和他们一起玩。
“姜宁,孤能一起玩吗?”
他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可没想到姜宁却立刻点头同意,把位置让给他,自己坐到了姬恪身边。
“你来吧,让我看看你棋艺如何。”
可姜宁刚坐到姬恪旁边,他就转头看了过来,乌眸里像是荡着淡淡的涟漪。
“这是同你下的棋局,坐回去。”
姜宁愣了一下,还是坐了回去,视线不禁在二人姬恪和小太子之间流转。
小太子一听他这话鼻子就有点酸,他看向姜宁,低下了头:“姜宁,当初让你一个人出宫……”
“没事,按照合约,他病治好了我的确应该出宫。”
当初小太子让她出宫她自然是生气的,但很快就抛之脑后了。
站在她的角度,小太子让她去或留其实不那么重要,她在不在宫中也没有那么重要,一堵宫墙根本挡不住她,她生气的是姬恪的不挽留。
不过现在看来,这二人之间气氛似乎不对劲。
小太子听了姜宁的话后心中的气顿时松了:“孤就知道你不会在意这个的!”
姜宁干笑了一声,虽然不在意,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心梗的,小太子在她看来就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她总不能和一个小孩置气。
铛铛两声,姬恪手中的棋子被扔回了棋篓中。
他垂眼看着小太子,那股莫名的压迫感又在这马车中重现。
“殿下,奴才以为该有的道歉是必要的。”
“对不起……”小太子扁起了嘴,眼中已经蓄起了泪花:“孤这就解除禁令,你以后可以入宫。”
他还是不希望她把姬恪带走。
马车里气氛又陷入了沉默,姜宁看看姬恪的模样又坐到了他身边。
“你生气了?”
她离得太近,原本还在生气的姬恪突然移开视线,长睫微动,脸色微红。
“没有。”
“没有脸色还这么冷。”她伸手摸摸姬恪的脸,试图把那里暖热,随后凑到他耳边。
“你也错了,我是不是该惩罚你?”
姬恪无奈看她一眼,心中郁气顿时散开不少,他伸手点点她的眉心:“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在等你的惩罚。”
姬恪自然知道她没那么在意小太子的做法,可他很在意。
姜宁从来都是个专注的人,不论是对做菜还是对他。
虽说她只在意他的想法,不太在意别人的态度,但他也知道姜宁心中是把太子当做朋友的,被朋友赶走肯定会难过。
她这种性子总是容易被别人以心大为由伤害,就如同这次一般。
他看向小太子:“如今局势有异,边关小战频繁,回宫不久大概就能再次接到战报。你在战报到之前写一份战书,预测这次战况如何,之后要检查。”
姬恪的语气还是有些冷,他最近一直这样,像是不愿同他和好一般。
“是。”小太子眨眨眼睛,吸着鼻子转身就要开车帘要出去。
马车还在走,他这举动引得外面的侍卫呼声连连,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后把他接走了。
“生气对身体不好,要像我一样海纳百川。”姜宁张开手抱住他,她显然忘了自己因为生气揍人而进大理寺的事。
但姬恪没有提这个,他只是静静望着她的眼睛:“那你想好如何惩罚我了吗?”
姜宁:?
怎么感觉你还很期待?
小太子回到自己车上,他看到郑皇后的那一刻就绷不住哭了出来。
郑皇后正在看姬恪推荐的书,问了前因后果后拍拍他的头:“姬恪那样的人,只是说说你已经算是念了情分,你看看魏王。”
小太子抽噎道:“魏王不是因为刺杀孤才被驱走的吗?”
郑皇后沉默一瞬:“……如果本宫没有猜错,那只是小部分缘由。”
小太子闻言哭得更伤心了。
*
军队浩浩荡荡地离城,又浩浩荡荡地回来。
自从回了京畿,姜宁忙着修酒楼的事,姬恪又开始投入公务之中,两人不常见面,但一直都有书信往来。
姬恪这人面对面时话少,可一旦写信就忍不住把内心的话都写下来,每次洋洋洒洒都有三四张信纸。
譬如什么入秋了要多穿些、不要总是吃冷元子、吃得太辣对肠胃也不好,这里叮嘱一句,那里叮嘱一句,恨不得自己时时待在她身边看着。
姜宁的信就简单直白多了,一点不像姬恪那么绕弯子,譬如想你、爱你、在梦里贴贴你。
两人见面时,姜宁更是要抱着他蹭好久,俨然一对难舍难分的亲密爱人。
这段时间是姬恪长这么大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就像日光中的泡影,散着绮丽的光让他彻底沉浸其中。
时间一晃就到了九月底,北部战事频繁,但都只是小打小闹,虽然他们攻不进雍朝,但这么个打法总是耗费精力的,冬日将至,边关粮草就消耗得有些快。
“现在正值秋季,虽是产粮的时节,但为了以防万一还需派人去输送粮草。”
姬恪将所有奏折理得整整齐齐,随后看向小太子。
“朝中关系殿下大概都清楚,此次运送粮草的人就由殿下来选,奴才便不过多过问。”
小太子有些愣神地看着他:“全凭孤做选择?选到谁谁就去送?”
“是,殿下总要自己做决定的。”
姬恪的意思很明了了,这次送粮草并不算紧急,所以他不会插手这件事,他想要放权。
等到他能够自己处理政务,等到他有能力登基之后姬恪就会立刻离开。
“冠冕堂皇,你就是想走,我待你不好吗?我从没有怀疑过你,现在也没有限制姜宁进宫,为何你们都要离开我?”
“……殿下。”姬恪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若是可以,奴才六年前就离宫了。”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说出自己不愿意待在皇宫的事实,大抵是和姜宁待久了,他说话也直白了些许。
说完这些,他行礼后就离开了。
小太子沉默许久,随后走出御书房:“去母后宫中。”
*
——我在三楼装了间茶室,不对外开放的,只给你一人,那里风景也好,坐一会儿都心旷神怡,坐着坐着就想你了,明日开业剪彩你一定要来!
看完了姜宁的信,姬恪弯唇笑了一会儿,随后将信纸展平小心放进盒子里,又把信纸间夹带的干花分到檀木盒中,满眼温柔。
他又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正是那些菩提根和红心菩提子,它们不再是之前那副待打磨的模样,此时已然有了点点亮色。
那菩提根很是坚硬,打磨成圆形时很废时间,不仅要上锉刀,就连那砺石都磨没了好几块才磨圆了三四颗,他原本是打算赶在开业前送她的,但现在看来还是来不及。
他继续动手做,务必要让每一颗珠子的大小都一样。
窗前的花影从慢慢移动,从左到右,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一阵微凉的风吹过,姬恪这才回过神,把这颗磨好的菩提根放回盒子里。
他看着院中那棵落了不少叶子的桂树,不由得弯起了唇,如果姜宁看到它的样子,大概会痛心地说它要秃了。
还有窗台这些花,他之前从书中学了制干花的法子,自此以后他都会在花落之前把它们制成干花,永久地留在盒子里。
“之前还没看到那一页,倒是白白让那么多花都枯掉。”
他伸出手摸摸那娇嫩的花瓣,面上是肉眼可见的惋惜。
“大人,该沐浴了。”
屋外有人提醒,姬恪应了一声后便去了浴房。
浴房里有熏香和浴池,一般都是有祭祀或是庆典时他才会来这里沐浴,但明日是姜宁的开业礼,他自然是要认真对待的。
衣袍一件件褪去,他把它们一一叠好后才走进浴池,在这氤氲的雾气中闭上了眼。
及腰的黑发在池中浮动,偶尔略过他的腰,偶尔贴过他的腹部,过了一段时间后便慢慢沉了下去,落到他的腿根处。
雾气将他唇色蒸得红润,在他眼睫上凝出水珠,睁眼时微微一颤落入池里。
浴池的水尤为清澈,池里的一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姬恪静静看着自己,视线在脚腕扫过,那里正有两道痕迹明显的疤痕,还有他的腿、他的腰腹、以及腿根处那显眼的刺青……
再次凝结出的水滴从眼睫上滑下,打出小圈涟漪,他有些失神。
这么多日的幸福就像幻觉,掩饰在这些美好之下的阴影,她一概不知,若是知道了,会如何呢?
可他确实不想让她知道、看到自己的这些不堪。
姬恪斜靠在池壁,头搭在手臂上,发丝笼住大半张脸,氤氲雾气间只能看到他略显失神的眼,黑而无光。
像一只振翅不能的蝴蝶,也像一只搁浅的人鱼,他沉在水中的黑发又缓慢漂浮起来,遮住不堪的一切。
“姜宁……”
他想她了,这份思念却没那么好说出口。
夜半时分,姬恪顶着半干的长发打开房门,在值守的小太监眼前再次走向姜宁的房间。
小太监微微叹气,习以为常地回房把他的灯灭了。
姬恪轻车熟路地推开房门,窗外挂着的灯笼依旧为这熟客点亮指路,他走到床前掀开被子睡了进去。
就像一个旅人终于回到自己的安心之所。
枕头旁整齐叠着一条淡色襦裙,这是上次秋猎时她换下的,浆洗过后一直没能还给她。
他抬手放到这襦裙上,窗外清辉映下,不小心照到了他光洁的手臂。
他转头看着这月色,他的神情和月光相比,不知谁更清冷一些,过了一会儿后他才起身将窗户关上。
被拒之门外的清辉只堪堪照过他松散的衣袍,照到肩头那一片白、显眼的锁骨、还有那半露出的长腿。
窗户关上,他再次躺进被子里,身上的每一处都要与这一方同她有关的小天地相接触。
“姜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