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 有人传来消息,姜宁被人退租了,京畿里没人肯租商铺给她。”
喜公公走进清池园说了这话,小太子正在那里喂鱼, 闻言也转过了头。
“为何不租给她?”
喜公公犹豫半响, 稍慢地开了口:“大约是惹了什么人, 不然不会这么针对她。”
小太子看着池塘里转圈圈的鱼陷入了沉思。
姬恪翻书的手微顿,但稍一思索他就知道是谁干的了,做得这么明显, 除了他还有谁?
他转眼看向小太子,清透的眸子倒映着他皱眉思索的面容。
“殿下,你觉得是谁。”
小太子也没思考太久,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是我皇叔。”
姬恪点点头,把手中的书放下, 继续问道:“为何。”
“因为我们。”他站起身,神色间有些愧疚。
姜宁遭这个苦真是受他们牵连了, 魏王本该对他们二人下手的, 可他不敢贸然出手,只能向无辜的姜宁发泄怒气。
“是, 也不是。”姬恪的声音听起来冷了一些:“京畿不少大商铺和他有关, 其中包括鹊桥仙。姜宁最近吸了太多客,还影响了他的进账,他自然是不高兴的。”
京畿不缺有钱人,可再有钱也难免要向权势低头, 魏王恰好是这权势之一,有他保驾护航,在京畿开店会顺利得多。
“姜宁这么有钱?”
小太子有些惊讶, 他以前也去过鹊桥仙,那里雕梁画栋,造价不菲,菜价自然也高,他们每天的流水本就不可小觑,可姜宁竟然能影响到他们吗?
“是,听闻相国府的婚宴都包给她做了。”姬恪眼里带着点点笑意,那是掩藏不住的欣赏。
“你该多和她学学,人贵在坚韧,贵在自信,贵在有向前的勇气。”
一连三个贵字,足以见得姜宁在他眼里是什么模样。
可在小太子印象里,姜宁还是那个为了三两月银而高兴的人,没想到现在竟有了这么大的进步。
她是不是不必再受她父兄威胁,有能力自己独立生活了……
小太子又陷入了思考。
他抬眼看向姬恪,又看了一眼他碗里的枇杷膏浆,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姬恪,你的厌食症是不是好了许多?”
姬恪沉默一会儿,似乎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但最后他还是点头称是,给了小太子一个确切的答案。
姬恪站起身向他走来,垂下的墨发微扬,衣上金线绣出的鹤振翅高飞,这白金色让小太子有些睁不开眼,恍然间还以为他飞升而去了。
鞋履停在小太子身前,他正蹲在池边,手中无意识抓着岸边小草,一见他靠近便立刻站起身,小手里还带着些草屑,看起来有些紧张。
“孤没玩泥巴。”
姬恪显然不在意这个,他静静看着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两人一个低头看人,另一个低头看着地上铺好的青石板。
小太子心中很紧张,他知道自己刚才问那句话里含的什么意思,现下姬恪这么看着他,肯定也知道了。
如果姜宁也知道了,会不会很讨厌他?
再没人喂食,池中的鱼按捺不住钻头水面,嘴巴一张一合开始讨食,池边接水的竹筒当的一声敲出梆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不远处一个小太监走来,步履匆匆,他身后还跟着三个穿了绛红色官服的中年男子,他们正是前来议事的顾太傅、郑丞相和礼部尚书王大人。
姬恪终于收回了那有压迫感的视线,移步站到他身后,尽职尽责地做好自己份内事。
“殿下、姬大人。”
三人略略行礼后也没寒暄,直奔主题。
“西域使臣来见,已经要到京畿了,不过他们这两日先让人送信来,说要暂缓几日,他们有人走丢了。”
姬恪没开口,只是看了小太子一眼,他立刻开口。
“是不是跟着来的七皇子?”
“是。”
小太子现在十岁,再过几月就满十一了,看得出姬恪将他教得很好,能很快想到这个人。
若是这个皇子提前进京畿,那可就不是一件小事了,几人很快开始商讨起来。
谈话时郑丞相时不时扫姬恪一眼,心中讶然,这几日不论是在朝堂还是私下,开口的大多都是太子,姬恪只是偶尔提点几句,他一时摸不准这是放权还是为了其他什么目的。
若是为了放权,他倒还要多琢磨一下了。
想到这里,郑丞相又看了姬恪几眼,他原本像是在出神,可突然扬起眼睫看向他们身后,眼里有了些生气。
这是见到谁了?他想回头看,可是他不能。
郑丞相没看到,小太子倒是看清楚了,清池门外方才突然冒出了姜宁的头,她见这里人多后又很快缩了回去。
想到自己方才的想法,他不由自主抓紧了衣袍,移开视线,心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过了一会儿,他们算是聊完了,可姜宁的发带还在门口飘着,她显然有急事,这才一直没离开。
几人说得口干舌燥,一旁的小太监赶快上前来为他们添茶解渴,姬恪此时突然开了口。
“进来。”
这三位臣子没忍住,直接转头往后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靛蓝襦裙的小姑娘走了出来。
顾太傅自然认识她,他们可以说是天天见,为了自己不被认出来,他立刻用衣袖遮住了半张脸。
姜宁神色不是很好,她原本是想在清池门口等姬恪的,哪知被他叫了进去。
她不认识这些人,只能行了个宫礼:“见过几位大人。”
姬恪静静看着她,只见她眉心微皱,双唇紧抿,虽然没有泄露太多,但能看出一丝委屈。
“姜宁,你怎么了?”
小太子率先出口问道,心里在天人交战的他注意到了姜宁不对劲的神色。
姜宁来之前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她犹豫一下,还是没有说出来:“我做了菜,来叫你们去吃……”
郑丞相瞪大眼看她,一时没忍住哼了出来:“你倒可以,在宫里奴婢都不称了?”
姜宁沉默一下,正要开口把之前那话重说一遍,姬恪就抬手制止了她。
“她不是宫中奴婢,也没有签卖身契,只是请来为我做饭治病的,不必以奴自称。”
“原来如此,姬大人倒是好心肠。”郑丞相意味不明地笑了:“不知现在病治好没有?”
姬恪垂眸没有看他:“劳丞相关心,身子好了不少。”
听到这话,就连郑丞相都忍不住笑了,之前他们送什么样的女子他都拒绝了,没想到喜欢这样的。
几人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但姜宁却没怎么听到耳朵里,她脑子里想的都是今日被退租的事。
“姜宁、姜宁?”小太子唤回她的思绪:“你到底怎么了?”
他执意问这个问题,姬恪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这是警告的意思,但心中的纠结有了结果,他假装没有看懂。
姜宁长长叹了口气,她这事对在座的人来说可能只是小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就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在场的三个都是老狐狸,她这话一说出来,他们还能不知道是谁做的吗?
用这么愚蠢又直接的办法对付姬恪的人,整个京畿除了魏王还能有谁?
郑丞相表面一副关切的样子,但内心已经开始把魏王骂了个狗血淋头,只是觉得他是不可雕的朽木。
姬恪指尖微动,但又立刻压了下来,他还没开口,小太子就提前说了。
“孤在京山坊有一处小宅,离鹊桥仙不远,也能改做商铺,要不就先给你?那是孤的宅子,没人敢动的。”
姜宁抬眼看他,眼睛顿时都亮了,眼角眉梢也跟着活络起来:“真的吗?”
她知道小太子和自己关系不错,但没想到他愿意把宅子给自己。
“不用给我,我可以付租金的,按照市价给你。”
小太子闻言低下头,手又开始拧着衣袍,揪起一片一片的褶皱,他突然不说话了。
“殿下。”一旁的姬恪开了口,姜宁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阻止,难道说房子是皇家的,不能外借?
小太子不再拧衣袍,咬着唇抬起头,看向姜宁的眼光有些愧疚。
“……孤不收租金,可以直接给你做餐馆,那宅子背后还有几间别院,你晚上可以住那里,”
姜宁摆摆手:“不用不用,还是要给租金的。”
小太子继续开口:“姬恪的病已经好了,你、你……可以住那里,不用宫里宫外来回跑,也不用一天只能开一个早上或者一个中午,你的生意会更上一层楼。”
姜宁放下手,她听懂了,话里话外都是为她好……虽然也的确是为她好,可他真正的意思却是让她住到宫外。
“不可。”姬恪开了口:“殿下,奴才的病还未完全好,现在只是食欲恢复了一些,还需她留在宫里。”
这里有几位大臣在,姬恪不会直接驳了他的话,这一点他很有把握。
小太子也不敢看姜宁,只垂头看着石板上的细纹:“孤觉得……”
“姬大人。”郑丞相的声音盖过了小太子:“既然当初签的契约就是治好病后让别人出宫,现在却不想让人离开,莫不是想将她强留在宫里?
“又或者是,太子殿下的话并不管用?”
顾太傅立刻开口:“丞相可不要乱说,如今殿下虽未登基,但他的话我等自是要听的。”
说到这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礼部尚书王大人立刻出来打圆场。
“诸位这又是说到哪里去了?不过一个宅子,那也得看这姑娘愿不愿意要啊。”
三人又是一阵你来我去的话,小太子自己已经背过身去了,姬恪却只是看着姜宁。
他突然想起那日在御花园诚帝和他说的话,他那时也是竭力想让他留下来,甚至用上了命恩这个说法。
他现在是不是也正对姜宁做一样的事?
他去过她的小店,那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常,一个餐馆能看到世间百态,也能听到诸多故事,所有的一切都藏在那飘香的饭菜中。
那是和皇宫截然不同的景色,是这里一辈子也不会看到的。
姬恪原本很抗拒面对这个问题,但此时已被推到他面前,让他不得不正视。
姜宁没有在意小太子的话,住不住皇宫她根本就不在意,她在意的是皇宫里的人。
她看着姬恪:“你想不想让我留下来?”
只要姬恪说想,那么她能不能留下来都无所谓。
姬恪自然是想的,他恨不得天天陪在她左右,可他做不到,宫中有太多事牵扯着他。
他没有直接回答:“你喜不喜欢留在宫里?”
“不喜欢。”
气氛顿时静了下来,姜宁语气并没有说得多重,但姬恪知道这是她的真心话。
一个像飞鸟一般自由自在的人又怎么会习惯这缚着重重锁链的深宫。
她最初进宫也只是为了躲避逼婚,顺带赚钱开餐馆罢了。
她是一个心中有火、手中有梦的人,可他只是一具被锁在深宫的空壳,随便一动身上的锁链就哗啦响个不停,他们本就不是一类人。
见他沉默,姜宁又反问道:“你呢,你喜欢待在宫里吗?”
小太子顿时转过头,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我的喜好不重要。”
从没有人问过他喜不喜欢待在这里,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待在这里。
绕来绕去都没有答案,姜宁心中本就委屈,她大踏步往前走,直直停在姬恪身前,似是要看清他的神情。
“你说话就喜欢绕圈子,我只有一个问题,你想不想我留下来?”
额发落到眼睫上,带着微微的痒意,姬恪却没有眨眼,只是一直看着她,两人对峙许久后他才开口。
“你不适合这里,去开店吧,那是你很喜欢做的事。”
姜宁深吸口气,看起来气得不行。
“好,我去做了,你以后再也吃不到我做的东西……饿死你!”
她没和谁打招呼,气呼呼地往清池外走去,临出门时她还转过头看他。
“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告诉你,我也会生气的!”
姜宁要离开了,小太子心中虽然有些愧疚,可却还是微微松了口气,以后姬恪再也不会放着他不管了。
而且他们还是可以出宫去看姜宁的,他把宅子也给她了,姜宁这么厉害,她会再有很多朋友,离开他们,魏王以后也不会再找她的麻烦……
心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借口,小太子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都散了吧。”
姬恪声音似是重了很多,几人转头看去,他却还是那副神情。
郑丞相走时心中喜悦,只要能让姬恪不高兴,推波助澜一下又怎么了?
顾太傅却被姬恪留了下来,他看着姬恪的神情,心中只有叹息。
“你这孩子,我本来以为是襄王有意,却没想到是神女有心,你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不说这个,她必定不会接受太子那个商铺。老师,劳烦你去找那二人,他们会帮这个忙的。”
姬恪抬头看了天边一眼,那里正飞着一队大雁,几片微黄的落叶从天际划过,落到池塘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都忘了,秋日是离别的季节。
顾太傅长叹一声,点点头后离开了皇宫。
人都走完了,小太子这才拉拉姬恪的衣角,似是有话要说,可姬恪只是轻叹口气。
“我记得上课时我常和你说一句话,为君者仁。”
姜宁并没有犯错,即便是为了私心,他也不该随意将人赶出宫。
说完这话后姬恪便离开了,徒留小太子一人站在清池旁。
姜宁正在气头上,收东西的速度很快,她本来就是赤条条进的宫,现在要走自然也不必带太多东西,一个小包袱足矣。
折月殿的人见她要离开,一个个神色惊奇,甚至还有人上来拦她,可自然是没有拦住。
出宫的路很长,遇到了不少熟人,甚至还有好不容易抽时间出来钓鱼的郑皇后。
她看着姜宁,正要开口时便顿住了,一旁的兰草看起来也是愣愣的。
她们认识姜宁好几个月了,从没见她红过眼眶的模样。
“你去哪?”兰草没忍住开了口。
姜宁吸吸鼻子,眼泪一直被她留在眼里,愣是没掉下来:“出宫了,以后不接宫里订单,想吃东西去宫外找我。”
郑皇后放好鱼竿,站起身看她:“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和皇宫缘分尽了,再会,想吃东西记得来找我。”说完这话姜宁头也不回就走了。
郑皇后皱着眉,正要问些什么,她宫里的宫女就来叫她。
“娘娘,相爷在御花园等您。”
“……先去御花园。”郑皇后有些忧心地看向姜宁背影,随后吩咐兰草:“去打听怎么回事。”
*
姜宁觉得自己好没出息。
明明不是她的错,她有什么好难过的,难道他说不适合了她还要硬待在宫中吗?
还有姬恪这个人,那些话都是他说的,怎么他那时候看起来比她还伤心?
这么难受为什么不说句“不想你离开”?
姜宁气死了,她一边走一边掏出手帕来擦眼泪,可拿出的那块手帕还是姬恪给她的,说是让她吃东西前擦手用。
更可恨的是这些手帕都是由姬恪洗晒的,上面充满了他的茶香。
还有衣服,宫人的衣裙都是送到浣衣坊的,但同样制式的太多,为了不乱穿,襦裙系带上都绣着自己的名字。
她以前是随便戳几针打个标记,姬恪看不过去,就帮她把每条裙子、每件上襦都绣好了名字,针脚细密,错落有致,就绣在她胸前。
姜宁更气了,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扯扯衣角,感觉自己哪里都有姬恪的影子。
临出宫了,侍卫诧异地看着她,犹豫一瞬后给她开了门。
姜宁一直往前走,心里在纠结那些事,没注意自己身后跟着人。
侍卫见到姬恪后连忙抱拳行礼,他却只是看着姜宁的背影,在她踏出宫门的那一瞬间突然扬起一个笑容。
飞鸟该在空中,他不能奢望她也待在笼子里,既然终归要分开,便该早些让她翱翔。
姬恪站在门后,只见姜宁的身影越来越远,他唇角带笑,眼里却蕴着无尽的悲伤,深红的宫墙上垂着一些爬山虎,此时却也都黄了不少。
吱呀一声宫门关闭,他跟着它们一起被埋藏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