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侯府门前,曙光照在这座古老的庭院上。
空置了二十年, 原本富丽堂皇的府邸难免破败, 在朝廷洗清了信阳侯罪名, 发还祖产之后, 官府也派人前来修缮过, 但因为居住的人少,整个府邸还是透着一股荒凉。
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府门前,凝望着这座陌生的宅院, 和门前堆积的新雪。
傅窈心中酸楚, 霸县大捷之后, 她被放出宫,恢复了信阳侯之女的身份, 如今回到这个据说是祖宅的地方,却只觉一片陌生。
毕竟从出生起,她就未曾在这里住过一天。
大门开启, 等待了许久的年迈妇人看清楚傅窈,惊喜地冲了出来。
“阿窈,你真的回来了。”难怪李夫人情绪激动, 前几天内务府的人过来通知此事, 她还难以相信, 自己的义女明明已经身亡数年, 怎么突然又活着回来了?
“义母。”傅窈眼眶也红了。
母女两人拉着手, 进了祖宅。
对李夫人满肚子的疑惑,傅窈只简单解释道:“当初是锦麟司的一位大人救了我, 将我安置在司内执行任务,日前任务……完成,将我放了出宫来。”唯恐吓着义母,对那段日子的事情,她不想多说。
李夫人双手合十,满心感激,“这位大人一定是个好人,我要给他立个长生牌位才好。”
傅窈垂下眼睫,问道:“义母您当年又是怎么离开东海王控制的,是他听闻女儿身亡,所以将您放走了?”
“哪里有那等好事啊。”李夫人笑道,“当年是顾小将军,蔡小将军将我救了出来。”
说到这两人,李夫人笑逐颜开,她那时候就觉得这两位小将军气度非凡,不是池中之物,却没想到竟然是如此人中龙凤,俊杰无双。
李夫人纵然深居简出,也听过战功彪炳的两个名字,如今整个京城就没有不知道的。
又想起这两人当初在自家小姐坟前祭拜的心痛模样。作为过来人,李夫人非常肯定,这两位少将军对自家小姐都是非常倾慕的。
那时候她还遗憾,这样的青年才俊,年龄外貌如此般配,傅窈福薄,竟然无缘再见。如今她平安脱险,岂不是能再续前缘?
想到这里,李夫人激动起来。
这样的少年英雄,若是能谈婚论嫁,岂不比当初什么狗眼看人低的韦氏要强上百倍。
只是不知道自家小姐是如何认识了这两位神通广大的人物……
李夫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过去的事情,没有注意到傅窈脸色渐渐变了。
她当然知道李夫人说的是谁。顾弈,名震天下的顾家军的少主,刚刚灭亡了北戎。大家都在传说,他返京之后,一定会封王的。
还有蔡云衡,灭掉北戎主力,当阵斩杀康俨,如今掌控整个京城,说一不二的权柄,多少曾经显赫的权贵世家在他面前瑟瑟发抖,因为他一言而灭。
可是,这两个人,她根本不认识啊!
自从被连延秋救下之后,她就被安置了城外一处别庄中,有女官专门教导她一些谍报刺探的知识,跟当初跟随东海王一样。
脑筋一转,她就明白了,是贵妃!
是这个奸诈的女人,借助自己的身份,接近那两位小将军。
“义母不必说了。”她冷下脸来,打断了李夫人的话语。
“他们惦念的并不是我,只怕是贵妃娘娘。”傅窈露出讽刺的表情。
然后简单地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李夫人听得张大了嘴巴,以她的思维,很难理解竟然会有这般玄奇的事情,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为什么会假扮成傅窈的身份呢?去结交两位小将军。
“谁能知道那个女人要干什么。”傅窈冷笑,想起贵妃放浪的名声,说不定是假借着自己的身份,行污秽之举。毕竟贵妃被千万人盯着,不好太出格,而一个冷宫婕妤就方便多了。那两位年轻的将军据说都生得极好,去勾引一下也不稀奇。
这么一想,越发合情合理了。可怜自己一入宫就被她毁容逼杀,只怕就是为了这张酷似的脸和便宜行事的身份。
“不必再提她了。”傅窈想起康俨出征前的一晚,潜入自己床榻上的身影,就觉得满心膈应。
“贵妃,她说不定……”李夫人有些犹豫。
虽然傅窈不想再听到贵妃的名字,但有一件事她不能不提。
她这几年隐居此地,闲着无事左思右想,贵妃与傅窈之间容貌如此相似,说不定还真就是那个遗落的双胞胎。
而且德妃娘娘原本就与他们信阳侯府有旧,另一拨人带着小小姐,去投奔她也有可能。
她犹豫着,将这个猜测说了出来。
这下子震惊的人换成了傅窈。
“你说我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姐妹?”傅窈睁大了眼睛。
“此事我也不敢确定,所以一直没有敢说出来。”李夫人小声说着。当初安泰长公主诞下双胞胎的事情,她只是推测,并未亲眼目睹。
傅窈身体颤抖着,想到昏迷之前惊鸿一瞥看到的,跟自己出奇相似的容貌。
那个女人……竟然可能是自己双胞胎的姐妹。
同样的资质,同样的血统,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她自幼被带入山中,跟着德妃娘娘和未来的皇帝一起生活。而自己托庇韦氏,又被那帮势利的家伙逐出,只能沦落市井之中。
再后来,她一帆风顺,入宫为贵妃,风光无限,自己却市井中挣扎求存,自小这张出众的面容给她带来了多少屈辱恐惧。受尽地痞无赖的欺凌,生怕这张脸招来祸患,只能不出门户,靠着做针线维持生计。
同样的双胞胎,却是这样凋零的命数。
若只是命数不同,她也认了。可是之后入宫,她毁了自己容貌不说,竟然还假借自己的身份,接近两位少将军。哈哈,已经占尽了优势,却还要将自己最后一丝剩余价值都榨取干净。甚至连延秋那些人,也只将自己当做替身,送给蛮夷凌、辱……
这算什么双胞胎的姐妹?一个吸足了她血肉的姐妹吗?半生凋零,都是因为这张酷似的面容。
一种悲愤涌上来,手指扎入掌心,几乎刺出血,也许是情绪太过激动,傅窈突然感觉心脏狂跳,呼吸不畅,窒息一般的痛苦。
李夫人正说着话,就看到傅窈捂住喉咙,脸色发白。
她大吃一惊,连忙扶住傅窈,“你怎么了?”
傅窈发出咯咯的声音,短短时间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夫人惊慌失措地冲出大门,喊着:“来人啊,来人啊,赶紧叫大夫来!”
不久,一个仆役拖着个青衣素服的大夫回了家门,大夫很年轻,背着一个药箱,手里头还举着个“王氏秘药,包治百病”的竹竿白帆,一看就是个走地方的游医。
李夫人将傅窈扶到了床榻上,正急得团团转,看到仆役把这么个大夫找了回来,恨不得破口大骂。
这种游医都是江湖郎中,能有什么医术啊!
“小人刚出门就看到这位大夫正在路上,小姐的情况不能等,就请了回来。”仆役着急地说着。
大夫不慌不忙凑上前,道:“你家小姐这是癫痫发作,我正有秘方,可以治疗此病。”
一边说着,从背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凑到傅窈鼻端,一股淡薄的异香弥散开来,旁边李夫人都觉得精神一振。
再看傅窈,原本青白的脸色大为缓和,眼中也慢慢恢复神采。
李夫人大喜,想不到这游医看着年轻却颇有本事。这年轻大夫又到了桌案边上,龙飞凤舞写了一纸方子递给她,“请按照这个方子去抓药来。”
傅窈目光死死盯着游医的脸,半响,转头望向还在犹豫的李夫人,“义母,照这位大夫的方子去抓药。”
李夫人见她情形果然好转了很多,这才放下心拿着方子出去了。
傅窈又将门房也打发出去,这才盯着游医,语气森寒:“你竟然还敢来这里?”
络腮胡子掩去了熟悉的清秀眉眼,但她还是一眼认出来。
霸县大捷后,“东海王”被蔡云衡锁拿下狱,随同的东海国臣子也大都做了阶下囚,只有眼前这人,宛如泥鳅一般滑溜,见势不妙又溜走了。
朝中如今下了海捕文书,悬赏捉拿他。傅窈还以为他一定离开京城,远遁海外了,没想到还敢留在京城内。
钟煜不紧不慢将手里的药瓶收起来,“娘娘也该庆幸,若是臣不在京城,这一条小命只怕难保。”
傅窈感觉窒息的痛苦渐渐过去,目光落在钟煜手中的小瓶子上,其中的香气她记忆深刻,正是之前钟煜给她的香丸味道。
“你这药物有毒?你之前说过并无害处的。”她咬牙切齿,自己身体健康,以前从未有过这种心悸窒息的症状。
“娘娘冷静,是药三分毒,此天香丸用得多了,并无别的害处,只是会让女子身体娇弱点儿,只要不受强烈的情绪刺激,不会发作。就算发作了,只要闻闻香丸气息也就好了。”
傅窈愤怒:“你之前没有说过!”
钟煜笑道:“是我疏忽了。其实也怪不得我,用过这香丸的女子,无不是从此宠冠后宫,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哪里还会有什么情绪刺激。像娘娘这般从高处跌下,沦落到这等地步的百中无一。”
傅窈眯起了眼睛:“总比某些人从堂堂三品大员沦落为过街老鼠的强,连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臣凋零之身,早已是地府之人,何必在乎这一条命呢。”钟煜眼神冰冷,“小时候面对家门残破,亲眷死绝,就曾经立誓,不报仇誓不为人。”
眼眸中赤、裸裸的恨意让傅窈一怔,其实这也曾经是她的誓言,一定要重振家门。
“娘娘准备作何选择呢?从此跟李夫人一起,在这个地方孤僻老死,或者将来找一户不在乎失贞之身的人家嫁了,看着曾经利用过你的人高高在上……”
听到这句话,傅窈身体一颤。
“这样的生活听起来也不错,只是你前段日子屡次进言要求连延秋除掉贵妃,那个女人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如今远在武灵,鞭长莫及,等到将来返回宫廷,知道了你的行为,会作何考虑?”钟煜冷笑着。
傅窈咬着唇,突然道:“她在京城。”
“什么?”钟煜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你说真正的贵妃一开始就在京城,当初抓到的是真的?”
“哈,想不到他连延秋对贵妃如此赤胆忠心。”钟煜话语中满是讽刺,专门准备了傅窈这个替身,来保全贵妃的清白。
傅窈心里头针扎一般难受,谁也不会喜欢被当做替代品。
她沉声说着,“不必挑拨了,如今东海国彻底烟消云散了,无权无势,你还想着报仇,已经不可能了。”
“怎么不可能?东海国虽然没了,但这司空氏的江山,未必能坐得安稳。比如,现在京中执掌权柄的,可不是司空氏的人。”
“你是说……蔡云衡将军。”傅窈醒悟过来。
钟煜冷冷说着:“人都是有野心的,在那个位置上坐久了,还会原意冒着被朝廷猜忌的未来放弃权柄吗?便如娘娘你,见识过说一不二的风光,还喜欢这种隐居田园的日子吗?”
“你想要干什么?”
“娘娘这般天资绝色,丝毫不逊于宫中贵妃,凡见过的,无不色授魂与,再加上臣的香丸之力,此香神妙,但凡男子体验过的,如同上瘾,无不痴迷。”
傅窈立刻明白了,钟煜想让自己去勾引蔡云衡。然后诱使他叛乱,在这个人的眼中,只要能彻底毁掉咸宁帝的血脉,什么手段都不在乎。
在康俨身边的日子,她也见过蔡云衡几次,是个生得俊秀英朗的年轻人,言语风趣,性格温和,陪伴这样的人,当然比侍奉康俨更让人愉快。
而且,按照义母的说法,他似乎是倾心于真正的贵妃的……
“好,我试试。”她脱口而出。
钟煜微怔,没想到傅窈这么爽快地答应了上船,本来准备的众多威逼利诱的手段都没了用处。
傅窈冷哼了一声:“我本来投效司空彦,目标就是为了家仇,父母惨死,家门灭绝,难道是时隔多年之后恢复一个空头爵位就能弥补的了的吗?”死掉的人不能复活,这十几年来的艰苦生活也无法重来。
比起那个将父母的血仇抛到一边,侍奉仇人之子来换取荣华富贵的姐妹,自己与眼前之人合作,谋求复仇更加名正言顺。
还有她顶着自己的身份汲取的一切,她都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回来,同样出众的美貌和手腕,再加上有神奇的香丸辅助,她自信能干的比她更好。
***
蔡云衡在书房里处理公文到下午,忙碌完一天的事情,听着属下通传等着拜见的人。
如今京畿政务都在他控制之下,每日里上门拜会的官员不计其数。
听到属下说的名字,他愣了一下。
傅窈登门求见!
这一趟对付康俨,傅窈也算立了功劳了,就算中间起过叛变的小心思,也在连延秋布局之中,如今大局终了,也没人想要计较。所以程巍在请示了袁萝之后,将傅窈放出宫去,还恢复了她信阳侯之女的名分。
之后她应该安分度日就行了,怎么又来找自己?
蔡云衡点头道:“请进来吧。”
属下大感意外。其实这段日子,随着蔡云衡执掌大权,讨好献媚者不计其数,有不少世家勋贵想要联姻,或者献女求荣的,还有些胆大的小姐,听了评书之后魂牵梦萦,直接登门拜访求见偶像的。
对这些闲杂人等,蔡云衡一概挡出去,见都不见。如今这位小姐似乎有些不同。
傅窈进了正厅,宽敞的大厅里陈设简单明了,雪光从四面窗户透进来,映地整个房间都清亮光华。
蔡云衡原本在桌案后批阅一份文书,见到她进来,搁下笔,起身迎了上来。
这样特殊的礼遇不仅让傅窈动容,送人进来的侍从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悄悄扫了一眼傅窈面前薄薄的轻纱帷帽,是个绝色的美人,难怪将军这样客气。
“傅姑娘今次前来,不知有何指教?”蔡云衡很客气。傅窈毕竟是她血缘最近的人了。
而且傅窈跟随在康俨身边,也许有什么消息要禀报。
傅窈扫过蔡云衡的脸庞,眼前之人极为年轻,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容貌,俊秀英气,那双明亮灵动的眼睛尤其醒目,笑起来露出洁白的小虎牙透着可爱,很难相信这样年轻就立下名震千古的功勋。
连延秋那样绝世的容颜固然吸引人,但眼前少年将军英朗可亲的姿态也让人心动。
傅窈有点儿脸红,她收敛心神,躬身行礼,举动间宛如行云流水,娴静好看。
随着动作,一丝甜甜的香气钻入鼻端,若有若无,蔡云衡微微失神,是傅窈用了什么香料吗。想要再闻,却又消失不见了。
“今日求见将军,是有一件要事禀报。当初康俨在朝中的时候,大力拉拢各大世家,曾经与江南的李氏,窦氏有过密约,藏在一处隐秘的所在……”傅窈甜腻的声音响起。
蔡云衡收敛心神,笑道:“多谢姑娘告知,这一处密柜已经发现,内中书信证据确凿,递交大理寺将按律处置。”
傅窈惊讶,“原来将军已经拿到了,是我来的冒昧了。”
“哪里,傅姑娘忧国之心,在下非常感激。”蔡云衡点头道。
“若论忧国之心,哪里及得上将军。将军为天下苍生,甘愿背负骂名,侍奉奸贼,忍辱负重。”傅窈眼中流露出崇拜的目光。
蔡云衡:……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忍辱负重,康俨待他明面上还是挺优厚的,除了自己心理上的负担之外。侍奉奸贼忍辱负重这种事儿,说的好像是她自己吧。
傅窈眼中闪烁起泪光,“我潜伏在那蛮贼身边的时候,曾经叹息自己命运不济,以为这等命数只有自己,想不到还有将军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如今想来,那段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了。”
蔡云衡:呃……这能相提并论吗?
不过她一个女子,侍奉康俨,小心翼翼,还要和诸妃嫔争宠,是有些可怜。
“姑娘不必多想,如今往事已过,信阳侯府也恢复了爵位,将来与亲人团员,共享天伦,安然度日就好。”想了想,又道,“若是将来有何困难之处,姑娘可以找地方府衙,或者直接来找我,必不推辞。”
这已经是送客的话语了,傅窈露出感激的表情,站起身来,却并不急着离开,反而面露犹豫之色。
“姑娘还有什么事情吗?”蔡云衡温和地问道。鼻端的香气越发缭绕不退,似有还无。
便如同这甜丝丝的声音,钻入心中。蔡云衡有一阵迷糊,仿佛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
她跟她真是像啊!
就站在他面前不足三步远的地方,这样近的距离,洁白的肌肤宛如美玉,嫣红的唇瓣柔嫩甜蜜,让他情不自禁回想起那晚的失态,有种莫名的冲动,就这样直接走过去抱住她,亲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