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对瑶娘来说, 无疑是忙碌的。
好不容易把年事治办完, 歇了不到一日,就到了除夕。搁在寻常人家除夕是全家共聚团圆的时候, 是晚上的爆竹声,是欢声笑语。可对于皇家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候。
除夕当日宫中要摆几场宴, 白日的宴是大宴,是招待勋贵大臣、文武百官的。晚上的宴则是家宴,能列座者俱都和皇家沾亲带故, 例如出嫁的公主带着驸马, 例如皇子家眷, 例如后宫嫔妃。
乾清宫,此时一片灯火通明的富丽堂皇。弘景帝和魏皇后居于首位,其下分了两侧,左边是一众皇子们, 右边则是女眷带着孩子们。反正瑶娘也看不懂男人那边你来我往,到底在演什么, 遂也就专心致志地管着小宝和月月吃宴。
她们下午就入了宫,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早就饿了。
小月月今日也来了, 按理说是不该来的,可小宝非拽着人家小姑娘不丢, 闹得出门都耽误了, 瑶娘怎么哄都不行。后来晋王来了,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思, 说带上也无妨。今日的宴与往日不同,宫里的宴瑶娘也不是第一次吃了,以往吃的宴十有八九都是冷的,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好吃。她甚至见识短的和晋王说,老百姓都说宫里圣上和娘娘们吃的御宴是全天下最美味的东西,可让她来看不过尔尔,还不如王府的厨子做的。
晋王当时只是笑,没有说话。
现在瑶娘知道晋王在笑什么了,明明就是笑她没见识。宫里的宴之所以会不好吃,不是因为御厨们的手艺差,而是因为菜是凉的。皇宫中每次摆宴,招待那么多人,东西送来早就没了热气。可家宴不同,也就这么一屋子人,若是这样还能吃到冷菜,御膳房那边的御厨也不知要掉几个脑袋。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几乎没人有心思吃宴,也就显得瑶娘几个特别显眼。
两个小孩儿也就罢,这大人也吃得津津有味的,又不是升斗小民一年到头就吃这么一顿好的。
瑶娘和鲁王、庆王、吴王的家眷坐在一席,小点儿的孩子都跟在娘身边,大点儿的则是另辟一席。吴王妃的目光早就在瑶娘身上打转了,这一桌子都是正妃,也就她一个侧妃,也不知是谁这么安排的。
“小五嫂,不是我说,这种家宴你怎么带了个别人家的孩子来?”
晋王府如今就只有两个公子,以前倒是有个小郡主,可惜夭了,突然瑶娘身边出现个这么大的女娃,谁都知道不是晋王府家的孩子。
只是人到底是瑶娘带进来的,上面主子们没说,下面的奴才自然不敢多嘴,落座的时候自然也就多给了个座儿。其实桌上的人都不盲,早就看在眼里,甚至也都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但也就全当做不知,大抵也清楚早晚会有人蹦出来。
这不,就有人蹦出来了。
瑶娘早就想好了说辞,正打算解释一二,突然小宝就说话了。
“月月是我带来的,八婶婶你有意见?”
这小人儿人不大点,说话倒是一副大人的气派。
吴王妃就惊奇了,她笑盈盈地看着小宝,“没看出琛哥儿才两岁大的孩子,倒是气势不小。”
看似笑谈之言,可但凡扯到皇家,事情就是可大可小。往小里说,吴王妃不过是在和小娃儿开玩笑,往大里说则就成了小宝没有长幼尊卑了,竟用这种语气和长辈说话。
瑶娘忙低声斥道:“怎么和八婶婶说话的?”又对吴王妃解释:“八弟妹,你看小宝还年幼不懂事,我先替他给你陪个不是。”
“这可不敢当,我可不敢有意见。”吴王妃说话有些阴阳怪气。
庆王妃也在这一桌,和瑶娘三人比邻而坐,听到这话插言道:“怎生八弟妹今儿有些心气不顺的样子?”她刻意往身后孩子们那几席上看去,“按理说你该高兴才是,吴王府子嗣繁茂,当有你一功劳。”
这话就说的有些气人了,再繁茂也不是吴王妃生的,吴王妃也就生了个裕哥儿,其他都是吴王府的其他妾室所生。之前还未落座时,就属吴王府最人多势众,像晋王府这般人丁稀少的,都被显没了。
吴王妃的脸青了白,白了又青,正打算说什么,小宝突然从椅子上跳下去,还拉着月月,几乎没给瑶娘反应的机会,就往弘景帝那里跑了过去。
“皇爷爷,皇爷爷,小宝要跟你说件事。”这边,几个皇子针锋相对正是如火如荼之中,看似笑语声声,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模样,实则机锋不断。
惠王阴着张脸,安王则是红光满面,一个越俎代庖,一个时不时刺上一句。代王是一贯的默不作声,永王则是一派斯文地时不时点把火,晋王从始至终没说几句话。至于鲁王从来就是个搅屎棍子,和永王一唱一和的,差点没把安王捧到天上去。
这让惠王的脸色更是难看,正想发作,小宝跑过来了。
弘景帝垂下眼去,看着站在腿旁的矮豆丁:“你想跟皇爷爷说什么?”
“我给自己找了个小媳妇,可八婶婶说我小媳妇不能来这里,我找您做主呢。”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失笑诧异之余,目光不禁往晋王的脸上转了又转。
弘景帝笑容依旧,但嘴角却不显地往下拉了下:“你才多大点儿,就知道给自己找媳妇了。”
“月月的娘生病了,托我娘照顾月月,可她胆子小,不敢一个人睡,我就陪着她睡。可我听丫头们说,睡在一起就是媳妇了,我要早知道是这样,她哭鼻子就哭鼻子,我才不好心陪她。”
“小宝哥哥,原来你对我好,都是骗我的呀。”小月月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没有骗你,但我还这么小,就多个媳妇,很惹人笑话的。你瞧瞧你,这么缠人,又爱哭鼻子,我天天哄你,我很累的……”
月月哪知道小宝是口是心非的,还当小宝真嫌弃自己哭鼻子烦人,忙悬着泪珠道:“那我以后不哭鼻子了,你别烦我好不好?”
“你不哭鼻子,我就不烦你了……”
起先,别人只当是晋王私下教过孩子,可看小宝不大点儿人似模似样说出这些话,开始还有条不紊,越说越小孩子气。两个小娃儿的对话十分好笑,充满了童稚,丝毫不做作,若真说是大人故意教的,估计没几个人会相信。
毕竟两个孩子加起来连五岁都没有。
“那你也不能因为陪着人家小姑娘玩,就说人家是你小媳妇。再说了,你们还小,男女七岁不同席,你才多大点?”弘景帝失笑斥道。
“可这里不是只有自家人才能来?八婶婶一口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我娘是我爹的媳妇,所以我娘能来,月月给我当媳妇,所以她也能来才是。”
“小宝哥哥,我给你当媳妇,你别不带我。”月月有些紧张,抓着小宝的手道。
小宝一副‘你看’的样子,满脸都写着无奈。
这副情形让众人啼笑皆非,也明白为什么这小娃子会突然蹦出来,原来都是吴王妃在…作怪。
虽说皇家的家宴上多了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可到底是个孩子不是,那若真论起来,圣上的几个公主所出的孩子,也算是别人家的孩子,毕竟也是外姓。
自此,关于镇国公府的孩子为何会晋王家的在一起,终于为人所知。其实想想也是,晋王若真和镇国公府有什么联系,也不会如此大张旗鼓拿到人面上来,又不是傻了蠢了,生怕人不知道了。
这明明就是两个妇人之间交情不错,受对方之托,而两个小娃儿感情太好,所以今日才会闹得这么一出。
事实上,今天这一出还真是晋王教的,不过晋王与别人的教不大一样。他只是和小宝说,自己惹得麻烦自己解决。简单而又粗暴,不过他相信儿子能听懂。
小宝果然自己解决了,解决的方式就是给自己找了个小媳妇。
啧,还我娘是我爹的媳妇,所以我娘能来。现在这个小女娃也是我媳妇,自然也能来了。
每次见到小宝,弘景帝都要刷新一下认知,也看这小孙子越发喜欢。他心情本是不愉,经过这一场,倒是烦躁顿消,不禁龙颜大悦递给李德全一个眼色,忙就有小太监挪了张座过来。
李德全要抱小宝坐,小宝不让他抱,指指椅子对那小太监道:“你个没眼色的,怎么就搬一张椅子?”
太监不禁拿眼睛去看李德全,去看弘景帝。
弘景帝笑着骂:“还真是没眼色的,还不去给小皇孙妃也挪一张来。”
此言一出,顿时许多人变了颜色。
之前小儿童言童语,说说也就罢了,可这话从弘景帝嘴里冒出来,难道这是同意了镇国公府与晋王府结亲?
小宝坐上椅子后,往弘景帝跟前凑了凑,“皇爷爷,什么叫做小皇孙妃?”
“你方才不是说是你小媳妇?你是皇孙,皇孙的媳妇就是皇孙妃。”弘景帝说,老眼在下面瞟过一眼,见几个儿子面色各异,但都有些不好看,眼色更是冷了些。
他还没死呢!
哪知小宝非但不见高兴,反而皱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怎么?如了你的意,反倒不高兴了。”
“她以后若是长得不好看,我不是亏大了?”
弘景帝诧异完,失笑地摸摸小宝脑袋:“是你说人家是你小媳妇的,怎么现在反倒又不认账了。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小姑娘以后长得不好看,让朕来看小姑娘是个美人胚子。”
“小宝哥哥,我以后长大肯定很好看,你别不带我玩。”月月可怜兮兮地看着小宝。哪里知道人家说得根本不是玩的话题,而是自己的人生大事。
小宝犹豫了一下,才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我爹说男儿要有担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即使你以后长得不好看,我也认了。”
这还出口成章了!
“你爹还教了你什么?”弘景帝好奇问。
小宝看了弘景帝一眼,小胖脸得意起来:“我爹教我的可多了,但我爹说了,君子恃才而不露于色,藏情而不显于表,方成大器。”
弘景帝哈哈大笑起来,不仅是小宝一副小人儿样,却强行想去学晋王平时说话那般样子,也是真的诧异且惊喜。古往今来,都有不少神童的事迹传出,前有甘罗曹冲,后有元嘉李贺,但让弘景帝来看,大多只是虚夸。
当年皇孙赵祚,三岁识字五岁习文,已是让弘景帝如获至珍,感于孙儿聪慧,更是打小悉心教诲。弘景帝自认赵祚已是他见过最聪慧的孩子,可今日小宝又刷新了他的眼界。
难道他们赵家真要出个绝世神童?
“你小子有才?”弘景帝一脸不信,明显就是激将。
小宝自然看出来了,却是佯装幼童气盛不愿被人瞧低。
“我当然有才!”他伸出一只小胖手,数给弘景帝看:“我会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我也学了,如今正在学千家诗。”
弘景帝抚了抚胡子,摇头:“朕不信。”
小宝从椅子上跳下来,小胖手往身后一背:“皇爷爷,你看好了。”便摇头晃脑地背起来,他并没有选择最粗浅的三字经,而是背了千字文。
千字文顾名思义,就是由一千个字组成的一篇文章。篇幅虽不长,但对于一个稚龄幼童来说,算得是极为长了。
可小宝却是口齿清晰,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
弘景帝存了想考他的心,抚着胡子问他:“光会背,不会解,可是不行。朕问你,学优登仕,摄职从政是为何意?罔谈彼短,靡恃己长是为何解?”
小宝几乎不假思索就道:“书读好了就能做官,可以行使职权参于国政大事,造福老百姓。至于罔谈彼短,靡恃己长,则是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依仗自己有长处就不思进取。”
这两段乃是弘景帝随意截取,小宝既然能对答如流,当算是千字文学得不差。
“好,好!”弘景帝连赞两声好,又道:“你爹你娘把你教的不错。”
都点名道姓了,这爹娘自然不能再装死。
晋王道:“工部事务不忙,儿臣只是闲暇之余教了教。”
瑶娘则是小声答:“都是殿下的功劳,妾身受之有愧。”
简直无耻,闲暇之余教了教,就教成这样,不是无耻是什么。下面不知有多少人这么腹诽着。
弘景帝点点头,“好了坐下吧,朕信你真有才。”后面这句是对小宝说的。
待小宝拒了李德全去抱他,非要自己爬上椅子坐下后,他又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年纪小小,才学出色,以后打算做什么?”
此言一出,所有看向这里的人都是瞳孔紧缩。
瑶娘的心差点没提到嗓子眼里,生怕儿子平时在晋王身边听到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不小心说漏了嘴。
至于其他笃信晋王手段下作,拿小孩子争宠的人,恨不得小宝能说出点什么惹弘景帝不悦,也好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们似乎浑然忘了,上一次他们也是这么想的,可惜却是失望而归。
“这……”小宝拧着小眉头想了一会儿,才犹豫道:“孙儿还没想好,皇爷爷难道学了什么,都必须要去做什么吗?我爹说了等我五岁了,还要教我习武,你等我长大了再问我吧。”
此时的小宝全然不同方才对答如流的模样,而是又变成了一个稚龄幼童。
好一个等我长大了再问我,既回了弘景帝的问话,又变相说了弘景帝一定会长寿。等小宝长大了,弘景帝也是古稀之年了。帝王能入古稀,古往今来都没几个。
弘景帝一改之前高深莫测的脸色,满脸都带着笑,一股意气风发的气派。
而下面安王等人,看看别人的儿子,再看看自己的,浑然有种自家的种子不良的错觉。
可明明都是同样的种,一个爹的!这些个龙子自然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免不了去看看自家女眷,顺道瑶娘也收获了不少眼神。
家宴用罢,又出了一场风头的小宝,浑然不觉回到瑶娘身边,又成了个听话的乖宝宝。
出了乾清宫宫门,几个皇子彼此打着机锋,满肚子酸水都冲晋王泼去了。晋王听了几句,就不愿意再奉陪,拱拱手向站在不远处等他的瑶娘走去。
天冷路滑,又是孩子女人一堆,车架都是驶入了宫里来接的。
上了车后,晋王才噙着冷笑道:“真是出息了。”
这话自然是说小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