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泽长闻言就转向林行远, 听听他要说出什么话来。
林行远深吸一口气, 抬起手道:“让我想想。”
顾泽长:“哈哈哈!”
“强势而无情的垄断。这用你们户部的话应该怎么说?”林行远说, “必求垄断而登之, 以左右望而网市利。”
方拭非鼓掌:“林哥!你了不起,会背《孟子》了!”
林行远谦虚说:“哪里哪里。”
林行远品味了一下回过神来, 方拭非这不是笑他不读书吗?朝她勾勾手指道:“方拭非你过来。”
方拭非:“大哥, 你还没说完呢。”
林行远咳了一声,道:“我在外逛的这段时间,发现何山县的商铺与外面的不一样。几乎大部分的米商与布商,都挂上了冥思教的名义。声称自己是冥思教的教徒, 看见顾客来,还要多说声阿弥陀佛。他们为了宗教的未来发展,同时表示对其他信徒的优待,对非冥思教的人,或者公开反抗过冥思教的人,都要收取额外高出好几倍的价钱。”
顾泽长惊道:“商人都是冥思教的人吗?他们都诚心皈依佛门了?那冥思教也太厉害了吧?怎么能做到这样?”
“当然不是。”顾泽长说,“可这是大势所趋,你就不能逆势而为。如果你不遵从, 你就会成为所谓的非信众,假使你是卖米的,当你想要买布的时候, 就要多付出好几倍的价钱。还会不停地有信众去你的商铺传教,批判,诬陷。商人不过是想好好做生意糊口养家而已, 怎么禁得起这样的捉弄?多数人选的还是忍气吞声,以安小家。于是越来越多的商人最后无奈皈依。哪怕他们不是真心的,冥思教也不需要他们的真心。”
顾泽长:“啊……”
“是。民以食为天啊。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你把握住了商人,就成功了大半。”方拭非说,“归根究底,钱能解决很多问题。”
林行远说:“顺从的人越多,想要反抗的人代价就越大。到了最后,就成了孤立无援。是以县民敢怒而不敢言,最后为了生计,大半百姓都成了冥思教的人。”
顾泽长问:“那他们要商人和百姓都自称是冥思教的信众?可既然不是真心,招纳那么多的人,又有什么用呢?礼佛礼佛,不是因为信仰,才会有用吗?”
“如果只是为了引人向上,这就不是冥思教了。凡是冥思教的信众,每年都需要向教派缴纳一定的银钱以求保护。”林行远指向桌上还未吃完的牛肉示意,“就跟跟朝廷的田税一样。不过朝廷是强制的,而他们这边却冠以自愿的名目。当然,多数的百姓,承担不起不自愿的代价。冥思教,不过是为了谋利而已。”
“这跟……”顾泽长声音小了下去,大胆道:“这跟朝廷不是有点像吗?”
方拭非:“不,不像。朝廷收银子,是组织了兵马保护百姓的,招纳了官员管理百姓的,路是朝廷带人修的,运河也是朝廷带人修的。凡是发生旱灾、水灾、兵灾,会派遣粮食跟兵马前来救援。两国征战,也会挡在前面保护百姓。所以朝廷收取银钱,可也做事的。而他们呢?他们收了银子以后,只会作法祈福,最终出了灾祸,百姓能求助于谁呢?朝廷啊。你觉得他们的祈福有用吗?”
顾泽长:“当然没用!这时间或许有鬼神,可更多的,还是天灾人祸。”
方拭非笑道:“殿下您这话说对了。单这一点,您好过了许多名相帝王。”
顾泽长:“罢,只是我不奢求长生不老而已。”
几人笑笑。
他们都没这种雄心壮志。或许当他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觉得自己离天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难免也会燃起类似的欲望吧。
顾泽长又问:“其二呢?”
叶书良:“你来这里,看过这边的账簿了吗?”
顾泽长脸色一红,摇头表示:“不曾,的确是懈怠了。不过我实在是看不懂账簿。”
叶书良道:“自前任县令惨死,何山县的百姓就没怎么交过田税,只有少数的几户人,还会去找判官与衙门报备。”
“这我知道。”顾泽长说,“前任县令就是为了催缴商税与田税,才会被他们烧……害死的。我们来这里,总是要这样做的吧?”
“是。”叶书良说,“可不交商税,该是户户皆富,存有余粮才对。可是没有,那么这些本该是朝廷的钱,去哪里了呢?”
顾泽长:“莫非也是在冥思教?”
“他们连杀头牛,都要把肉送给冥思教,你觉得呢?”方拭非说,“这么大的利益,冥思教会视若无睹?他们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谋杀县令,自然就是为了这一大笔利益。人为财死嘛。”
叶书良:“他们收了原本该上缴的税,很大程度就接管了朝廷的权力。他们将百姓推在前面,以逃避掩饰自己的罪责。同时又向百姓传递一个消息,冥思教是连朝廷都不敢下手的人。这样,百姓又怎么敢反抗呢?”
顾泽长从椅子上跳起来道:“既然如此,我们该直接铲除祸端才是,为何还与他们周旋?这群人侵占朝廷财产,是为谋反啊。”
“打草惊蛇,将幕后之人吓跑了怎么办?”方拭非说,“何况何山县里有多少是虔诚的信徒,尚未可知。我们现在说的,不过是无奈皈依人群的而已。可惹恼了这些真实的信众,他们失去了理智,问题就更严重了。”
顾泽长:“那其三呢?”
“其三,就是他们如何让百姓信服自己。”方拭非,“这个不说了,现在,出门看庙会去。”
“庙会!”顾泽长听着很是激动,又小心问道:“那我要看什么呢?”
方拭非从后腰抽出一把刀,放在他手里。
冰凉的触感按在手心,顾泽长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去,但方拭非抓住了。
顾泽长:“方主事?”
方拭非说:“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为能见微而知著。殿下,您该自己去看才对。我与叶郎中,亦或是顾侍郎,不能时时帮你。您得学会保护自己。最基本的,分辨善恶是非。”
顾泽长看着手里的刀,点头道:“好吧。”
众人都对早上的祭天仪式没有兴趣,但是对他们的讲经有点兴趣。便错过了这个,直接去了寺庙。
既然是县令的人,冥思教的人见他们来,自然很是欣喜,主动在前排清出了一行空位,请几人落座。
此举和谐相待,更是让路人确信无疑,朝廷要跟冥思教合作了。
方拭非说:“我们坐在后面就好。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嘛。”
他们选了最后一排,顾泽长坐在中间,方拭非与叶书良一起坐到旁边,林行远则在外边买东西吃,侍卫留在门边警戒。
外面还有一大群人等着听高僧开导。
这所谓高僧的讲经,远比不上京师寺庙里真正的僧人。虽然说是佛教的分支,可这人说不上两句佛语,便提到了轮回,提到了灾难。
乱七八糟不说,更是危言耸听。
他提出了许多的例子,在他的话语中明里暗里都在强调一件事情——你不相信我,你是会遭遇灾难的,只有信仰我,我才能带你渡过此次灾祸。
方拭非对佛理研究不深,听他旁征博引,说哪个哪个经怎么怎么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偏头去看叶书良,叶书良也摇头。
他连《某某经》里的某某都不知道是谁。
要么是杜撰的,要么是邪神。
自宗教兴起后,民间就出现不少稀奇古怪、叫人啼笑皆非的神明来。有的甚至是以前话本里做来调笑的妖怪,这些不伦不类的虚构任务也被搬上了神坛。不法之徒为他们编纂出一套来历身份,就开始行骗。然而更可笑的是,信的人还不少。
顾泽长:“我听不出好坏来,只是觉得很奇怪。冥思教就靠着这样的祭天仪式来拉拢信众吗?他们真能听得懂?”
“哦不,这个还是因为钱。”方拭非说,“前段时间,叶郎中叫我去查。何山县每年能举行四场大祭祀,这还算少的,各种小祭祀不断。凡祭祀做法,自然要缴纳香火钱。祭祀所需的贡品,自然是百姓上缴。可何山县近海,百姓有多少耕牛啊?冥思教不鼓励百姓耕种,这田里就荒废了。水稻减产,那粮价就上去了。平民的生活就贫瘠了。危害不是一日形成,日复一日堆积,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顾泽长:“啊……怎么什么都能赚钱啊?”
那僧人见方拭非在与人耳语,便对着那边指道:“这位施主,可有疑惑?”
方拭非抬起眼看着他,铺平衣摆坐正,抱拳道:“疑惑……的确是有的。就不知道大师能否替我解惑。”
大师:“你尽可说来听听。”
林行远在外边吃着呢,听见那边动静,似乎是吵起来,连忙收起手上的东西飞速跑去,冲进人群,喝道:“要打架吗?!”
侍卫转过身,淡淡看着他。
好事情还需要等你?大家都手痒着呢。
林行远往里一看,见方拭非在正中站着,前面站了好几个僧人。她表情淡然,还带着一点无辜,所谓的高僧却是面红耳赤,恼怒非常。
蒲团上的人群议论纷纷,在诸人之间迷茫巡视。叶书良则闭目打坐,不动如山。
林行远乐了。
方拭非,加把劲,你可以的!
方拭非说:“长安的高僧可是轻巧就答出来了,怎么几位大师,连佛教几本经典的经文都背不出来,就敢管天下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