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回到官署, 还在生气, 便听门吏说道:“方御史的信到了。”
“哦?”他回头说, “这么早?”
门吏:“是, 大早就送过来了。”
“拿来!”礼部尚书心情愉悦,“送我屋里来!”
何必与王声远那老家伙生气?他可真是。
礼部尚书对着身边人大笑道:“看看, 方御史如此勤快, 笔耕不辍、虚心向学。这坚持了这么久,还在分析科举试题。非我礼部中人还有此等毅力,我礼部官员岂可松懈?哦对了,待会儿再差人去问问考题事宜, 这科考选题究竟定了没有?之前就说快了快了,老夫等了这么久,还不见他的快了真快了。”
“是。”
一官员走过来,正巧听到,便插话说:“下官听闻,台院那边的考核,方御史也过了。”
“哦?”礼部尚书点头说,“自然, 他这样的勤勉之辈,头脑又聪慧,只要想做, 哪里做不出来的道理?区区台院考核,自然不在话下。”
几人去到屋里,关上房门, 点炭取暖。
因为门吏照着礼部尚书先前叮嘱过的事情,把信送去卢戈阳那里。片刻后,卢戈阳将信封送了过来。
礼部尚书见开口处已被打开,笑道:“你看过了?”
卢戈阳点头:“是。”
礼部尚书:“那你觉得他写得怎么样?”
卢戈阳:“自然无可挑剔。下官不敢相比。”
“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尚是年纪轻轻,将来自是前途无量。只要不疏于公务,礼部不会偏待你的。”礼部尚书笑道,“哎呀,我都未曾听你提起过你二人相熟。既然同在水东县求学,那想必关系是不错的。”
卢戈阳没有答话。
礼部尚书:“好了,你先回去做事吧。”
卢戈阳听命退下。
礼部尚书看了一遍,就开始去翻自己桌上的公务。
大约到了中午,早上去问话的人跑了回来。
“高尚书,国子监那边说试题已经初步拟出来了,现在几位官员都在,想请您过去看看。”
礼部尚书起身,吩咐道:“好。你去叫侍郎与我一起过去。再选一位官员出来,若题目要修改,最好是尽快商定。再派人去通知吏部,叫他们也选好人过去商议。”
礼部众人带上东西,便去了几位出卷官所在的住所。
吏部的人也已得到通知,很快便各方到齐。
门窗紧闭,闲杂人等一律退下。
礼部尚书坐在中间主持大局,见此宣布道:“那就……看卷吧。”
一人将桌面清理干净。另一官员抱着试卷过来,小心放到桌上。
他们拟出多道题目,最后要由几位负责主持事宜的官员商议决定,再去找陛下请示。有时陛下也会亲自出题。
礼部尚书将衣袖往上撩起一些,说道:“好,我来看看。”
对方将卷子中的一张两手递到他手中,随后退到一旁,开始讲解道:“此乃明经科,贴经卷……”
明经科的目题要简单得多的,熟读经义注疏,就极可能过试。
明经科先考帖经,每经十帖,每帖三言,通六帖即为合格1引。再是墨义考十条,同样六条为通。再是时务策三条,过两条为通。
最后由各自成绩,将及第者分为四等,分别授予官职。
明经科的题目并没有太大差错,几人过目后细语了几句,觉得可以。暂时放到一旁,再做定论。如无意外,今日应对可以定下。
随后是诸史科,主考史料。每史问大义百条,策三条。这题由门下省的官员过目。
再有是明算、明法、明字等科目。
这些科目平时参考的士子人数并不多,招录的考子人数也不多,大多为选拔专门人才。
将这几门科目看完,天色已经快晚了。礼部尚书上了年纪,觉得有些疲惫。
初初过目一遍,要全部定下还需复议。科考一事真是劳心劳力。
最后是进士科的试题,也是每年科考的着重之处。
进士科明年中考的考子,不及明经科十中之一,最为士子青睐推崇。
进士科及第,对有心气的考子来说,也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常有道:“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为不美。”、“进士为华林首选……故忠贤隽彦蕴才敏行者咸出于是。”
那是门面,是证明,是辉煌。
所以许多官宦子弟,也盯着进士的科选,也所以,光辉后面尽是龌龊。
礼部尚书深吸一口气,示意他们将进士科科目的题目呈上来。
官员说了一天,嗓子已不舒服。咳了一声,解释道:“此卷是经义,我等几位难以决定,选出了许多道题,还请高尚书定论。”
他拿起卷子仔细查看。
看到开头的时候,还是一副郑而重之的模样,也未发现什么奇怪之处。可越到后面,那违和感便越中。
旁边的礼部侍郎手用力一扯,险些将卷子撕破,放下卷子窥觑长官的脸色。
礼部尚书放下纸张,冷冷问道:“策论题呢?”
“哦,在这里。”
官员又将策论的卷子拿给他。
礼部尚书劈手夺过。
众官员微有诧异,但看题目并未觉得哪里不妥,不明白他怎么这幅反应。
礼部尚书越看,脸色便越白,到后面根本听不见身边人在说什么,拿卷子的手都在颤抖。
“高尚书?”
“高尚书?高尚书您可是身体不适?”
“高尚书?”
众官员小声喊他,被他褪去血色的苍白面容给吓到了。
“啊!”礼部尚书将东西往地上一掷,胸膛剧烈起伏,急促呼吸,显然是气急。他狠狠扫了在座几人一眼,未做解释,直接摔门而出。
“高尚书!高尚书您去哪里?!”
“高尚书!今日的题目还没看完呢!”
被落在原地的官员面露不解,想要跟上。
“怎么这样?这是什么了?”
礼部侍郎匆忙拉起衣摆跟上。
“都别跟过来!”礼部尚书回头,嘴唇蠕动。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了下去,生硬道:“诸位先请回吧。至于本次考题,我会再同陛下商议。”
礼部侍郎回身,朝几位官员抱拳致歉。
等人走远,议论声才响起来。
众人都有些不满。
“这是什么意思?戏耍我等?”
“怎么好好的就生气了?这题目莫不是有问题?”
“我看过了,没哪里有问题啊,也没哪里指桑骂槐,都是寻常的题目。”
“难道是高尚书多想了?”
“我自与高尚书认识以来,就没见过他这样生气的样子……”
礼部尚书一路衣袖带风,冲回礼部。下官过来问好,被他一把制止推开。
气势凛然,周身杀气腾腾,礼部上下见之皆是愕然,往来告知,不要去惊扰尚书。
高尚书攒眉苦思,进了自己房间,就在柜子同桌上粗暴地翻找东西。
“把方拭非送来的题目全给我找出来!”
礼部侍郎知道他的意思,已经在平常会存放的地方进行搜寻。
片刻后,两人对着一桌的信函进行拆封。
看过大半后,已是确定。
不错,的确是这样。
大半的题目都与方拭非写来的重合。有些题目前边的措词用句提问都一模一样,光靠猜题是不可能猜到这地步的,显然是有人漏题。
礼部尚书仰起头,想让自己翻滚的情绪落下去,可惜怎么也压不住,就像烧开水的盖子,嘣嘣地往上弹跳。
他现在心头的火,就跟那冒出来的白烟一样,能将人烫死。
“好啊好啊!”礼部尚书用力抽吸鼻子,脸上表情似哭似笑,将东西挥到地上,再是用力踩了两脚。
“我真当他是与我示好,放屁!他是在说我礼部有人舞弊!舞弊,他们哪来的那么大胆子啊?你说,你说。方拭非给我写信的时候,才是入秋!入秋之时他们就能放出这套题目。我真是……我真是——”礼部尚书抓着侍郎的手指微微发力,咬牙切齿。多年才学底蕴却让他找不出一个文明的词语来宣泄自己的情绪。
“去特娘的!这群老贼!”
还是骂人可以。
侍郎:“高尚书息怒。”
尚书:“腌臜泼才!”
侍郎接说:“蝇蚋?”
“啊……”礼部尚书抬手捂住额头,脱力坐到位置上。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
一是为自己手下人胆大妄为出售考题而气氛,二是为方拭非欺骗了感情所心痛,三是为自己丑态被他人所觉却未曾会意而羞耻,四是……四是被王声远那老贼嘲笑说中实不甘心!
实在是,想杀人了!
礼部尚书用力抹了把脸,然后深吸一口气,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你,去把往年科考出题官员的名册给我,再将往年学子的答卷也拿给我。通通拿给我。”
“高尚书?”
“先容我看看。”礼部尚书说,“此事不要声张。秘密找不相干的官员,重新拟定题目。”
“好。”
“唔……”礼部尚书委委屈屈地坐在椅子上,说道:“我礼部有哪里不好嘛。”
“是,自然。”礼部侍郎安慰说,“自然是比台院那种地方好很多的。只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吧,那里毕竟是他呆过的地方。”
礼部尚书挥手,示意他先下去。
他需要冷静冷静。
过了两日,礼部尚书还在为这事头疼。
他简直不敢去想,可偏偏他身为一部尚书,每时每刻都要想着这件事。对一老人来说,如此煎熬,简直是种酷刑。
于是他强行让自己不去想方拭非,这还是可以的。
正是此时,门吏兴冲冲地进来道:“方御史又送信来了!”
礼部尚书眼睛一瞪,心中痛楚涌上心头,唇角向下压去,恶狠狠看向传信之人。
门吏不明所以,就见礼部尚书大步冲过来,从他手里将信抽走,然后就想奔出去。
走到一半眯起眼睛停住,一个回身,沉声道:“去给卢戈阳给我叫来。”
门吏听命。
卢戈阳听得门吏描述,以为方拭非在信中暗暗检举了自己,满是局促地来到尚书面前,喊道:“高尚书,您找下官有事?”
“你!”礼部尚书把一封信拍到卢戈阳胸口,“将这东西还给方拭非,要他以后不要再来了,礼部不欢迎他!”
卢戈阳拿着信茫然站着,不知所措。
礼部尚书凶道:“给他的时候,记得不要客气。要这样,这样,砸到他的脸上,明白吗?!”
卢戈阳睁着大眼,愣愣看着他。整个表情每个细节都在写着他不知道。
礼部尚书气不打一处来,又从他手里把信拿回来,给他示范。
“就这样正面,把信砸到他的脸上,羞辱他,让他以后不要再来了!这样打还不知道吗?”他不满道,“我说你听见了没有?这样傻愣着做什么?激灵点吧小子,不然叫人骗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卢戈阳转动着眼珠,飞向礼部尚书身后的侍郎。
礼部侍郎激动摇着自己的双手,示意他不要多话,赶紧把东西拿了走人。
卢戈阳收回目光,试探道:“明白?”
“去!”礼部尚书朝他逼近一步,“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