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行远听着身后嗡嗡作响的诵经声, 靠在门柱上闭着眼睛, 和周围一干忙碌的家伙比起来, 显得格格不入。
方拭非一屁股坐到他旁边, 因为两腿酸疼,坐下的姿势让她沉沉长抽一气。
林行远道:“你这就来休息了?”
方拭非:“我来督促你做事而已。”
林行远:“哼。”
“对了, ”方拭非将鞋脱下, 里头的袜子已经发黄发灰。指甲还有脚底板的地方,能看见血渍在水浸泡下漾开的痕迹。棉袜和伤口紧紧黏在一起,伤势显得可怖。
方拭非动了动脚趾,确认一双脚还是有用的。套着宽大的袜子踩在鞋上, 皮肤都被泡发了,也没觉得多疼。就是看着触目惊心的,不忍叹了口气。
林行远也不自在地动了下。他说:“你回衙门休息一会儿,这里现在还有上百精兵,出不了大事。不然我替你看着。”
方拭非问:“那个被我杀掉的人,是什么身份?”
林行远:“尚未去查。”
方拭非说:“查。那人冲动妄为,敢直接对衙门动手,平日肯定不是安分之辈。将他做过的所有坏事都查出来, 再添油加醋地放出去。说他是冥思教散入民间的走狗,已经失了理智。”
林行远转了个身,最后还是坐到她旁边, 说道:“这庙里搜出来这么多银子,你将它们给放出去,外面的人要是知道冥思教的私藏, 自然就知道慧通贪财的本性,哪里还需要这般费劲?他人已死,是非功过,终究还是掌握在活人的手上。”
“自然不行。哪怕没有这些银子,慧通谋害皇亲一罪已成定论,不可辩驳。他死是罪有应得,他所谓的名声又值多少钱?”方拭非说,“衙门如今正紧缺银。县里各处哪里不要银子?修缮房屋,安置百姓,还有这些士兵的后续抚恤,一个都少不了。林林总总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光靠我们几人补贴,不过是杯水车薪。这银子要是等也郎中从国库批的话,公文一来一回,就不知道要等多久,到了这里,也不知道能剩多少。各种问题皆为棘手,处置不好,还好被朝廷牵罪。五殿下原本就不受陛下喜爱,要再给扣个办事不力,他这伤都白受了。”
林行远:“你倒是很为他考虑。”
方拭非低着头搓手上的泥,道:“也替自己考虑。”
林行远见状,拍了下她蠢蠢欲动的手,叫她把爪子放下。
方拭非尴尬在衣服上蹭了蹭,刚结出的痂有些起边,抠一抠几乎是手贱的本能。
方拭非:“何山县如今的情况,今明两年的田税,可能是都收不起来了。衙门如果现在把银子都拿出来,百姓一时气愤归气愤,可等以后冷静下来了,这笔钱要怎么用,他们会没有考虑吗?银钱这种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那笔白银以他们的见识来讲,就是一笔用不完的、天大的财富,可对衙门来说,要应对灾祸,里外各门,打点抚恤,皆是支出,其实撑不了多久。到时候衙门清清白白地缺钱了,却怎么也说不清楚,反而容易抹黑了自己。”
“而且拿出了这笔银子,衙门就算免了百姓的税赋,在尽心尽力地做好所有事情,他们也不会觉得太多感恩,反而觉得我等尽心尽力,比如有从中得利。这功劳到最后,莫名其妙地就没了。”方拭非用手挡在嘴前,做悄悄说话的姿势:“现在,衙门当什么都不知道,先昧下了。有钱又有了权,何山县之后的管理,不就好做多了吗?”
林行远:“……”
他感慨地叹道:“比不过啊,你们这些读书人。”
“不要妄自菲薄,这跟读书人没有关系。”方拭非说,“这一般的读书人也比不过我们。”
林行远失笑道:“你就得意着吧。”
叶书良那边清点完毕,找人用箱子装了值钱的东西,从后院运回衙门。
寺庙周围一直有运货的牛车进出。有些是伤患,有些是死者,还有些帮忙运送的日常用具,再者就是城里米商捐献出来的货物。
到了衙门,再重新卸下,让顾泽长身边的侍卫,负责接收看护。
他们并不怕冥思教的僧人将事情说出去,这跟承认自己贪污有什么区别?他们也可以说,看看有没有人敢信了。正好可以抓起来,去牢里好好治治他的脑子。
因为有钱,方拭非手持节度使的令章,随后又从外地调来了五百精兵。
至此,小小何山县内,光带刀的士兵,就有近千人。
林行远虽没有官职,然在边关统帅看过不少,颇有经验,方拭非就把统兵的职责交给他。
林行远身负重任,一下子忙了下来,脚不落地地四处奔波巡视。所有士兵的去向日常,全都掌握得清清楚楚,不会让他们在此事闹事,也绝不收受百姓的任何财产。
也因为城内有人,方拭非大胆地开始全城戒严。
她派兵搜查城内其余僧人,通报任何人不得窝藏,不得继续在城中公然议论冥思教相关,不得再借由冥思教的名义对物品进行提价或变价。
第二日开始,就有人敲着铜锣,开始全城通报冥思教的种种罪行,将慧通的画像与事迹写在白纸上,贴满了大街小巷。
同时重新颁布了几条规则,重重责罚了在灾祸中趁机抢劫闹事的暴徒。严重者直接杖责三十,递交刑部处置。
还临时征招劳役,领着城中的健壮青年,出去帮忙清理被淹没的农田,连妇女也没逃过,她们被要求帮忙采购做饭,照顾受伤的病患与受惊的老幼。
何山县各处都布满了衙门的耳目,久违多年,他们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朝廷的强势干涉。
众人原本敢怒不敢言,还在为此气愤。可见不出两日,原本大风过后的街道,被海水卷来的污秽,海边散落的渔船等,竟然全都清理了干干净净,连同受灾的百姓,也快速得到了适当的安置,城边搭建起了临时的住所,清理出了所有空置的房屋,以供众人栖身,每日中午还会在城门的粮仓附近,给每人发放一碗免费的白粥。
与之相对的,是那些刚进城的士兵。他们没有带扎寨用的木材与布幔,又因为城中实在没有那么多的空房,每日只能合衣睡在地上,多的几十人挤一间房,少的也是十几人一间,或者有的人干脆睡在挡风的棚里,将就着就过去了。
几天下来,疲惫不堪。
方拭非能做的就是……悄悄给钱。顺便在城里加快搭建新房的速度,让一切慢慢步入正规。
这凄惨的境遇将百姓的怨气一下给憋了回去。
大多数的百姓,都有自知之明。加上风灾之后有些疲惫,对朝廷种种做法,坦然接受,并无怨言。
可有些冥思教信众,对衙门处置表示不满,认为他们扣下的罪责全是污蔑,聚在一起,一次次想要闹事,反倒叫普通人越加不快。
什么污蔑?劫持顾泽长可是他们亲眼看见的!
为了警告这群不识时务的家伙,衙门重新贴出一则公告。
屁事没说,主旨内容概括出来,就是一句话。
——“衙门非常缺钱,你们好自为之。既然吃饱了撑着瞎闹事,那你们还是饿着吧。”
然后将城门口发放的白粥数量直接减少了一半。
经查,有闹事记录的,或家中亲属、左右邻里有闹事记录的,一律连坐不予发放。家中有壮年男女,又拒绝为朝廷做事帮忙的,不予发放。灾情整顿中,不予配合士兵安排并干扰的,不予发放。领取白粥过程中不安分排队的,不予发放。
另外,家中无壮年劳力的,有伤患老幼的,日常表现有功的,及时发现检举有功的,皆可优先分发。
这个威胁,就强有力了。毕竟大灾过后,粮食的价格都翻了几倍,许多人是根本不舍得吃米的。
利益当前,城内顿时安分了不少。
甜枣已经给完了,是时候应该展示一下铁拳了。
方拭非将所有的公文送去给叶书良过目。叶书良并无疑义,颔首批示。同时将内容抄录了一遍,编成公文后后送去京城,一律回禀。
冥思教在何山县已成毒瘤,必须清除。慧通敢劫持皇子,百姓又敢拦路阻拦,单这两条,无论死多少人,都是情有可原。
慧恩的事情中,又有些许疑点,不算大事。但再用怀柔,显然不对,就干脆严厉起来,一步到位。
顾泽长毕竟是五殿下,也是此次出使江南最重要的一人,功过都跟他相关。
他清醒后一直躺在床上,跟着侍卫打探外面的消息。方拭非与叶书良商量妥当,便将结果去告知他。
顾泽长翻着她给出的提议,犹豫道:“这是不是太严厉一些?先前不还商量,不可轻举妄动吗?如今这般,不怕何山县的百姓会有微词吗?”
“为何?他们有什么底气来埋怨?”方拭非说,“先前衙门对他们是客气,客气到他们完全不将律例放在眼里。而且先前他们也没犯这样诛九族也不为过的大罪啊。”
顾泽长:“那慧恩的事情又怎么办?不要给他们一个解释吗?”
“为什么要给他们一个解释?”方拭非说,“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何山县的百姓能被冥思教蛊惑,种种错事,足以说明多有下愚之人,我们要废多少功夫,才能跟他们解释清楚?殿下,您看,朝廷没发布一则律例,他们都知道的清楚明白吗?与他们无关的事情,他们其实并不想知道。”
“那、那……”顾泽长又翻开正页看了一遍,“那,放粮一事呢?灾后众人生机困难,衙门暂时不缺银子,为何要这样大幅缩减他们的米粥?觉得衙门不好了呢?”
“殿下,民间有句话是这样的,升米恩,石米仇,朝廷治民也是一样。您对他们太好,他们会觉得是理所应当,更会觉得朝廷游刃有余,不缺银子。朝廷的银子是哪里来的呢?还不都是百姓的税赋上缴的吗?那味道就变了。”方拭非说,“所谓衙门,所谓朝廷,原本该有所威严,方能震慑恶霸,叫秩序顺兴,百事畅达。先前的何山县县衙荒废,形同虚设,可那是过去,而我等如今的做法,是完全符合大秦律例的。不是我们错了,是它以前错了。莫非他错了,还要一直任由它错下去吗?”
“哦。”顾泽长低着头,右手笨拙将纸对折起来,末了问道:“我父亲知道我受伤的事了吗?”
“是。叶郎中信里写了。”方拭非安抚道,“此事您并无过错,不必担心。”
“无能就是过错呀。”顾泽长扯了下自己的衣摆,叹道:“唉,方主事,你们这样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