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泽长要接手县衙事务, 第一次被委以重任, 那是摩拳擦掌, 准备大干一场。
叶书良的文册里, 极力帮他美言,替他邀功。几乎所有的好事, 都给他带上了关系。然而叶书良也知道顾泽长的性格, 描述间用心地费了功夫,很是讨巧,并非敷衍,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可见是真心为他考虑。
实际却是,他多数时候只留在衙门无所事事,要么就是躺在床上养伤,这让他很过意不去。
等真上手了,他发现处处受到掣肘,无论哪件事情,都让他头疼。
叶书良就一句话:“没钱了。”
这里也没钱,那里也没钱。招人的饷银要减, 海边损坏的渔船要赔。外县之前谈好的生意因为大灾毁了,请衙门出面。县里的桥啊,看着摇摇晃晃, 是不是要翻修了。新招衙役的衣服,去找哪家铺子做才行?
看起来真是穷的可以。
连县衙里自己过冬要用的煤炭,都只买了一点。
顾泽长无论怎么说, 都被一一否决。如果不是知道叶书良的品行,他都觉得对方是在刁难自己。
顾泽长问:“叶郎中,您这是在试探我吗?”
叶书良:“……是真的没钱了。”
冥思教那里看起来是搜出了很多银子,可县衙里要用钱的地方也很多。单单一个风灾,所损毁的财产就难以计量,是个无法填补的窟窿,灾后可以做到迅速维持稳定,向全县县民数日免费发放白粥,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书良说:“节度使运出城的棺木,还是选的最便宜的。他的几个侍卫也是。他的后事我们没有帮忙处理,他死在何山县内,照理来说,少不得要出一大笔银子。”
顾泽长:“那……没钱了怎么办?”
“殿下,钱是不经花的,尤其是治理一处郡县。若是光想着自己曾经有多少钱,很快就会变得身无分文。若是要做好,哪里都是钱。”叶书良说,“就省着点花。”
国库空虚,户部也就是拆东墙补西墙。没钱他们有什么办法?硬装也要做出有钱的样子才行。
许多人以为户部贪污严重,可真是冤了。过手的全是一堆空帐,看见就头疼,能贪什么?其实兵部与吏部才叫严重。
顾泽长就在这“省着点花”的四字心得里,体会到了穷的真谛。
天气越加寒冷,南方的天冷下来后是带着潮湿的空气,寒气环绕身体,能冷到骨子里。
身上的被子永远是湿冷干硬的,新添置的棉衣似乎也避不了寒,北方的几位住不习惯,病病好好,反复折磨。顾泽长和林行远都快冻出阴影来了,方拭非让他们多坚持坚持,这冬至还没来呢,还有更冷的时候。
林行远杀了她的心都有。
今年冬至,是在何山县过的。
何山县的县令尚未委任,等选出人选,再走马上任,还要一段时间。他们这几个本来是纠察检举的监察官员,最后还要帮着县民举行祭祀。
好在叶书良知道一点,顾泽长看过不少,加上方拭非道听途说,还有冥思教一干半桶水的和尚,安安稳稳地主持下来了。
早晨准备好祭品,在东街城门外站了许久,东奔西跑,之后还要分发祭品,对着城里一干百姓扯皮。下午跟晚上才终于闲下来。
叶书良小气了这么多天,总算大方了一次,让众人拿了银子出去买肉,再回来吃晚饭。
炭火烧起来了,新衣服也扯了。温了一坛酒,众人围着火吃鱼干。
林行远深感自己被方拭非坑惨了。他如果不跟着方拭非混,那能落得现在这么穷,怎么也是个潇洒的风流公子,肆意快活着呢。
方拭非说:“北狂就这样走了,了无音信。不然还能请他一起过来。”
林行远:“北狂?”
方拭非:“就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不明来客。”
林行远不满道:“你请他来给我杀吗?这一刀之仇可还没报呢。”
“那小口子呢。”方拭非说,“指不定他是你师兄呢。”
林行远:“什么人你也好结交。”
叶书良怕他俩吵起来坏了气氛,便说道:“聊一个不在这边的人做什么?你们两个是嫌事太闲了?”
顾泽长笑道:“往年冬至,我都是一个人过的。”
去年这时候,他们还在去京师的路上。
顾泽长好奇问道:“你们二人,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啊?像是生死之交。”
“没怎么认识的,就缘分。”方拭非说,“身份简单些,交情也就简单些。”
顾泽长:“哦……”
方拭非搓着手,往火里丢了个鸡蛋。没多久,传来噼里啪啦蛋壳破碎的声音。
叶书良:“方主事。”
方拭非:“诶。”
叶书良视线焦点不知道定在哪个地方,整个人看着木愣愣的,却是很严厉地说道:“今日这鸡蛋你要是不自己吃完了,我就把你一起丢进去。”
方拭非:“……”
“烤鸡蛋呐!”方拭非说,“叶郎中,这好东西您怕是没吃过吧?”
叶书良转过脸看向她:“你的好东西,往里面丢了几个了?我就不信鸡蛋是这么烤的,全是炭灰。”
方拭非:“我不讲究嘛。反正无毒。”
林行远嘁声道:“这么一小盆可装不下你这尊大佛。”
方拭非去挠他肚子,被林行远挡了回去。
方拭非观叶书良脸色,总是出神,便问:“叶郎中似有烦恼?是县衙杂事太多了吗?既然今日冬至祭祀大典,就先忘了吧。”
叶书良说:“谁人会没有烦恼?区别不过是时时想起,或偶然想起。”
方拭非:“那您这是时时想起的事了。”
叶书良说:“不。只是收了封京城的来信,想到了些京城的事。”
“看郎中对此处似有不舍。”方拭非笑道,“何山县里一堆麻烦,常人都恨不得及早摆脱才好。您是住习惯了吧?”
叶书良:“同京城相比,何山县的烦恼,的确不值一提。”
“何山县的烦恼?”顾泽长说,“哦,我明白叶郎中的意思了。”
何山县最多的烦恼只是公务繁忙,踏实做事就可以。每天面对诸多百姓,大多无所图谋,反而觉得日子单纯一些。可在京城,步步危机,除了做事,更难的是应对人心。
叶书良只是笑了一下,却不是那种心照不宣的意思,没有纠正。
方拭非:“叶郎中在京师有诸多同僚,父亲又是大理寺重臣,家中长辈兄弟皆在,自己又深受王尚书与陛下器重,多少人羡慕,原来也有不想回去的时候。”
叶书良说:“明年开春我们就要准备回去了。县令约三月来,路上或许耽搁一阵,若是不顺利,我看得到四五月才回去。再到京城,又要是夏天了。”
方拭非反而高兴:“还是京城的夏天比较凉快。”
叶书良看着她说:“李侍郎想将你留在何山县。他向陛下进言,说你是年少有为,颇有雄才,何山县大乱初平,正缺一位熟悉风土人情的县令来管辖,你正好在这里,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何况你平乱有功,先前任主事一职本为屈就,该升官重用。”
方拭非笑容一僵:“我可没招惹他啊,他为何这样害我?”
叶书良:“你……”
方拭非:“我怎么了?”
叶书良怀疑道:“没有?”
三人一起扭头质疑地看着她。
方拭非:“……”
她把木棍丢进盆里,跨着肩膀道:“此乃偏见。”
顾泽长不解问:“那方主事要留在这里吗?”
“那倒不用。顾侍郎给骂回去了。”叶书良说,“李侍郎在户部郁不得志,平时就喜欢多嘴,陛下极少会将他的话当真。”
顾琰当时说:“正因为是年少有才,才应该尽快调回京城。王尚书整日念叨着户部缺人,户部堆叠的公务还有许多未曾处理,赶之不及。近日就是病了也不敢告假,难道李侍郎您不知道吗?还是自己整日清闲,就当户部是个闲职了?”
李恪守当时被堵得面红耳赤。
“李侍郎!”方拭非指着门上挂着的门神画像道,“这仇可结上了!”
林行远:“无碍。你那仇人,就跟虱子一样,多了也不怕痒。”
方拭非挠了挠:“你一说,我头还真觉得痒。”
顾泽长说:“父亲身边,曾经有一位言官。第一次见的时候,他很喜欢。可是上任不到半年,就被降职了。”
方拭非很给面子地问道:“为何?”
顾泽长:“因为他不爱洗澡,身上有味道。”
叶书良撑着大腿站起来道:“忙累一天,都早点休息吧。明日是休沐日,大家记得洗澡。”
“……我洗了。”方拭非郑重声明道,“我洗了!”
另外两人敷衍地哼道:“散了散了。记得洗澡。”
第二年,朝廷任命正式下达。
顾泽长暂领县令一职,渐能独当一面。他亲民和善,又体恤百姓,在县内声望越加高涨。
四月,何山县新任县令到任。学堂找继任的先生,以及交接公务,用了一月有余。五月启程,前往京城。
江南的春夏美景,也带着种细水柔和的韵味。
山环水,水绕山,绿茵成壁,淡花成林。乍雨乍晴,风扶暗香。
车轮驶过扬花铺地的小径,青色的城墙化作天边的细线,蔚蓝天空映着碧绿山群,宽阔延伸。
“胸中几云梦,余地多恢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