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山,是贵安市辖区内海拔最高、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座双峰山,整体形状如驼峰,东侧临悬崖处高度为八百米,西侧的山峰矮一些,有六百多米。
两处山峰之间的山腰位置,三条从东北侧、东南侧和西南侧修上来的登山梯交汇处,有片约莫有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凹型平地,市政府拨款修了座庙,准备打造成日后的北山区旅游景点。
女人从东南侧方向的登山梯上山,往返两次,把长发男人分别埋在了东西侧两处山峰中的人迹罕至处,疲累交加,停留在山腰间的空庙门口休息。
这座庙暂时还只有个外壳,里面还是空空荡荡的,庙外的天然绿植倒是很茂盛,除了蚊虫多没有别的缺点。
女人坐在庙门口的石阶上,默默注视着远处山下的北山区夜景。
北山区还很冷清,入住的人口多集中在临近娄湖区的商贸楼附近,也只有那一带能看见连成片的灯光。
夜幕苍穹之下,象征着人类社会的万家灯火……似乎总是像这样距离她那么遥远,可望而不可及。
“我……还有下辈子吗?”
渴求地看着那一小片文明灯火,女人呐呐地无声低语。
有那么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是多么渴望能获得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不是那么爱自己的父母也行,不是那么宽裕的家庭也可以,能让她什么都不想的只想着念书、上学,只想着追求一个普通人都有资格去追求的未来就好。
可她的运气,似乎都一直以来都不太好。
从有记忆开始,她那个生物学上的母亲就会有意无意地、反复地告诉她——都是因为你生出来不是男孩,我吃了多少苦头,你奶和你爸甚至都不愿意等我出产房就自行回了家。
她不知道怎么成为一个男孩,也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她只有默默地听大人们说话,尽量让自己不要太让大人们讨厌。
三妹出生后,她那个生物学上的父亲其实是打算把三妹卖掉的,因为她表现得还算听话、会做家务。
但这个时候,容不下她的变成了母亲。
因为她……懂事得太早了,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家庭是那种被人嘲笑的、明明家里穷得要死却一心一意拼男丁的家庭。
懂事得太早、却偏偏不懂得像个大人一样隐藏好情绪的她,有时候会用那种恨其不争的鄙夷眼神看向母亲。
女婴卖不出价钱,养到四岁大的二妹就只换回来两千块的奶粉钱;而会做家务、在乡下养几年就能嫁出去换彩礼的女孩子,却可以卖出八千块钱——在那个逼仄狭窄,什么都能听见的家里,她听见亲妈用这句话说服了亲爹。
肖家住在城里,把十几岁的姑娘卖出去换彩礼是会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的,居委会也会上门过问,乡下就没那么多人管,十五、六岁当妈的小丫头比比皆是。
这是她的第二次运气不好,砸锅卖铁凑出八千块钱把她买回去的那户人家,从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要连本带利地把这一大笔钱从她身上捞回来。
她那时候还小,再懂事也预料不到成年人究竟能恶毒到什么程度,被打蒙了头、逃回家后又被父母打了一顿,甚至亲自把她送回养父母手里后,她甚至一度天真的以为,也许养父母可以看在她已经认命、足够懂事听话后愿意善待她。
她也一度幻想着……也许,在能够被嫁出去换彩礼后,新的人家可以看她真的很听话、真的很懂事的份儿上,对她好上一点点。
这份卑微的幻想,在十三岁时被打碎。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养父母把一个开大车的司机领到家里来,指着正剁猪草的她说——
“她的处女,值不值两千块?”
大车司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一时间还没听懂养父母在说什么的她。
在这个司机的眼里,她看到了……让她事后想起来都觉得滑稽的、像是在嘲弄她这一生,却唯一让她恨不起来的——怜悯。
“不行不行,这也太小了,哪里下得去手。”
大车司机塞给养父半包烟,快步走出了那座在她每天努力维持下才不那么脏乱的农家小院。
养父没追回不肯接受这桩“交易”的大车司机,骂骂咧咧地倒回来,两口子连借口都懒得找,一个抄起烧火棍,一个拿扫把,把她打了一顿。
当晚,身上疼得睡不着的她在床上想了半夜。
后半夜,她悄悄地爬起床,用剁猪草的刀把养父母的头剁了下来。
多年后回想起这些事,女人其实是有些遗憾的,她实在不应该让那两个恶毒公母在睡梦中离去的。
又或者,她其实可以把事儿做得更漂亮一些,偷偷儿的把那对公母干掉、至少不要暴露得那么快,那样的话她就不用狼狈逃窜去外地,能够早些把生出她来受苦的肖家夫妻送走,不用平白让这对男女享受了这么多年好日子。
可惜了……她那时候实在太小了,想不到这么长远。
这真的让她颇感遗憾。
女人的视线有些模糊,但她的眼眶里并没有流下泪来,只是泛起了少许水气。
“也……差不多了。”
她有些疲倦地喃喃自语。
不是所有的遗憾都可以得到弥补的,亲手把肖家那两口子活埋在深山里,其实也并没有让女人感觉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幸福。
只是了结了一些执念,仅此而已。
她这二十八年的人生里,唯一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似乎只有当年逃离G省前,去偷看二妹那一回。
二妹被好心的张阿姨介绍给了镇上一户不错的人家,她躲躲藏藏地跑到镇上去找了几天,终于找到了当年那个抱走二妹的男人,牵着二妹的手在街上走。
九岁的二妹跟当时十三岁的她差不多一样高,脸圆圆的,脸颊上都是肉,头上扎着编得很精巧的小辫儿、别着颜色艳丽的塑料发卡,脚上的鞋子、身上的校服都是干干净净的。
牵着二妹的男人帮她背着书包,二妹只是抱着男人的腰撒了一下娇,男人就在校门口的小吃摊上给二妹买了份一块钱的钵钵糕。
这个爱着二妹的养父,一直目送二妹走进校门里,才转身离开。
像乞丐一样站在街对面的她,真的很为二妹高兴。
太好了……只是她自己运气不太好而已,虽然也同样是从那个家里出来的,虽然也一样是不受期待的、不受祝福的出生,但至少二妹并不像她这样。
想起不久前在街边看到的、已经长得比一般南方女孩子更高、更强壮、更健康的二妹,女人脸上不自觉地浮起微笑。
那个被抱走时连哭都不会的傻丫头可以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健健康康的长大,可以不用去接触到那些恶毒的人心,可以去过只用操心柴米油盐的正常人的生活,真是太好了。
自从调查到肖家夫妻俩的踪迹,女人就再没有进过东明区市区。
她其实也有点儿想去看看二妹,去装成一个陌生人跟二妹说说话、去了解一下二妹这些年来的幸福和烦恼,但她也知道……她不应该去打搅二妹的生活。
谁会想要知道自己其实是来自那样一个不堪的原生家庭、那样恶心的亲生父母,谁会想要一个双手满是鲜血的血亲呢?
二妹似乎不太富裕,穿的鞋子比她小时候的鞋脏一些、破旧一些,但她应该是幸福的,她很有精神、很有活力,知道了这些也就够了。
女人回味了好一阵子从二妹那儿感觉来的、少少的幸福,轻轻吐了口气。
“要不要去自首呢?警方应该不会容许媒体挖掘我这样一个连环杀手的背景吧……但如果有个万一,会不会牵扯到二妹?”
女人开始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
要不是叶正青的出现,她也早该在自己找个地方悄无声息地离世,又或是在自首、了结她身上那些血案之间做个二选一了。
忽然响起的尖叫声打断了女人的思绪,她本能地迅速离开显眼的石阶、灵敏地钻进半人多高的灌木丛中。
很快,杂乱的、似乎起码有十几个人脚步声从女人上山时攀登过的、东南侧登山梯的方向传来。
半蹲在灌木丛中的女人,疑惑地悄悄向外观察,都半夜十二点多了,小天山这个景区又还没正式开放,山腰的庙都是空的,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这个时候上山?
正困惑间,女人视线尽头的石阶下方,闪过几道手电筒的光柱。
光柱渐渐接近,杂乱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十几秒后,从登山梯上跑上来十几个打着手电筒的男男女女。
这群人以年轻人居多,还混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每个人的脸色都挂着惊恐神色,似乎在登山期间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这可怕的东西还追在众人身后。
“快、这边,这里有庙,先躲起来!”
领头那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打着的手电筒光柱往山腰间的空庙一扫,立即大步往这边奔来。
藏在灌木丛中的女人悄悄往后移动了一点点,避免自己被这群人四处乱扫的手电筒光柱扫到。
“快、快走!”
“小薇,拉着我!”
惊慌失措的年轻人们谁也没质疑中年人的决定,互相拉扯着、跌跌撞撞地往空庙跑来。
这座新修的庙外部装饰只完工了个大半,红漆大门是锁着的,但外墙上作为景观部分的圆形窗孔还没装上窗格;仿佛在被野兽追赶的一群人没推开门,便又拉拉扯扯地跑到窗边,一个帮一个地往圆孔窗里钻。
女人疑惑地看着这群人笨拙地、慢吞吞地翻窗子,又把视线转向他们跑上来的登山石阶。
就他们这种比没老师组织的小学生也快不了多少的逃命速度……要是真遭遇了什么山里才有的野兽,老早就被追撵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