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场的小姐“换代”得很快,人事部的这些要求坐班的线上人事专员,也更替得很快。
究其原因,是这个岗位确实也很难干得长……
虽然线上专员并不用像业务小组的“艺人助理”那样押着被以各种手段哄骗来的女孩们去花场里卖笑、去看她们被能当她们父亲乃至爷爷的陌生男人动手动脚、去看着她们被灌酒被强女干,但他们仍然每天后半夜都能听到楼上传来的隐约哭声。
总会有女孩被灌酒喝吐,总会有女孩被一掷千金的老板糟蹋践踏,甚至被带出场去轮女干;再自认为离不开花场的“老油条”模特,也总有情绪崩溃的时候。
绝大部分人还是长着心的,很多人能一时昧着良心捞几笔快钱,但真的很难一直昧良心赚这种钱……更别提这些人事专员,也是被以招客服、招接线员、招打字员的借口骗来的。
这也是公司要求线上专员必须坐班的原因,如果不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很多良心发现的专员就会忍不住偷偷去劝被哄骗的女孩子及时回头,甚至会试图将这类骗局公布出去。
二楼走廊尽头六号宿舍,刚进公司还没满一个月的陆光亮,就正与同寝室的老乡商量辞职。
“我是真干不下去了。”
陆光亮没滋没味地用一次性筷子挑着外卖饭盒里的菜,压低声音道:“这活就不是人干的,我晚上做梦都梦到警察来抓我,唉,警察能来抓倒还好了,好歹有个了结,现在这种半上不下的鬼样子,简直多一天都难熬。”
和陆光亮一起来Z省打工、也一起被骗到这家公司来的老乡抬眼瞧了下厕所方向,拉了他一把。
“没事,毛俊和陈东前几天才刚私下跟我提过,他俩快满三个月了,做满他俩就走人。”陆光亮颓废地道。
这里是国内,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东南亚,被骗来坐班的线上专员真的闹着要走,公司也不可能把人活生生打死再拖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埋了,还是得放人。
当然了,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人就是了——被哄骗来的专员都签过合同,业绩太低、没干满三个月的话,就得赔公司一笔钱。
能被高薪招聘模特、演员、伴舞这种虚假广告骗来的年轻女孩大多涉世不深、没什么社会经验,能被高薪招客服接线员打字员这种广告招来的务工者,自然也都是相近人群……
陆光亮和他老乡都是刚毕业没两年的大学生,老家在南方小镇,对东水市的了解仅限于百度百科,根本不敢得罪公司这种一手遮天的本地势力。
他老乡就很怕陈慧陈经理,那老女人总把她关系网多铁、权势多大挂在嘴上,即使刚来就想辞职,也根本不敢说出口半个不字,到这功夫,还试图劝陆光亮:“算了小亮,反正就熬三个月,到时候想走再走,也不用现在就说出来得罪人。”
陆光亮颓然地摇摇头。
他吧……也很怕陈慧,怕业务部和运营部那两个看着和涉黑大佬一样的高层,怕那些一看就不好惹的看场打手和艺人助理。
不想干了、想走人这种话,他其实也就只敢和老乡,以及已经公开说过不干了的俩室友提过。
情况和他差不多的还有很多,隔壁女寝里那几个女人事的,就经常在私底下哭着说想走、想回家。
但那几个女的吧……比他们更怕得罪公司、得罪陈慧——毕竟她们年纪也不大,看到公司折腾“模特”们的那股劲儿,她们比陆光亮这种男的更害怕。
也只有在公司干得最久的那批“老人”最积极,连下班了都要拿着手机和那些受骗的女孩聊天,巴不得多骗来几个多赚几笔业绩。
两人低声说着话,一名老员工就过来催了:“你们吃个饭怎么吃这么久,该开工了啊!陆光亮,昨天你聊的那个女的有回信了没有?赶紧的多聊聊啊,你这个月干的什么鬼业绩,工资还想不想要了!”
这老员工是陈慧的得力助手,平时经常盯着他们,有事没事就打小报告;被打了小报告的“懈怠”新人,总免不了要被陈慧叫过去一通臭骂。
陆光亮和他老乡都不想惹上这个瘟神,也不想跟他说话,埋头加快吃饭速度。
在厕所里洗漱的毛俊、陈东这两个即将离职的员工走出来,也没多看老员工一眼,自顾自坐到小桌子前面拿起外卖盒。
老员工白眼一翻,嘴里用本地话骂骂咧咧了几句,又迈着螃蟹步去其它寝室。
公司高层皆是本省本地人,管理层也全是本地的,身为本地人的老员工自然不会把招来的外地人放在眼里……虽然陈经理和人事部的主管其实并没有要求他们这些老员工盯着新人,但这种展现优越感的机会,本地人老员工怎么会错过呢?
看着那些唯唯诺诺的外地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即使这老员工本身跟公司管理层扯不上半点关系、也拿不到管理层才能分到的分成,他也感觉自己的像是成了公司权力的一份子、比那些外地佬都更高一等。
挨个寝室催促了一遍,过了一通管理层瘾的老员工冷哼一声,用土话骂了句“都是帮懒鬼”,心满意足地往办公区方向走。
转过走廊,老员工看见一名穿着男款夹克、胳臂下夹着个文件夹的年轻女人站在办公室门口,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儿看着他。
老员工可以肯定这个年轻女人并不是人事部的坐班专员,每天都以敲打外地专员为乐的他比陈慧陈经理还熟悉人事部里的人。
但这女人的脸并不完全陌生,好像是见过的,似乎应该也是公司里的人。
老员工疑惑地道:“你是……哪个部门来的?”
女人冲他一笑,语气惊讶地道:“原来人事部的坐班专员,‘工作’上并不积极的?”
老员工在住宿区呼呼喝喝地用本地话骂懒鬼、不中用的嗓门儿那么大,她在办公区这边都听到了。
女人的神态实在是太自然、太放松了,说出口的话,也是很标准的Z省本地方言——虽然带了点口音、不是东水本地话,但就像S省人和G省人可以用方言对话一样,理解起来并没有障碍。
而她这张脸,老员工也可以肯定自己是在公司里见过的,下意识以为她是哪个业务小组里的形体教师,习惯性地抱怨道:“嗨,那帮家伙就是属乌龟的,不戳不动,戳一下才肯动一下。”
“是这样啊……我晓得了。”女人又一笑,自然地往老员工走过来。
老员工以为她想进住宿区,下意识伸手来拦:“诶诶,你哪个部门的,里面可不能乱进啊——”
声音戛然而止。
发现自己说不出话、腹部还传来莫名其妙的剧痛,老员工惊愕地低下头,看见一把匕首从斜下方捅进了自己的侧腹部。
“嗬、嗬——”老员工死死地盯着脸上还带着笑意、特别自然特别放松的女人,气管里挤出几句咕噜声,软软往前栽倒。
女人随意地一弯腰、将体重至少是她两倍的老员工扛起,扛回办公室内,与那几个特别“卷”、特别积极的坐班专员尸体丢到一处。
再次从办公室里出来,女人没往人事部住宿区多看一眼,径直上了三楼。
老员工离开后,住在六号寝室的陆光亮四人又放慢了吃饭速度,拖拖拉拉了好半天才从房间里出来。
其它寝室的人也差不多,每个人走出房门时,脸色都不太好。
六间狭小的寝室里住的二十多个坐班专员,除了那七、八个干得挺久了的老油子,其他人基本都在数着手指头熬日子,只等三个月合约期满就提桶跑路。
工资、奖金就不想了,至少不用赔钱——他们这些初出社会的打工人,确实也拿不出钱来赔。
转过走廊,神思不属的陆光亮听见前面的人惊呼了一声:“地上怎么有血?”
陆光亮回过神来,跟老乡一起往前挤了几步,便见到转角过来的地板瓷砖上果然洒着一滩血液。
十几个人全停了下来,没敢往前继续走。
走廊上有血,走廊前面的办公区清清静静,看不到半个人影走动,也听不到那些老员工用本地话或普通话咒骂不肯上当的求职者。
别看只是每天上网与人聊天,坐班人事这活儿其实也没那么容易……现代人总能从各种渠道得知反诈宣传,很多人对于天上掉下的馅饼多多少少是会产生警惕心的;通常而言,坐班的专员需要聊上好几十个人才能达成一单“业绩”。
对这份工作厌恶反感的新人们一门心思想走人,自然无所谓,已经无所谓良心不良心的老员工可是很在乎“业绩”的,骂脏话发泄就成了“日常”——办公室里居然听不到骂声,实在太奇怪了!
“好像出事了啊……?”有人紧张地道。
“要、要不要过去看看?”又有人小声道。
“别了吧。”一行人中,快要熬到离职日期的毛俊忙低声劝道,“刚才那个老狗先出来的,鬼晓得是不是他被人捅了,你们还想管他闲事?”
众人一想起那个总是以本地人自居、动辄对他们教训来教训去的老员工,齐齐面露厌恶。
本来就不想在这里干的陆光亮也小声道:“这鬼地方干的本来就是犯法的买卖,鬼知道是不是得罪了人,被‘同道中人’报复了?我看我们还是别多事,先躲起来,等有人来管事了再说。”
众人纷纷点头,忙不迭退回住宿区,十几个人全挤着躲进了最尽头的六号宿舍。
他们这群人“入职”时间最短的还没干到半个月,最长的也还没干满三个月,但再怎么没有社会经验、再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也都隐约猜出这家公司是个什么性质了。
每骗来一、两批模特,公司就会换一个名字——上个月还叫天艺传媒,下个月就可能改成天水传媒。
用来面试的“门店”,也是隔一阵子就换一个地方……反正东水市的写字楼办公大楼这么多,只要有钱,想租进哪栋大楼都行。
管理层动辄把合规合法、法治社会挂在嘴上,却处处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深怕被谁逮住了尾巴——要说这不是涉黑组织,是个人都不会信。
更别提……从签了合同、搬进这栋“公司宿舍”起,所有的坐班人事就都被管理层明里暗里地警告过——还想在东水市混、还想在Z省赚钱、还想完完整整地回老家,那就管好耳朵闭紧嘴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这么个涉黑组织,要说惹上麻烦,那肯定惹的也是涉黑组织——他们怕都来不及,哪敢主动搅合进去!
这群心惊胆战、疑神疑鬼的小年轻刚合力把双层床推过来堵着门,就听见楼上传来重物砸地的闷响声,连天花板都仿佛震动了下。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的凄厉嚎叫声,响了半秒又戛然而止。
挤挤挨挨站了一地的线上人事们一个个捂住了自己的嘴,胆子小的还蹲了下来。
三楼是管理层和业务组的骨干——也就是那些小组主管、形体教师的住处。
他们住的宿舍上方就住着陈慧陈经理,和负责管理他们日常工作的部门主管。
这个狼心狗肺的歹毒企业,果然被更狠毒的对手找上门来报复了!
只隔着一层楼板的三楼,两个单间改成一套的两居室套房内。
徒手把人事部主管的脑袋砸到地板上、砸了个脑浆迸裂的小娟收回手,直起身,抬头看向大床前地毯上,瘫成了烂泥的人。
身上只披着件浴袍的陈慧瘫在地上,双目圆睁、嘴巴大张,惊恐地看向小娟。
“你似乎很有背景。”小娟平静地道,“整容院那两个黑医交代过了,你是一个家族式地下集团高层的亲戚,你们这个‘集团’很有能量,黑白通吃,国内外都有生意。曾经你还在开美容院时,在你的美容院做手术毁容的人告到省城都不能拿你怎么样。在东水分公司,你才是最有话语权的那个人,是这样吧?”
小娟走到地毯上,闻到了排泄物的气味。
这种让人不适的气味对小娟来说没什么影响,更糟糕的气味她都能忍耐。
她蹲下来,平视爬不起来的陈慧,道:“你们这门‘家族生意’的‘创始人’,是谁?”
“告诉我,我让你走得体面点。”
十一月九日,下午两点。
东水市市局派出的民警在去往受害人霍书梅当日面试过的写字楼调查时扑了个空,天艺传媒已经人去楼空。
七部的外勤随同干警紧急前往孙丽莎及另外九名受骗女性被带去的福泉大酒店四楼,也没找到人。
好在警方的调查队伍也不是吃素的,经过一系列紧张的查证核实,通过已经在上周注销的天艺传媒公司法人身份,警察锁定了这个企业法人在文南区市区内的活动踪迹——四年前,这个法人替某个也已经注销了的公司出面,租下了距离福泉大酒店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的一栋背街公寓楼。
下午两点十分,在福泉大酒店四楼询问酒店相关人员的七部外勤与市局的警力队伍,紧急赶到了这栋公寓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