晔王府。
由于江承奕身兼数职, 又坚持在家办公,如今的晔王府俨然变成了一个小衙门,每日进出来往不少官员。
近日,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三个衙门共同调查镇安王通敌一案, 江承奕作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这段时间没少忙碌。
而有关镇安王通敌之事,是达朗首领凭空污蔑,和江存度猜测的一样, 三个衙门查来查去,除了查出镇安王一身功绩, 没有查到任何实际证据。
如今两位钦差已经从北疆赶回来,陛下又决定在早朝公审此案, 三司衙门把各自收集到的,只能证明镇安王有功的资料整理好, 决定在公审的时候呈递上去。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此案没有什么悬念的时候, 江承奕突然收到了一份大理寺那边递来的证据。
三个衙门虽然共同调查镇安王通敌一案,可是收集到的证据都是各自保管, 如今大理寺把证据送到都察院这边, 很是耐人寻味啊。
江承奕拿到证据后,并没有急于拆开,而是先问了一句:“这证据是大理寺卿亲自送来的吗?”
乔竹摇了摇头道:“是郭寺卿让手下送来的, 送信的人说郭寺卿病了,不能参加明日的早朝了。”
“病得还真是时候啊!”江承奕忍不住开口道。
先皇还在的时候,江承奕曾协理过朝政,对于朝中官员是什么性格, 他也大概有个了解。
这大理寺卿为人十分圆滑,滑得就像不粘锅一样, 那是一点事也不往身上粘。
眼下这份证据上虽然封着蜡封,但江承奕可以肯定,大理寺卿应当是看过了。
就是不知道这信封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证据,居然让大理寺卿突发重病,连明日公审的早朝都无法参加了。
江承奕的手指点在蜡封上,片刻后,他又收回了手,把装着证据的信封重新递给了乔竹。
乔竹接过,开口询问:“王爷,可是要送回大理寺?”
乔竹也看出了这份证据的不简单,大理寺不想粘手,所以才送来了晔王府。
江承奕轻笑了一声,对着乔竹道:“你进宫一趟,直接把这个信封交给五皇弟。”
乔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点头应下:“属下这就去。”
御书房。
江存度难得没有批奏折,而是在外殿喂鹦哥。
“镇安兴…嘉正衰……”
江存度拿着食料喂给多舌,同时出言道:“好鸟,多说两句。”
“镇安兴…嘉正衰……”
江存度满意点头,又对着多舌道:“再多说两句。”
食乐过来,见到陛下与多舌互动,他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陛下为何要让多舌多说两句?
食乐眼中闪过迷茫,不过很快,对陛下的绝对崇拜,就让他找到了自洽的理由。
如今宫里宫外,已经无人再提及暴君这个称呼,人人都在传陛下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
食乐替陛下感到高兴,一路追随陛下至今,他亲眼见证了陛下是如何勤政忧国,又是如何爱民如子,食乐觉得一切都是陛下应得的。
食乐读书不多,但他曾听过一句话,那便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食乐觉得这句话说的就是陛下,陛下见识广博,心里装着江山天下,可陛下却仍然能体恤到像是他和多舌这样犹如草木般微不足道的存在。
看着陛下与多舌互动,食乐心中愈发崇敬起来,他走上前,通禀道:“陛下,晔王府的乔竹求见。”
江存度停下喂食的动作,转头看向食乐,他开口确认道:“晔王府?”
“嗯。”食乐应声,解释道,“说是来送证据的。”
这时候来送证据?
江存度眉心微蹙,他道:“把人请进来吧。”
“镇安兴…嘉正衰……”
乔竹刚迈步进入御书房,就听到了这句,他嘴角不受控制抽搐了一下,随后便装作若无其事上前见礼道:“末将参见陛下。”
“平身吧。”江存度开口道,他打量着乔竹。
而乔竹恭敬地垂着眼,没有多余的言语,直接递上了晔王让他送来的证据。
食乐接过,转手呈给了江存度。
江存度拿到证据,并未着急拆开,而是先对着乔竹问了一句:“是晔王让你送来的?”
“是。”乔竹如实回道,“大理寺卿病了,因此把证据送来了晔王府,王爷觉得应是紧急之事,所以便直接让末将送来了宫中。”
乔竹简单两句话,说明了前因后果。
江存度意识到手中这份证据应该不简单,等乔竹告退后,他拆开信封,拿出了里面的证据。
当看清所谓的证据后,江存度当即脸色一变。
这份证据也不知从何而来,里面居然捏造了镇安王与达朗首领勾结的全过程,除此之外,还附上了镇安王和达朗首领来往的信件。
逻辑自洽的作案过程,再加上证物,这就是一份可以证明镇安王有罪的完整证据链。
如果让人把这份证据公之于众,镇安王的声望会受到影响不说,案件恐怕又要重新调查审理,而这也就意味着他的退休也要往后推迟。
江存度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他把手中的证据扔进了香炉中,亲眼看着证据烧成了灰。
烧毁了对镇安王不利的证据,江存度仍然不放心,他找来梁青墨,让梁青墨亲自走一趟三司衙门,确保三司衙门明日递交的资料都是褒扬镇安王的。
三司衙门中,刑部尚书是紧随兵部尚书之后,拥护陛下的帝王党,明白陛下的心思后,自然会全力支持。
而大理寺,因为大理寺卿突发疾病,所以现在主事的是周少卿,也就是从北疆回来的周钦差。
剩下晔王掌管的都察院,由于晔王从不出府,所以一切需要露面的事宜都是王副院负责,也就是王钦差。
周少卿和王副院无疑也是帝王党。
梁青墨亲自去了一趟三司衙门,回来后,向江存度汇报情况。
江存度得知三司衙门里再没有对镇安王不利的资料后,这才彻底放心下来。
明日,他要把对镇安王的公审,变成表彰大会,然后再用禅让仪式做个完美收场。
消除所有隐患后,江存度满怀期待,迎来了第二日的早朝。
早朝一开始,镇安王便被宣进了勤政殿。
虽然在牢里呆了几天,可镇安王依旧容光焕发,显然是受到了特殊照顾。
见到红光满面的镇安王,江存度满意地颔首,示意三司衙门可以开始了。
首先出列的是刑部尚书:“陛下,刑部调查镇安王通敌之事,最终查明镇安王在镇守北疆期间,曾带领边军,上百次击退劫掠百姓的达朗骑兵,三次大败达朗大军,最后一次更是彻底将达朗部落击溃,最终使得北疆平定。”
“近两年,北疆因有镇安王镇守,边城百姓因达朗劫掠而伤亡人数,比之往年少了十之七八,北疆能如此安稳,镇安王居功至伟!”
刑部尚书详细陈述了镇安王的功绩,略做停顿后,又简单提了一句通敌之事:“至于通敌之事,刑部未查到任何证据,此说法应是那达朗首领蓄意污蔑,实属子虚乌有。”
刑部尚书说完,都察院的王副院出列继续道:“陛下,都察院的调查结果与刑部略有不同,都察院通过问询军中将士,最终了解到,镇安王在领兵期间,与将士同吃同住同进退,正所谓将之求胜者,先致爱于兵。”
“而镇安王作为主帅将军,整躬率物,身先士卒,与军中将士团结一心,大堇边军能无往不胜,镇安王功不可没啊!”
王副院洋洋洒洒赞扬完镇安王,最后才转回案情上:“至于通敌之事,都察院与刑部看法一致,军中将领也悉数为镇安王作保,通敌乃是那达朗首领的信口污蔑。”
案件审到这里,朝中百官都有些发懵,眼下不是在审案吗?怎么这刑部尚书和王副院一开口全是褒奖之词?
对镇安王如此大加夸赞,刑部和都察院就不怕陛下对镇安王心生忌惮吗?毕竟这功高盖主之事自古并不少见,而通常盖主的功臣,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刑部和都察院都是陛下的人,陛下难道是想捧杀镇安王吗?
百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在心中做着各种猜测。
殿中受审的镇安王也是一脸茫然,直觉告诉他眼下情况不对,但问题具体出在哪里,他又完全没有头绪。
镇安王已经确定之前的事情都是误会,以他对陛下的了解,他相信陛下定会查明真相,还他清白。
可现在,镇安王感觉自己不是来受审的,而是来接受表彰的……
同样觉得情况不对的还有淮国公,镇安王得胜归来,让淮国公产生了很深的危机感,他曾经和达朗部落有过数次合作,而镇安王平定北疆收服达朗,说不定已经有所察觉。
除此之外,镇安王手中的权力也让淮国公忌惮。
如今淮国公一派在朝中已经很势微,再有镇安王异军突起,日后他们恐怕会更难出头。
考虑到以上种种原因,淮国公凭借和达朗部落的联系,捏造了一份可以证明镇安王有罪的证据,并且暗中让人把证据送去了大理寺。
可今日的公审一开始,刑部和都察院就轮番上阵赞扬镇安王的功绩,这让淮国公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尤其是大理寺卿还在今日告病了。
淮国公皱眉思索,想到自己送出的那份足以以假乱真的证据,他又逐渐安定了下来。
通敌事关重大,淮国公相信三司衙门不敢有所隐瞒,那份证据就算不公开,私下也一定会传到陛下手中。
淮国公的谦虚表象之下,隐藏的一直都是雄雄野心。
而人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心理投射到他人身上,所以常言才会说,眼中的他人才是自己。
在淮国公眼中帝王就是最大的野心家,并且生性多疑,他不相信陛下看到那份证据后,会对镇安王没有一点芥蒂。
只要陛下对镇安王起疑,那么他便可以借陛下的手打压镇安王。
淮国公觉得自己的计划就算不能万无一失,也总有八成的把握,所以他定下心神,等待大理寺出场。
而大理寺的周少卿,紧跟在刑部尚书和王副院之后,很快也出场了。
“陛下,大理寺也对镇安王做了详细调查,经过查证发现,镇安王在边城领兵期间,军纪严明,从不滋扰百姓。”
“除此之外,镇安王还时常派骑兵出城巡逻,护卫出城的百姓不受达朗劫掠。”
“正如刑部尚书方才所言,巡逻的边城将士,曾上百次击退劫掠边城百姓的达朗骑兵,护卫了我大堇百姓的安全。”
话说到这里,周少卿略做停顿,他拿出了万民书,继续道:“此前,臣与王副院去往边城调查镇安王通敌之事,边城百姓联名上书为镇安王申辩。”
“常言道,民心如镜,善恶自明,能得百姓如此拥戴,足见镇安王身持大义,无私秉忠,乃是平定北疆实至名归的第一功臣!”
周少卿慷慨陈词完毕,他把手中的万民书举起,给朝中百官观看。
而朝中百官看着周少卿手中的万民书,心中也是感慨万分。
北疆平定,众人都知镇安王有功,可要让朝中百官具体形容,还真一时想不出这么多。
如今三司衙门轮番出场,分别在功绩、军心、民意,三个方面对镇安王进行了表彰,朝中百官才深切意识到,镇安王真是居功至伟啊!
可是很快百官又开始觉得不对劲,凡事过犹不及,这三司衙门把镇安王捧这么高是要做什么?
如此这般,难道真的不怕陛下猜忌镇安王吗?
殿中,谢行珏也是眉心紧蹙,三司衙门的发言,让他感觉自己被高高地架了起来。
如果只是洗清他的冤屈,三司衙门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谢行珏也考虑过陛下要捧杀他,可是他如今罪名在身,陛下如果真的对他有所猜忌,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迂回。
谢行珏心中很是疑惑,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如此想着,谢行珏不禁向御台之上望了过去。
而江存度也正看着谢行珏,他对眼下的情况十分满意。
气氛已经烘托到位,接下来是时候正式提出禅位了。
江存度从龙椅上站起,他望着殿中百官,开口说出了心中期待已久的发言:“朕自临朝以来,德薄能鲜,北疆平定,朕未施一毫之力,坐拥江山,朕心中愧然,也恐难孚众望,幸而朝有贤臣,匡扶社稷,大道之行,选贤与能,古有尧舜禅让佳话,朕自知有负天下,今追踵尧典,禅位于镇安王。”
江存度这番话说完,整个勤政殿陷入了一片死寂,文武百官同时怔在原地,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茫然不解之色。
他们刚刚好像听到陛下说要禅位于镇安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会发生如此荒诞之事,莫非眼前是做梦不成?
朝中有不少大臣开始暗中对自己的大腿下手,众人想要掐醒自己。
“嘶——”
朝中突然响起了一些抽气声,足见掐大腿时用了大力气,然而疼痛过后,众人抬眼一看,眼前场景丝毫未变。
百官茫然无措,彻底傻在了当场。
江存度无视百官的反应,他只盯着谢行珏,眼中满是期待。
气氛他都替谢行珏烘托好了,谢行珏再不登基,可就说不过去了。
而谢行珏对上陛下有些灼人的视线,他猛地醒转过来,跪地行礼道:“臣惶恐!”
江存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谢行珏却还在继续说着:“臣不敢居功,北疆平定,上因陛下治国有方,下有军中将士奋勇杀敌,另有安来王火药相助,臣之所为,微末之劳,何足言功?”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谢行珏唯恐拒绝得不彻底,被人怀疑对皇位有想法,他的一番话说得是铿锵有力。
而朝中百官听了谢行珏的话,也都从无措中回过了神,所有人一齐跪下,兵部尚书作为代表开口发言道:“臣等愚钝无能,履职有失,以致陛下愧疚盈心,万望陛下多行教诲,臣等悉听圣人之言,必当悔过自新,竭力补过,但求陛下收回成命!”
“臣等伏乞陛下收回成命!”百官齐声呼道。
一时间,满朝文武好像变成了满朝巨婴,百官眼泪汪汪,一齐望着御台上的陛下,一副陛下禅位,定是我们做得不好,而我们有错,我们改,只求陛下别撇下我们的可怜模样。
江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