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用没发生过的事情苛责对方。
但更不应该用发生过的事情折磨自己。
彩排还算顺利。
结束后,《爱盲》AB两组被拉去进行节目花絮录制。录制内容第一季也有,是两百人的内部选举。
这是粉丝非常喜闻乐见的环节,根据每个练习生对于每个问题的选择人选是嗑糖素材库,对于练习生们本人而言亦是如此——想要和谁“营业”,想要和谁扯上关系,想要稳固和谁的关系,想塑造怎样的形象,想把选择的人塑造成怎样的形象,都是练习生们不输于选曲的难题。
尤其是这一届,节目组会放出每个选手对每个选项的答案,顾夜宁比所有人都清楚这次选择的重要性。
他混在人群里进入摄影棚的时候,恰巧《I love you once》组正在拍摄,因之前的不是带妆彩排,因此好几个练习生正抓紧时间在角落用自带的化妆品抓紧补妆。遮瑕扑粉画眉,姿态动作堪称娴熟。
顾夜宁找了个镜子照了照自己,状态还不错,不至于因为不带妆,被人骂“妆前妆后两张脸”。
白色棚内,从天花板到临近地面,贴满了练习生的大头照片,便于练习生选择。
顾夜宁眯着眼睛找了半天,还是没能找到自己,两百个人里找人实在太困难了——当然,被贴在镜头可以拍摄到的墙面正中的部分练习生,定睛去看还是能一眼辨认的。
比如他一眼看见了黎昼,练习生们站在规定的位置,恰巧能露出他的照片。
披着羽绒外套,已经结束了拍摄的卫南星从身后绕过来,轻轻拍他的肩膀:“彩排怎么样?”
顾夜宁比了个“OK”的手势。
卫南星欲言又止,但委婉不是他的特质,迟疑一下还是说:“刚才你在彩排点,是想和我说什么吗?”
顾夜宁倏然一怔,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他不可能实话实说,譬如“上辈子的经历让我没那么愿意和你无话不谈了”,亦或者“我不再敢和你交心了”诸如此类的话——卫南星是个好人,他不觉得对方会将自己说的话告诉别人,但这无关信任。
他知道用上辈子卫南星的做法来判断对方这辈子的行为很愚蠢,但分崩离析的友谊令他十年怕井绳。
他回忆起上辈子最后一次和卫南星单独对话的场面,那是他从十八岁大一那年与对方结识开始,两人之间最冗长的沉默。
那时候的自己在想什么呢?
寒冷的冬日里,未开暖气的走廊,寒意从足底一路舔舐向上,浸透骨髓,他看见卫南星对他礼貌地微笑,月光洒进他疏离的瞳孔,氤氲成一抔凉薄的雪。
节目组曾给卫南星这样的官方评价:“如果沉默必须变成一种具体的物质,那应该就是雪了”,这话居然如此贴合现实,就好像他和卫南星之间的关系。
“那我先走了。”顾夜宁恍然中听见曾经的自己这样说。
“再见。”对面的卫南星回答。
然后他仓皇逃窜。卫南星兵不血刃,杀的他片甲不留。
这段被观众津津乐道过的,堪称“灵魂伴侣”的友情,始于一个下雪的冬日,在另一个下雪的冬日,在沉默中戛然而止。
“等我整理好了,再和你说。”最后顾夜宁也只是这样回答。
“……好。”
卫南星离开了,乌发垂落于前额,惯常的从容不迫,就好像根本察觉不到顾夜宁的推拒。在他身后,贺天心第一个进了录影棚。
棚内开了足够的暖气,空气流动缓慢,因此难免感到窒闷,顾夜宁扯了一把本就不高的领口,觉得自己的鼻腔和喉咙都因此变得拥挤,不得不长长地吸着气,努力让情绪恢复稳定。
“我没有挑拨的意思,但是……为什么?”
顾夜宁回过神,看见管风弦走到他身侧站定。他侧着脸,试探着寻找顾夜宁的眼睛。但对方的眼睛太不清晰,像是即使努力凑近,四目相对,也始终蒙着一层灰雾,不辨情绪。
“嗯?”
顾夜宁从鼻子里应出一声。
“我以为你们……”管风弦话说到一半,觉得自己有些无礼,又把问题咽了下去,换了个主语,“他们说你们之前就很熟悉,我也看到了一些网站上你们同学的爆料,关于你们两个的关系,他们说你们像是“天降竹马”,但是心有灵犀。”
“啊,因为选歌的时候我说中了他要选的那首吗?”顾夜宁恍然大悟。他倒是不意外练习生里的这些传言,也对各路网站上出现自己和卫南星的爆料贴有预感。
“我不明白,你明明是想和他说什么的。”管风弦说。
“是吧。”顾夜宁说,“你也能看出来。”
管风弦于是不说话了,像是不解。他的目光落在身上,却不像许多人那样有清晰可辨的攻击性,反倒轻飘飘的,毫无重量般将顾夜宁包裹起来。
“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顾夜宁问他,“原本有一个信任的朋友,你们可以说无话不谈,在你状态不好的时候,他会无私地给你建议,做你的精神支柱,后来某一天,你明显感觉到了他的疏远,就好像对你,他突然失去了分享欲,他的分享欲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管风弦凝视着他,浓密的睫于眼下投出深刻的阴影,半掩住他时常漫无焦距的瞳孔。
“说是背叛,远远称不上,你们仅仅是朋友,没有所谓的“誓约”,也不存在“仅你一人”,但你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他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他曾经是你的墙,现在依旧没有倒塌,但也不会是你的墙了。”
管风弦不言不语。
顾夜宁说着说着,突然觉得不妥。他选择对管风弦说这些,并不因为自己情绪突然的失控,而更像是,他清楚地知道管风弦守口如瓶,不会和任何人说自己的秘密,自己不期待得到回应,就好像自己只是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而对方恰好出现了。
“我就是随便说一说。”他讪讪地截断了自己毫无意义的倾诉。
“……没有。”
“嗯?”
管风弦说:“我没有这样的经历,因为我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别人可以成为我的墙的机会。”
顾夜宁用力抿紧了嘴唇,迟到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于是急促地道歉:“对不起。”
“我一直是个孤僻的小孩,从小就是,因为总是在家里待着,也没有朋友,所以父母担心我的健康,坚持要送我进演艺圈,扩展视野,结交人脉。”管风弦说,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和缓,哪怕说的话题沉重,也绝不带给人累死的感觉,“进了这个圈子,我的情况没有好转,脱离舒适圈对我来说太困难了,我不会,也不想。”
“再后来,我就患上了抑郁症。”
顾夜宁感觉自己的呼吸猛然僵滞。
“我觉得我像一棵空心的树,外表看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声色,但实际上内心已经空了。”管风弦又说,语气平淡地像在说别人的事,“我经历了很久的治疗,就在外界猜测我去哪里的那些年里,再后来,我就站在你面前了。”
“自杀对那时候的我来说,算是一种解脱,所以那道你看到的痕迹于我而言,也不是多需要缄口不提的东西,它只是我过去经历的证据。”管风弦转了转手腕,“我猜,你说的那些事情也只是过去发生的,对于现在的你而言留下了一些痕迹,就像我的这道疤。”
顾夜宁视线跟着管风弦的手腕上下翻转了几次,最后重新落于管风弦脸上。
“对过去的我而言,那是一段痛苦的经历,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仅仅是一道疤而已。我不会刻意去注意它的存在,也不会遮掩,当然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宣扬它存在的原因来为自己“卖惨”,这道疤就仅仅是一道疤而已,和其他所有东西并无不同。”
管风弦不再说话了,似乎这大段大段的长篇言论,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他的确没有需要顾夜宁回应的意思,只是在阐述他的想法,这样的对话反而显得轻松不少。不知是不是自己本身性格或者经历的缘故,管风弦的存在从来不会给人压力,无论肉体还是精神。
贺天心还在进行拍摄,手里拿着顾夜宁的照片牌,正笑着比比划划。
顾夜宁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根本没听懂管风弦的意思,但他也并不在意。
有负责的工作人员靠近了他们,示意下一位顾夜宁可以准备登场了。
顾夜宁任凭他们走到近前来给自己戴麦,他发现自己可以不去拼命回溯卫南星刚才脸上的表情,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不够合适了。
管风弦说:“颜值top,想介绍给妹妹的练习生,还有如果其他所有人都变成了女生,自己想要交往的练习生。”
“啊?”
“采访的问题。”管风弦指了指棚内,“可以提前思考一下要选谁,早点结束采访,明天下午还有正式的第一轮公演要面对。”
“我知道了。”顾夜宁说。
这些问题,上辈子的他给出过答案,但是回头看来,他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