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显,宪嚠其实也摸不准自己那一箭射中了没有。可看前方的晋阳士卒乱作一团,宪嚠当即大喊:“菱跃已伏诛,取晋阳士卒头颅者亦分田地!”
他这一喊,不少远处的晋阳士卒下意识扭头往后看。众人也看不清具体,只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头攒动,又隐约听到一些悲呼之音。
这动静一起,不少晋阳士卒登时失了方才的战意,有些更是因为顾念菱跃父子的恩惠忍不住哭泣了起来。
战场最忌讳失了气势,气势一弱,西山军就乘势而起,嚎叫着取人头分田地的吼声越战越勇。
一直到天色稍明,这陨冢谷的喊杀声才渐渐弱了下去。
迎着初生的日光,宪嚠用一柄长刀支撑住自己疲倦到了极点的身躯。他睁眼看去,遍地的山谷之中都是尸体。
晋阳士卒投降很少,一来因为菱跃父子两代人的恩德,晋阳士卒十分忠心,宁死不降。二来也是因为西山军杀疯了,一个人头换田地八十亩,西山军也不想他们投降。
宪嚠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嘶哑着喉咙问:“菱跃呢?”
很快就有一个亲卫过来禀告,“将军,昨晚太混乱。菱跃中箭后,尸首叫西山军分抢了。”
说完,叫了三个西山军过来。
这三人分别抢到了一颗脑袋,另外两人则分别抢到了血肉模糊的手脚,至于其他躯体什么早就在混乱中跟泥土砂石混在一起,实在辨认不出来了。
“放心,你们都有赏。”宪嚠定下基调。
看了眼菱跃脑袋后,他就让下属把尸身收敛一下,就地埋在这谷中了,也算是让他入土为安。
经此一役,并州主要战力军队几乎全军覆没。
几日后,菱跃带兵大败亡于不知名山谷的事彻底传开,早就将兵马带到平阳郡的邓羌大喜。当天,他就让殷亮单独一路攻入上党,自己一路直扑西河郡,使大半个并州彻底陷入了战火之中。
而此刻的晋阳气氛却极其压抑,公孙铎往日理政十分勤勉,今日却待在自己夫人房中迟迟没有动身。许久,公孙铎才道:“战事吃紧,夫人想来也有所耳闻,不知能否助我?”
公孙铎如今的夫人出身并州大族王氏,家族豢有不少私曲。
公孙铎看上这些私曲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他想让自己这个夫人起头,暂以借私曲抵抗外贼的名义将并州各豪族部下收纳过来。若真能熬过这一劫,这些部下自然能找不少借口不还回去。
王氏正当妙龄,跟公孙铎感情一般。
公孙铎年轻时早已成婚,不过夫人在产子时难产而亡。之后发家,各方利益权衡之下才娶了她。
二人成婚后,只能说相敬如宾。
此刻听闻公孙铎如此说,王氏就道:“那就容我回家一趟,郎君难事我自当同父兄分说。”
公孙铎点头同意后,王氏叫人套了马车就走。
见王氏离开,公孙铎才急匆匆去府衙,只是面色相当不好。他本以为事情还有回旋余地,谁知当天就收到急报。有一路骑兵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如今正在急攻晋阳。晋阳城中缺少兵马,菱跃的回援部队更是全军覆灭,眼看晋阳破城就在眼前了。
公孙铎当时就气急攻心,一剑劈倒了身前案桌后,这才派亲信去了王家。如今最难的就是公孙铎手中兵马不足,若得并州各豪族私曲,就算退出晋阳,公孙铎自认也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而此时王家中。
王氏一到家还没见到父兄,就被母亲叫入房中。她几次要开口,母亲都用家长里短的话制止了她的开口。王氏兰心蕙质,见此也就明白了家中大人的意思。
当即王氏就道:“父亲叫母亲拖住我,可是见事已至此,打算开城投降?”
公孙一家能起来,确实也是因为公孙一家都是勇武之人,所带部下也大多勇武不畏惧死亡。并州各豪族见事已至此,那也没有针锋相对的意思。这并州谁做主都一样,百年的君主皇朝,千年的世家豪族不是。
听说那宪嚠、石敬都是一伙儿强人,他们现在乘势而起攻打晋阳,那跟当初的公孙氏有什么区别?
只要不动他们的利益,当初他们能认公孙氏,现在也能认宪嚠,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长远来看,并州豪族也没多少人真的好看他。如今近有李氏占据三州之地,更有紫微星眷顾,远有徐侑得梁国正统让位,天下局势多少明朗了一些。
王氏嫁女,已经是代表整个并州豪族集团最大的善意。如果要王家贡献私曲,那是万万不能的。
“儿呀,你也要理解爹娘。那公孙铎如今敬重你,待你好,也不过是因为你身后是王家罢了。若王家同意借他豢养的私曲,其他人必然怨恨王家最先起头。再则,这私曲拿去,公孙铎定然会再要王家多年积累财物以此劳军。
公孙铎是会带兵之人,私曲经过他的手,如何还会还回来?到时候我们王家才是鱼肉,随便他宰割了。”
王氏虽有几分忧心,却还是道:“女儿明白,不过我与公孙铎生有一女,还请父亲母亲将她保全。”
王氏母亲当即喜道:“自当如此,我这就跟你父亲去说,让他想办法将喜儿接来。之后你母女二人就居住在府中,一切有你父兄做主,不会再叫公孙铎来见你。”
闻言,王氏只一叹,终究点了头。
王氏与母亲商议后续事宜时,王家家主王曦也正在客厅会客。
“大人请,这是今年上好的茶叶。如今世道艰难,这茶叶我寻来后一直没舍不得品尝。”
王曦五十几岁,因为没有官职在身,所以穿的只是寻常文士长袍。只是比起其他时日,今日的他头戴冠帽,腰佩玉珏,显然十分庄重。
“王公不必如此。”与王曦会客之人容貌年轻,一身普通粗布衣物。不过他双手粗糙,腰间佩刀,其刀柄之上有锦衣卫专属花纹。
王曦闻言笑道:“我早听闻凉州李公雄才大略,如今李公派人来此,我自当好好接待。”
年轻人刚要说话,就看到王曦略一皱眉。他顺着王曦视线看去,发现是一仆从在门口焦急走动。大约是有急事,却又怕打扰了王曦。
王曦见年轻人这么敏锐,一下就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当即也不再隐瞒直接道:“何事如此焦急,此乃要客,不必躲闪。”
门口的仆从吓得立即跪下,战战兢兢道:“公孙大人派了人过来,特来求见。”
王曦一点没思考,大方道:“我这儿见重客走不开,且让我儿去见见。若还有人来,不必再来问我。”
年轻人心中一笑,看来王家是真要丢掉公孙铎这个便宜女婿了。
该跟王曦商量的事也商量得差不多了,他也着急回去复命,很快就跟王曦告辞。在王氏仆从的带领下,从王家后院小门悄悄离去。
夜。
晋阳城门悄无声息被打开,石敬几乎是兵不血刃冲入城中。
公孙铎今日白天连连吃闭门羹,几次去王家寻妻子也是避而不见,下午又将王氏之女公孙喜接走,公孙铎就知道他大势已去了。
一整日时间过去,公孙铎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这人虽有勇猛,却也不是鲁莽不慧之人。因此早在家中脱掉上衣,而后让仆从将他双手捆缚在身后,身前则放着并州大印。
等石敬在王氏带领下冲进府衙的时候,公孙铎当即道:“我愿降,只是还请诸位看在当初我也善待过宪将军的份上留我一命。”
王曦看公孙铎如此,面色有些不好看。
现在还有不少人弄不清楚实际状况,只以为是宪嚠起兵。若是这样,王曦今日也不会对那个年轻人如此郑重,更不会对石敬这么客气。
他可是知道,如今宪嚠背后的人是凉州李氏。也因为这样,他才如此讨好,也打算在李氏身上下注。
他还以为公孙铎会带着还剩下的一些亲信部队聚集在府中奋起反抗,这样他就能顺势带石敬剿灭公孙铎,再得一份功劳。再则,他跟公孙铎也闹掰了,对方死了他也更安心。
谁知道往日有些暴躁的公孙铎,今天竟然做出了自缚于人的事!
可恼。
看王曦面色不妙,公孙铎心中冷笑。
他自问没有亏待并州豪族,几乎算是跟他们共治并州了。事到临头,一个个倒是跑得快。
好啊,都想他死吧,他偏要求活!
石敬面憨心秀,看公孙铎如此,当即扶他起来笑道:“公孙大人不必如此,只是我人微言轻,大人还请偏房暂住,一切等主公来了再行定夺。”
公孙铎敏锐地觉察到这事有点不对劲。
以往西山军都称呼宪嚠为大天王,可石敬却称‘主公’,而且指的似乎也不是宪嚠。
公孙铎就这么安静地被带了下去。
同月,随着晋阳的攻破,并州其余各郡抵抗力并不强,甚至出现了争先投降的热闹事。也在次月,并州大捷的消息传到凉州,李氏治下都陷入了疯狂的喜悦庆祝之中。
李昀顾不得别的,跟骞珪等人交代一声后就率先回了家中一趟,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辛娘。
辛娘自然高兴,连连表示今年过年,她要举办一场大大的家宴。寻到了亲弟弟固然开心,可更开心的还是亲弟弟将功补过,还给她大大争了脸面。
拉着李昀说了半天家常后,远在并州的宪嚠也是将一应事物暂时交给邓羌,自己则带着最为精锐的一批西山军直奔凉州。
如今已经十月份了,等他赶回凉州也差不多赶上过年。
这并州大印以及他特意用战事筛选出来的西山军精锐,这两份礼物送去做新年贺礼才不算丢了他姊姊的面子,也能把这些年该给外甥的礼物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