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向隅最近好像总是在睡。
他梦到自己站在学校篮球场上,抛起的球状物体落入篮筐的那一刻,球场的所有人倏然间全部消失了,世界也完全安静了下来。
日头很晒,白雾似的烟尘中,傅向隅忽地感受到了一道灼热又笃定的视线。
于是他转过身,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站在树荫底下,他像是从那片阴影中生长出来的,傅向隅看不清他的五官,可他能感觉到,那个人就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心脏有些难受,他不敢和那道殷切的目光对视,可也没办法装作视而不见。
于是傅向隅逃离了那个篮球场。
可那道目光、那片影子还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每次一回头,他总站在那里。
傅向隅越来越觉得烦躁不安,心里的那道声音也越来越大。
别看我。别再盯着我了。快走开吧。
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着。
傅向隅并没有转身,可他知道那个人还在那里,很安静地凝望着他。
心声逐渐越来越大,最后这道声音几乎是从他喉咙里挤压着喊出来的:“别看我了,求你了,滚开吧!”
睁开眼再转身的时候,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可他的心情好像并没有变好,反而有种孤单的落寞。
傅向隅在这个梦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像只没有去处的孤魂。直到天空中飘下几颗微凉的雪粒,他才下意识抬起头。
面前是一栋很旧的宿舍楼,只有二楼那扇窗是亮着的,那个人影又出现了,尽管他的五官是空白的,但傅向隅仍然能感觉到他望下来的目光。
那是很难过的一个眼神。
傅向隅莫名也感觉到了心痛,他想开口喊他,可他好像忘记了这个人的名字。
紧接着那道人影忽然离开了那个窗户,屋里的灯光也黑掉了。
他突然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慌与失措,傅向隅想立即冲上楼,可却怎么也找不到上去的楼梯。
他绕着那栋楼房找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条狭窄黑暗的楼梯,他走上楼,却发现那一层走廊忽然变得很陌生。
傅向隅把每一间房的门都打开来看,可里面全都是空的,墙角结满了蜘蛛网,完全没有生活痕迹。
最后他喘着粗气停在一间熟悉的门前,这间屋门上了锁,傅向隅想到自己的口袋里好像有钥匙,于是他伸手摸向口袋。
——空的。
希望落空的那一刻,傅向隅忽然从梦中惊醒了过来,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干净的玻纤板吊顶。
一个漂亮的Omega正坐在他床边,有些担忧地抓着他的手。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方一珂低声问,“刚刚你的表情好可怕。“
眼前这个Omega自称是他的未婚妻,据说他们的匹配度达到了罕见的百分之百,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作之合”。
Omega的信息素能够有效缓解自己的痛苦,所以傅向隅还挺喜欢他的。
漂亮又懂事的顶级Omega,的确是他想象中的良配,傅向隅并没有对此产生过多少怀疑,就算没有找到这个“命定之番”,他将来也是要和类似的Omega联姻的。
不过他的大脑里偶尔会浮起一些零星而琐碎的古怪片段,傅向隅感觉自己好像忘掉了一些事。
研究院的那个院长告诉他,因为他上次发热期来得太过“凶猛”,又昏迷了三天,大脑不可避免地遭受了一些损伤,也许会因此丢失掉一些无关痛痒的记忆。
大概真的是一点可有可无的记忆,他记得父母,记得朋友,记得同学,甚至是眼前这个刚刚认识不久的Omega。
傅向隅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似乎是在首都一家很有名的空中餐厅,他好像很喜欢吃甜品,所以他把自己的那份餐后甜点也推给了他。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傅向隅想仔细回忆,但很快记忆中的那张脸又变成了空白的样子。
“又走神了?”方一珂抬手点一点他眉心,笑着问,“要吃水果吗?”
傅向隅看了眼那个果篮,然后有些迟钝的回答:“橙子吧。”
“我马上帮你切。”
方一珂很高兴,他去盥洗室里洗干净手,然后背对着傅向隅在桌台上忙活了半天,切出来一盘很漂亮的橙子。
“我特意学的,”他拿着那盘橙子,献宝似的递到傅向隅面前,“好看吗?”
“好看。”
淡淡的橙子香气温和地逼近他的鼻尖,傅向隅突然感觉脑子里很乱,记忆里浮现出两颗开裂的橙子,有个人窝在他家沙发上。
心跳声忽而变得激烈,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张近在咫尺的人脸,他努力想记起来,可那副五官依旧像是隔了层毛玻璃。
柔软的、带着橙子香气的吻。
方一珂见他又走神了,于是带着一点撒娇意味贴上前,问:“你又在想什么呢,向隅?”
“你的信息素……”傅向隅忽然问,“也是橙子味的吗?”
他看见Omega的表情兀地变了,嘴角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他说:“你记错了,我的信息素是百合味的,和你的很像呀。”
傅向隅不说话了。
闻到那股橙子果香的时候,他的脑海中突然不由自主地浮现了一串清晰的电话号码。
傅向隅没有马上把它记下来,因为根本就忘不掉。那一整天,他都在想那一串号码。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可只要去细想,他就会感觉太阳穴一阵阵地发胀,心情也会变得无比烦躁。
每次吃完研究院拿给他的药,傅向隅就会沉沉地昏睡过去,因为睡得很早,所以凌晨一点多的时候,他忽然惊醒了过来。
又是那个梦,他还是没能打开那扇门。
傅向隅翻身下床,在病房里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
橙子。他又去那个果篮里翻找橙子,可果篮里的橙子全都消失了,他怎么也找不到。
傅向隅打翻了那个果篮,连带着边柜上那个插满白色百合花的玻璃花瓶,也被他摔翻在地。花瓶质量很好,摔在地上竟然没有碎,于是傅向隅抓起那个瓶子就往病房内的监测仪器上砸。
他一定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可研究院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个Omega,全都在骗他。
傅向隅讨厌被人欺骗。
一分钟不到,就有几个穿着隔离服的研究员打开门冲进来,领头的那个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遥控器,他把那个遥控器举高,对着傅向隅说:“请您保持安静,现在是休息时间。”
傅向隅知道那个遥控器,它可以操控自己脖子上的金属颈环放出不同档位的电流,倒不至于杀死他,只是很疼。
于是他安静下来,两个穿着防护服的研究员走上来,要求他躺下,然后给他注射了一针类似于镇定剂的药物。
他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研究员们也离开了他的房间。
傅向隅又感到了几分困意,他打开手机,不由自主地输入了那串号码,然后点了拨通。
不是空号,可以拨通,只是没有人接。
他不死心地又拨了一次,这一次对方终于接起了电话,对方一直没有说话,傅向隅也没有开口,他觉察出自己心里似乎本能地在逃避什么,可他也舍不得挂断这通沉默的电话。
终于,在药物的作用下,傅向隅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病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人影走进来,他先是把一瓶刚插好的百合花摆在了边柜上,要离开的时候,方一珂忽然看见Alpha放在枕头旁的手机还没有熄屏。
上面是一个没有备注过的号码,通话还在继续,已经十来分钟了,他正要伸手挂断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道男声。
“……是你吗?”
方一珂愣了一会儿,随后神色复杂地看了熟睡的傅向隅一眼,接着才抓起那台手机,终止了这次通话。
……
第二天下午,方一珂陪他下楼散心的时候,忽然状若无意地提起:“你之前不是问我,你有没有把哪个朋友忘记了吗?”
傅向隅偏头看向他。
“我之前骗你说没有,其实是我的私心,”他可怜地低下眼,“不过我想你们Alpha总是爱玩的,你还这么年轻,当然会被新鲜感所吸引。或许是我的性格太无聊了,抱歉。”
他说得很委婉,但傅向隅懂他的意思。
傅向隅皱了皱眉,Omega朝他释放了一点带有“示好”意味的信息素,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在有一个未婚妻的前提下,还三心二意地在外面乱搞,但由于命定之番的示弱与委屈,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点类似于“愧疚”的情绪。
于是他道:“那忘记了也好。”
“抱歉,我以后不会了。”
闻言Omega很亲昵地朝他贴过来,靠在他的肩臂上,傅向隅总觉得有些变扭,可他刚刚才被人告知自己以前是个见异思迁的渣男,因此也不大好意思推开这个可怜的“受害者”。
他忍了几天晚上,可最后还是没忍住又拨通了那个电话。尽管从头到尾都只有沉默,可傅向隅还是想打给他。
没过几天段鑫烨和秦蔚两人吵着要来这里看他,研究院的人不同意,于是只有他们买的礼物和段鑫烨替他收拾的一背包衣物送到了。
傅向隅在背包里翻到了一本书,上面贴着张便利贴,一看就是段鑫烨那手丑字,他写:看你对这本书爱不释手,给你一起塞进来了,别太感激我。
他对这本书没什么印象了,随手翻了翻,在里面发现一个挺廉价的书签,里面放着朵淡紫色的干花。
“是梧桐花。”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人的声音。
“送给你。”
有一个人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如烟火般闪过一瞬,随即就消失了。
看着那枚书签,傅向隅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点微妙的难过,随即就是抑制不住的悲伤,所以很快他就把那枚书签重又夹回到了书页里。
……
院长说他的发热期很快又要到了,还说方一珂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到那天他们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会撤离这一栋楼,留给他们两人一个隐私空间。
所有人都在告诉他,要解决他的病,这次的发热期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他可以尝试不使用抑制剂,完全顺从这次发热期,直到和命定之番标记成结。
傅向隅从他们的用词里感觉到了一种恶心与割裂感。他想,如果自己和这个Omega很相爱,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来提醒他,他应该标记他了?
所以预感到发热期已然临近的那天晚上,傅向隅再次拨通了那个号码,灼烫的鸢尾花香已经在病房内的空气中扩散开来,他知道自己已经等不了了。
好在这次对方很快就接通了电话,他心里有股强烈的欲望,让他想知道这个号码主人的身份,可这时他的语言系统已经有些混乱了。
可他还是咬着牙问:“你到底……”
到底是谁呢?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他身体里的兽性完全被激发,他想把眼前那些吵闹的东西全部撕烂、踩碎,而在他表露出攻击行为的下一秒,锁在他脖颈上的颈环忽然被人打开了。
脖颈处倏然一麻,瞬间迸发出的电流直达他的腺体深处,傅向隅的身体一下就瘫软了。
有人在朝他说着什么,他知道这个颈环不能连续使用,通常在几分钟后他就能缓过来。
太疼了。所以傅向隅心里产生了一点退却的念头,就算他们都在骗他又怎样,至少那个命定之番是真的可以治好他的病。
可就在他打算放弃的时候,被摔在地上的手机里忽然传出了一道声音。
“向隅?”
傅向隅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颤动了一下,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以至于令他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感。
十几分钟以后。
方一珂听研究员说傅向隅用藏起来的花瓶碎片划伤了自己的腺体。
腺体大概是Alpha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所以他当时就休克了。
傅向隅很快就被推进了抢救室,所以方一珂没能见到他,他有点睡不着,于是去另一座大楼敲响了其中一间宿舍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看见她的脸,方一珂露出了一个微笑:“妈妈。”
女人盯着他的眼睛,于是方一珂又改口叫她:“老师……”
女人伸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眼神里透露出几分怪异的亲昵感:“你已经从研究院离开了,要适应你现在的身份。”
方一珂面上露出几分茫然与委屈:“可是老师,您说我是因为他才‘诞生’的,是他身上取下来的一节‘肋骨’,您还说他一定会喜欢我的,可我为什么一点都感觉不到?”
“我陪伴了他这么久,他甚至不记得我的信息素是百合香。”
女人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等完成标记就好了,他会无时无刻想着你的。”
“可是……”
“好啦。”女人冷淡又温柔地笑,“你要听话一点啊,一珂。”
……
自从腺体被划伤之后,傅向隅的身体变得很虚弱,好在研究院的人贴心地为他准备了一把轮椅。
天气很好。
早上的检查结果表明Alpha的信息素水平终于又回到了正常阈值,腺体功能也在慢慢恢复。
方一珂说自己在研究院里发现了一整从鸢尾花,问傅向隅要不要下楼晒晒太阳,顺便看一看花。
傅向隅点头说好。
临近傍晚的日光正好,不焦不躁也不刺眼。方一珂在后面推着他,笑着说:“不知道是谁种的,但是养护得特别好。”
傅向隅也看到了。
这一片鸢尾花的品种和他家人工湖旁种植的一模一样,看着看着,他就有些恍惚了。
接着他看见Omega蹲下身,亲昵地趴在自己的腿上,然后仰起头盯着他笑:“向隅。”
“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出去旅行吧,这里太无聊了。”
说话时他的脑袋轻移,有一点光斑透过枝隙掉落在他眉眼的位置上。
眉毛。傅向隅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伸出手,蹭了蹭这个Omega的眉头。
没有痣……为什么?
可为什么要有痣呢?
他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