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霜降。
这是秋池第二次陪傅向隅来研究院做治疗,因为最近气温骤降,他穿了一件很厚实的驼色高领毛衣,肚子有一点凸,但因为毛衣很宽松,所以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明显。
坐在休息区等傅向隅的时候,秋池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个男人。但这次他在之前那个地方坐了很久,也没有看见他。
算着时间,傅向隅大概还有十来分钟就要结束的时候,那个人突然从拐角处出现了,并且笑着朝着秋池这边招了招手。
秋池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起身走了过去。
这一次冷昭并没有邀请他去那个房子,他带着秋池来到一间储放各种药品试剂的小型仓库里,这里面没有人,很安静。
关上门以后,秋池才看见他摘下了口罩,他看着那张与傅向隅肖似的脸,迟疑地开口:“……您好。”
冷昭也看向他,灯光下,他的瞳孔颜色有些偏浅,是灰褐色的,和傅向隅的眼睛一模一样。
对视的那一眼,秋池看见他对自己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你好。”
“可能又要请你帮我一个忙了。”秋池听见他说,“我能出来的时间很短……所以今天要长话短说。”
冷昭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张字条,上面是一个药品的名字:“下次你们来的时候,帮我带一份这个药吧。离开的时候放在休息区的座位上,我会自己去拿。”
看到那张纸条上的药名的时候,秋池怔愣了一下。
他犹疑不定地看向冷昭:“你要……”
冷昭笑了一下,打断他:“有五个月大了吗?你们的宝宝。”
“……快六个月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紧接着外面的警报声徒然响起,秋池听见面前这个年轻的Alpha很平静地跟自己说了一声“再见。”
转身要走的时候,冷昭的脚步一顿,忽然又转身道:“再帮我一个忙吧。”
秋池看向他。
“你和他说……爸爸那时候,其实是想带着他一起走的。”他顿了顿,眼神有些复杂,“只是事与愿违。”
秋池愣了一下,然后才答了声“好”。
*
因为外面突然响起的警报声,傅向隅并没有耐心等待操作仪器的研究员把这个月的“信息素分析报告”拿给他,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治疗室。
冷昭前脚刚离开,秋池后脚也走出了这间小仓库。
没在休息区看见本该坐在那里的秋池,傅向隅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在他手机里的定位软件显示,Beta就在这附近,并且还在朝着自己这边靠近。
看见秋池从拐角处走过来的时候,傅向隅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不是跟你说了,不要乱跑。”他压低了声音说他。
秋池的表情有些奇怪:“我们先走吧,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傅向隅也没有非得在这里跟他吵的意思,揽着人就离开了研究院。
坐上车后,秋池才把掌心里的那张纸条递给了Alpha,他说:“刚刚那天那个男人又来找我了,他让我们下次再去的时候,给他带一瓶这个药。”
傅向隅看着上面的那行字,沉默了很久。他见过冷昭的字迹,他是个左撇子,字写得很不好看,换言之,也就是丑得很有辨识度。
这张纸条上的字,很符合他的书写习惯。
“怎么办?”秋池问。
傅向隅把那张纸条收进了扶手箱里,然后说:“给他吧。药我去准备。”
他顿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他刚刚,还有留下什么话吗?“
“我们这次只聊了几分钟,”秋池说,“但他问了我一句话。”
他想起刚刚那个年轻的Alpha突然没头没尾地问自己道:“他叫什么?”
秋池愣了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于是他回答说:“向隅,傅向隅。”
在他回答完这个名字以后,那个人笑了笑,然后跟他说了一句“谢谢”。
接着他又把那个人最后说给他的话,跟傅向隅又重复了一遍。
傅向隅听完之后又沉默了。
他一直以为,冷昭是恨他的,毕竟自己是“欺骗”的产物,又有着傅霁的一半血缘。
可他没有想到,冷昭当初其实并没有迁怒那个小孩子,那天绝望自戕的时候,他是想把它从这世上一并带走的,并没有想把它孤单地丢下。
只是事与愿违。
秋池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手,声音很低地问:“……还要给他拿药吗?”
傅向隅用指腹蹭了蹭他的手背,然后说:“给他吧。”
*
冷昭其实知道自己的大脑里埋有一枚特制的生物芯片,那里面储存着他“生前”的记忆。
为了制作这一枚芯片,傅霁以公谋私,挪用了联盟很大一笔科研费用,近万次的失败实验,才终于制作出了这一小枚芯片。
经过几场手术,这枚芯片如今已经像是一株微小的植物那样,根植进了他的大脑。
人的记忆系统是非常复杂的,在做植入手术以前,傅霁一直想让研究院里的科研人员“摘除”掉他记忆里“不好”的那一部分,只留下他的一部分记忆。
但研究员们表示那几乎不可能办到,让原本已经死去的冷昭,在这具新身体里“重生”,就已经可以被称之为是“神迹”。
紧接着研究员们又告诉傅霁,最后一场手术完成以后,他的记忆系统会慢慢被唤醒,只要能在恢复过程中,让他配合着接受一些心理治疗和暗示,说不定那段“不好的”记忆就不会再被他的大脑承认。
傅霁最终同意了这个方案。
于是冷昭就在这个新的身体里,逐渐地“长大”了。
不知道是哪一项手术的副作用,一开始的时候他非常嗜睡,每天清醒的时间只有六七个小时,后来身体逐步恢复了正常,他又会时不时的感到头疼。
除此之外,他的大脑里似乎总是会不合时宜地出现一些奇怪的画面,非常混乱,以至于他完全无法串联起那些记忆。
研究院里的心理治疗师告诉他,他患有一种会将梦境内容与现实相混淆的心理疾病,同时还伴有中度的“被迫害妄想症”,他所感觉到的一切“不对劲”,都是因为他的病。
冷昭曾经对此感到过怀疑,比如他认为如果自己真的患有精神类疾病,比起研究院,他更应该去的地方是精神病院。
而且他觉得自己的病并没有医生所诊断的那么严重,完全可以吃药控制,然后定期去医院复查。
但傅霁告诉他,他的病很严重,况且研究院的环境总比精神病院里要好,他只有待在这里,自己才会放心。
冷昭一开始相信了他说的话,但后来随着那些零散的、偶尔才会在他脑海中闪现出来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他逐渐串联起了一些东西。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已经自杀了。每次那个画面闪现的时候,冷昭都能感觉到自己心里郁结着无比的怒火与恨意。
他不认为这是因为自己的精神出现了问题,也就是傅霁口中所谓的“生病了”。
冷昭开始怀疑一切,他想,如果他跟傅霁真的像他口中所说的那样恩爱,为什么自己会带着他的孩子去死。
他想不明白,冷昭觉得就算是自己的精神真的出现了问题,也不可能选择这么做。
傅霁为了打消他心里的疑虑,在这家研究院里给他开了很高的权限,冷昭可以在他规定的区域内活动,但有时间限制。
多数时间他都被禁锢在那套别墅里,只要一出现在其他地方,就会马上被研究员找到,并送他回到房子里。
就连到花园里看花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冷昭越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精心哺饲的宠物。
那些记忆并不完整,他又经常性的感到头疼,每次头疼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能想,所以冷昭花了很长时间,才想起了被自己“遗忘”掉的那些重要的事。
……
傅霁又带来了一束花。
“给你带了花,”傅霁缓步走到冷昭身后,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很随意的语气,“花园里的鸢尾你总是舍不得剪,就用我给你买的这个装饰花瓶吧。”
冷昭坐在窗边上,闻言只是冷淡地回答道:“放着吧。”
他一贯是这样的脾气,傅霁已经习惯了,他把花束顺手放在茶几上,戴着婚戒的手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冷昭的肩。
他已经五十岁了,鬓角逐渐生出了一些白发,但因为会定期去染黑,所以好像也只能从他眼角皮肤的痕迹,看出一点他的衰老。
“怎么不戴戒指了?”傅霁问他。
“硌手。”冷昭说,“放起来了。”
“戴上吧,婚戒怎么能不戴?”
傅霁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只是在跟他提出一条举无轻重的建议。但冷昭太了解他了,只要他跟自己提出了要求,那在下一次见面之前,他就必须要履行他的要求。
“今天怎么在非规定时间跑去那里了?”他忽然又问。
冷昭:“你可以一个人住在这里试试看,正常人都会感觉无聊到快发疯。”
傅霁笑了一下,然后说:“是吗?还以为你故意想去见谁呢。”
“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冷昭问。
“等你的病治好,随时都可以。”
冷昭冷笑了一声,傅霁不轻不重地则掐住了他的后颈,语气狎昵:“想我了吗?”
冷昭没有说话。
他并没有生冷昭的气,反而低头亲吻了一下Alpha的后颈。他早已踏进中年,可他的伴侣却依然年轻,就像他第一次在军校里看见他的时候。那样的张扬漂亮。
短暂的沉默过后,傅霁发自肺腑地说:“我很想你。”
十几二十来岁的时候,傅霁满腹野心,眼里只有权利。他很轻松地就掌控了自己的人生、甚至是别人的人生,在很年轻的时候,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就没有什么挑战性了。
于是控制别人已经让他感觉到了无聊,他开始觉得自己应该有权利掌控整个社会。
可在冷昭出乎他意料地死去之后,傅霁的愿望却只剩下了“复活他”。
那些可笑的高层权贵,早就已经意识到了特殊人种其实并不是什么走在进化前端的“神选人类”,他们只不过是进化的半成品。
于是他们开始害怕那些数量庞大的Beta们迟早有一天会发现这个真相,拆穿他们的谎言,然后将他们建立起的阶级王朝彻底覆灭掉。
他们根本忍受不了平等。对于那些享受了无数隐形特权的特殊人种来说,毕竟从一出生开始,他们就已经拥有了各种特权,所以拥有特权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件“平等”的事。
他们必须要一直把那些Beta踩在脚底下。
也正是这些人当中的科研人员想到了“顶端计划”。
傅霁其实一直都知道,那个计划是无法实现的,他欺骗了那些人,他的儿子傅向隅其实一生下来就有“病”,跟早产和缺乏信息素安抚没有任何关系。
那些人就算把实验做尽做绝,也不可能造出他们心目中的“神”来。但他实在很需要这些没脑子的拥趸,他需要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才有足够大的权利和资源,去复活他的爱人。
毕竟他真的很想念冷昭。想得都快要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