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思维放空的时候, 白泽会在自己的记忆洪流之中捡起一两块冲刷不去的沙砾。
他恍惚记得自己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他应当是一个……温和睿智,阅尽千帆万事的沉稳的神兽。
——比玄龟那种纯粹的沉稳和敦厚要多出几分狡猾来。
怎么说,都不该是如今这样, 记忆混乱, 除了天启的重要事情之外,没有一件事能够让他死死记住的。
白泽坐在自家被整理出来的沙发上发呆。
他家如今跟乱糟糟扯不上一点关系,就算他一不小心把东西弄得一团糟了, 也很快就能有物业的妖怪们揣着一本小册子, 上门来帮忙清理。
小册子是顾白整理的,而司逸明则把那些会引人觊觎的好东西都收了起来, 放进了一个小挂坠里,戴在了白泽的脖子上,几个会自行发动的进攻型防御法宝,也被挂在了白泽身上各处作为饰品。
神兽们为了白泽的身家安全操碎了心, 而白泽总是茫茫然笑眯眯的,似乎并不把己身安慰放在心上。
因为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会遇上什么危险。
不管是从前还是之后——哪怕是现在,偶尔意识到了自己如今状态的不对,却也有种奇怪的安逸感。
白泽思索了好一会儿,觉得如今这样似乎还是他挺理想的一个状态。
他还想继续深思,但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刚刚在想什么。
扒着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似乎这才察觉到手中有那么一分特殊的重量。
他低下头, 看到自己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包裹。
包裹已经拆了一半,这让白泽有些奇怪,不明白为什么手里的包裹会拆了一半。
他注视着手里的包裹, 察觉到上边沾着的那一点凶恶的气息,那是属于凶兽的,再稍微一探查,白泽发现这气息是属于饕餮的。
人形长得温温柔柔的俊逸神兽,这会儿整张脸上都写满了茫然,低头看着手里的包裹,一边条件反射性的熟练的拆包,一边沉思着为什么饕餮会给他寄东西。
白泽记得饕餮——他当然记得饕餮了。
不止记得,白泽对饕餮的印象还尤其的深刻。
上古的时候,白泽是不怎么爱出门的,普遍不是蹲在自己窝里睡觉,就是有别的什么生灵跑来找他。
谁让他是天上地下三界六道无所不知的神兽呢。
白泽上可窥得未来天机,下可推测过往历史,睡着觉都能知道天上地下任何地方发生的任何事情。
上古时找白泽求助的生灵可多了去了。
白泽性格极好,对于能够找到他的窝,跑到他面前来询问他事情的生灵基本上是知不无言。
长此以往,白泽就感觉有些腻了。
他能够知道那些事情没有错,但那些事情并不是他亲眼所见的。
他就像是看故事一样,把那些发生的事情走马观花的看了一遍,对于故事没有任何共鸣。
看久了,白泽就想亲眼去瞅瞅。
他一想就动身,离开了自己的窝,漫无目的在无垠的荒莽大地上四处溜达。
这一溜达,他第一个撞上的,就是饕餮。
饕餮就是那个无所不吞的饕餮,刚进入成年期没多久,还没闯出什么名堂来。
但作为三界六道无所不知的神兽,白泽当然是知道饕餮的。
白泽隔着远远的,就看着饕餮逮了几头异兽,一边吃得满嘴满脸的血,一边疯狂辱骂天道不公。
白泽抖了抖耳朵,凑近去听了听,发觉饕餮疯狂辱骂上天的原因竟然如此肤浅。
——因为他吃不饱。
没错,跟白泽以为的饕餮天性贪婪凶恶天生反骨,看不顺眼天道想要将之推翻这种有那么点哲学思想意味的原因完全不同。
饕餮就是因为饿,吃不饱,所以才那样贪婪凶恶,无所不吞。
贼拉委屈。
白泽悄咪咪的跟了饕餮一路,看着饕餮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看着饕餮将所有能够吞进肚子里的东西都吞了也始终饥饿。
他看着饕餮从字字诛心句句泣血的控诉渐渐变成粗鄙不堪的辱骂,最后像是认命了一样,自暴自弃破罐破摔了。
这份自暴自弃大概体现在——他开始专注于找别的兽的麻烦了。
也不只是兽类。
但凡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却并没有什么缺憾的,都成了饕餮的袭击对象。
白泽不记得自己暗搓搓跟了饕餮多久,他看着饕餮作天作地见啥怼啥,折腾得这一片天地鸡飞狗跳,知道点内情的白泽多多少少对饕餮有了那么点怜悯之心。
那会儿还不分什么瑞兽仁兽凶兽之类的,他们都是天生地养的生灵,饕餮感到不公而去咬别的生灵这事儿,白泽是能理解的,但别的生灵却是不行的。
别的生灵反抗了,饕餮就越发的生气。
越生气就越作,越作就越不被理解。
白泽看着始终独自一人的饕餮,犹豫了一下,还是私心的展望了一下饕餮的未来。
这个未来并不算多详尽,那个时候白泽还没有得到不周山倾塌天河将会造成无数灾难的天启,所以他展望的饕餮的未来,是一段漫长的黑暗,在那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的尽头,有非常明亮柔软的光芒。
白泽看完这个意象,又看了看发了疯一样跟玄龟打起来的饕餮,干脆的拍拍屁股,溜了。
之后白泽跑去看了不少东西,他始终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稍显得无趣。
这份无趣一直持续到人类出现为止。
白泽发觉人类的存在给这天地添上了不少色彩,这让他感到十分新奇。
他经常化作人形混进人类里去,这里逛逛那边看看,非常乐于身体力行的去体验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子里进行着的人类的生活。
而人类从某种方面来说是非常可怕的——比如同化。
白泽混迹在人类里,渐渐的认同了人类的观念,拥有了与人类类似的情感,又有了一些人类朋友。
白泽悄咪咪的教了这些人类一些修炼之法,但非常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成仙的资质。
所以这些人类都死了。
白泽被这当头一棒打得有点懵——他明明给他的朋友们找了不少好东西来改善资质和体质,也看到了他们的未来正逐渐通向坦途。
但他们还是死了。
白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这是上天在警告他不要越界。
天生地养的灵物,生而知之,比之普通生灵从起始就要高上好几个阶层,所以他们所服务的对象,就应该是这片天地。
特别是白泽这种尤其受到眷顾的兽——上可窥天机下可推人理,至仁至善,还可得天启。
这么好的命数可不是耗在给几个人类逆天改命上的。
被一棍子打醒的白泽感觉很难过,他本来就是天性纯和仁善的兽,眼看着已经能够拥有光明未来的朋友因为自己而死,让他消沉了许多年。
白泽浑浑噩噩的过了不知道多少年,等到他再一次看到有生灵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就是被人类的那个黄帝给逮住了。
黄帝拜托白泽给他画精怪图,以此来告诫人类防备那些妖怪。
白泽的确能画灵画,但他并没有那么擅长。
当时是神话时代,要画那些妖魔精怪,普通的画根本画不出来。
白泽很清楚自己如果答应了这事儿,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他始终觉得很难过。
在失去了那几个朋友,又看了无数属于人类的悲欢离合之后,有了一颗人心的白泽越发的觉得孤独难捱。
所以白泽干脆的答应了,画完之后就像是忘却了忧愁一样,记忆乱七八糟,没有人向他提问作为引子,他就傻了吧唧的,顶着一朵花能不眨眼的盯一整个花期。
那个时候,饕餮总是撞见白泽。
第一次撞见白泽的时候,他把白泽打了一顿。
第二次撞见白泽的时候,他又把白泽打了一顿。
第三次撞见白泽的时候,他照旧把白泽打了一顿。
打了白泽三次,饕餮也终于知道了白泽是个根本就不会打架的菜鸡。
所以第四次遇到白泽的时候,饕餮一声吼把白泽吓得僵在了原地,然后叼着猎物跑到了白泽边上,吃一口肉看一眼白泽,俨然是一副把他当成了储备粮的姿态。
但白泽不是以前的白泽了。
白泽的脑子已经坏了。
所以他没过一会儿就忘记了刚才饕餮的威胁,一抬头看到饕餮那张脸,身上就隐隐作痛。
他毫不犹豫,扭头就跑。
饕餮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储备粮竟然这么不给面子。
于是他追了上去。
饕餮和白泽一个追一个跑,跑了跑着,白泽就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跑。
他左右看看,没发觉什么不对,就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找了朵花,盯着发呆。
发呆到一半,察觉到饕餮的气息了,他又跟火烧屁股一样,哧溜一下脚底抹油。
饕餮感觉自己被溜得像条狗。
就在他气得想冲上去把这傻逼吃了算球的时候,白泽又忘记了饕餮的那三顿打。
饕餮找过去的时候,白泽坐在地上,看看花又看看他,看看他又看看花,然后一拍手,说他看过饕餮的未来了。
饕餮一下子就顶住了饥饿,焦虑的看着白泽。
白泽说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后,饕餮的未来很漂亮。
饕餮五大三粗的,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白泽干脆就说说不定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有能够让饕餮不再饥饿的契机。
于是饕餮想了想,放过了这个储备粮,继续找别的生灵发疯去了。
后来的日子里,偶尔他会遇到不知道在干什么的白泽,白泽有的时候见了他就跑,有的时候又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有的时候又会对他笑一笑。
后来世事变迁,他们见面的次数实在不算多。
一直到三百年前,白泽预见了天启,挨个找了神兽们搞起了妖怪聚居地,才又再一次跟跑过来发疯的饕餮有了交流。
这个时候他看饕餮的未来已经清晰了许多。
他告诉他往西走,并顺手给饕餮上了个人类户口,随手拟了个名字安在了饕餮头上。
硬要说白泽凭借自己的力量拯救了谁,除了天下苍生之外,估计也就是饕餮了。
所以他当然记得饕餮——虽然一会儿记得被饕餮揍,一会儿记得跟饕餮平和聊天,一会儿又只记得饕餮帮他挖泥巴。
但他的确是记得饕餮的。
白泽拆开了包裹。
包裹里是一堆照片。
白泽看着照片,有了这个引子,他想起来了。
顾朗最近沉迷摄影,到哪儿都要拍一拍,技术还挺不错。
尤其是在拍暴怒的穷奇的脸这一方面,天赋惊人。
白泽拿着那一叠照片,从芥子空间里摸出了一个相册,挨个把照片塞进里头去。
他刚塞完三页,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是物业的小妖怪,他说有白泽的快递,是顾朗寄来的。
白泽愣了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相册,又翻了翻之前包裹上的日期。
日期上是一个月之前收到的件。
白泽懵了好一会儿,最终瞅了相册和照片半晌,干脆的把东西一收,无视了门口敲门的物业小妖怪,飞速的穿过客厅,从阳台翻了出去。
天海辽阔,世界和平。
正适合跟一个不嫌弃他智障的兽一起满世界溜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