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内,乐人奏响新曲, 俳优边歌边舞, 侏儒手舞足蹈, 演出一场谐戏。
听着欢快的乐曲,窦太后神情舒展, 面上带笑。陈娇坐在榻边,娇音软语,笑声清脆, 使窦太后笑得更加开心。
馆陶长公主坐在陈娇对面, 心思不在欣赏乐舞和谐戏上, 笑容有些勉强。摆在几上的热汤已经变凉,始终不见她饮上一口, 以花蜜为馅的麦饼也未动一下。
一场谐戏之后, 俳优侏儒伏地贺窦太后千秋万岁。
“赏。”窦太后心情好, 赐下铜钱绢帛。
俳优齐声谢恩, 在宦者的引领下,躬身退出殿外。
乐声稍停, 宫人送上膳食, 除炙肉蒸饼外, 还有小碗的汤饼。
宫内的庖人手艺精湛, 将面抻成如发的细丝, 煮熟铺在漆碗中,码上炖煮入味的牛肉,浇上撇去油花的高汤, 再撒上青绿的葱花,不只香气诱人,看着也是赏心悦目。
汤饼很合窦太后的胃口,每日都要用上一碗。
庖人绞尽脑汁,做出不同的花样,最终总结出,窦太后最喜牛肉汤饼,且高汤中要加些辛味。
陈娇夹起裹着面衣的小鱼,咬下半截,满口酥脆。
炸鱼和汤饼一样,都是从边郡传来。
因使用的是牛脂,放凉就变得油腻,不好入口,陈娇无视馆陶长公主不赞同的目光,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将小碗的炸鱼吃完,仍是意犹未尽。
窦太后目不能视,凭着对馆陶的了解,也能猜出殿中的情形。只是什么也没说,吃完汤饼,又用了小半张麦饼,其后就放下筷子,端起漆盏饮了一口。
陈娇常陪窦太后用膳,几乎在同时停筷。
馆陶长公主心中有事,不觉得饿,饭菜根本没动几下。
在宫人撤下盘碗之后,见窦太后心情不错,刘嫖正准备出言,不承想,少府捧着几册竹简走进殿内,打断她尚未出口的话。
“禀太后,雁门郡来信。”
少府躬身上前,将刘荣亲笔书信呈上。
没有外人在场,窦太后命少府当面宣读。听到刘荣得女,母女平安时,不由得面露笑容,连道三个“好”字。
信中还写了刘荣遣人随商队出塞,在沃阳县开垦荒田、开办畜场等事,算不上巨细靡遗,却是桩桩件件都有提及,没有任何隐瞒。
比起家书,倒更像是一封奏疏,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书信读完,少府放下竹简,行礼退出殿外。
窦太后虽然看不见,却还是拿起一册竹简,仔细抚过一枚枚简筹,脸上的笑容始终未散。
“当告知阿启,让他为孙女取名。”
“阿母,是否再考量一下?”刘嫖开口道,“阿荣毕竟已是庶人。”
窦太后停下动作,缓缓收起笑容。双眼睁开,灰白的眸子没有焦点,却在无形中予人无尽压力。
殿内的气氛随之一变,再不见之前的轻松。
宦者打出手势,宫人尽数退下,殿门轻声合拢。
至此,窦太后才沉声道:“阿嫖,阿荣离长安时,去堂邑侯府道别,你没见他?”
刘嫖看一眼陈娇,后者低垂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看她一眼,仿佛入定一般。
“阿母……”
“答话,是还是不是。”窦太后并未刻意加重语调,刘嫖还是不自觉抖了一下。
“是。”
“为何不见?”
“阿荣被夺王位,发去雁门戍边,已为庶人。”
刘嫖话音刚落,一只漆盏猛然被砸到地上。
“已为庶人?”窦太后怒极反笑,“阿荣为刘氏,纵然不再是诸侯王,也是天子长子,我的长孙,你的亲侄!”
馆陶长公主不出声,窦太后越说越气,手拍在几上,斥道:“你身为长辈,做出这般无亲之举,你让宗室怎么看,让朝中怎么看?!”
“娇娇嫁给太子,将来就是皇后。你不为自己,也该为娇娇想一想!”
还有一点,窦太后没有明说,她以为刘嫖该明白,可看如今的情形,刘嫖的年岁都白长了,根本是表面的精明,大事小事全都一塌糊涂!
“因为王娡,太子诸兄弟中,该亲的也不亲。将来登基继位,没有兄弟帮扶,难道真要做个孤家寡人?”
“阿启有阿武,太子有谁?”
“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说到后来,窦太后恨不能将刘嫖拉到跟前,撬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什么。
“窦氏、陈氏都是外戚!”
“阿启登基后过的什么日子,又做了什么,你全忘了?诸侯王叛乱时,没有阿武,会打成什么样,你也忘了?”
无论梁王是否觊觎皇位,在七国之乱中,他始终坚定的站在景帝一边。情况最危急时,梁国的宦者宫人都上了城墙。
如果没有刘武拼死拉住叛军,周亚夫未必能从容平乱。
这一点,窦太后知道,景帝知道,刘嫖也知道。
可惜,推及到太子身上,刘嫖却选择性忽视。
实事求是的讲,她并非愚笨,只是被利益蒙蔽双眼,又过于自私。
“广川王、胶东王、清河王、常山王都是太子姨母所出,又养在王娡身边,本该是助力。结果却和太子渐行渐远,兄弟间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说到这里,窦太后语气渐沉,怒意彰显,对王皇后不满意到极点。
“阿荣性情仁厚,心胸豁达,离开长安之前,太子隔几日就要过府,兄弟俩很是投契。”
“阿嫖,你年纪不小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应该明白。要不然,等我和阿启都去了,没人能再保你。”
刘嫖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陈娇自始至终没出声,见窦太后气息微喘,抬起手,轻轻抚过窦太后胸前。
见窦太后确实动了真气,刘嫖反省自己素日所行,纵然不觉得有错,此刻也不敢硬顶,只能顺着窦太后的话说。
“阿母,我知晓错了。”
刘嫖反省得太快,窦太后反倒不相信。奈何本人想不通,说得再多也没用。
失望之下,窦太后摇摇头,决心抓紧教育陈娇,绝不能让她如刘嫖一般,少时聪明伶俐,出嫁后却越长越回去,这几年做的糊涂事一件接着一件,又有景帝插在中间,自己想管都是有心无力。
“府内都清理干净了?”窦太后话锋一转,提起清查僮仆之事。
“该清的都清了。”提起这件事,刘嫖就觉得晦气。
好不容易寻来的美人,竟然被查出是探子。背后倒不是匈奴,而是隐隐指向椒房殿。这让刘嫖更觉得愤怒,感到被彻底愚弄。不是堂邑侯拦着,说不定就要去王娡跟前闹上一场。
谁能想到,王娡会有这般手段,悄无声息地把人送来。
若非是边郡的事情闹得太大,各府担忧被扎进钉子,下死力彻查,根本就不会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吃过教训,以后该长点心。”窦太后靠回榻上,单手抚过陈娇发顶,沉声道,“太子成婚之前,宫内不会再进家人子。堂邑侯府的讴者舞女,能打发的都打发掉。你一个做姑母的,还要给侄子送美人不成?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刘嫖脸上讪讪,陈娇唇角微勾,眼底滑过一丝嘲讽。
“阿母,我没那个意思。”刘嫖辩解道。
给兄弟送美人是一回事,给侄子则是另一回事。
最重要的是,陈娇是她亲女,就算母女间的关系不如早年亲密,她也不会蠢到给刘彻身边送人。她还巴望着陈娇生下皇长子,巩固在宫中的地位,哪里会糊涂至此!
倒是阳信嫁入平阳侯府,动作不小,大有效仿她当面的架势。为打探消息,刘嫖特意安排人,设法混了进去。可就像堂邑侯府一样,在这次清查之中,全都失去消息。
“阿母,阳信的心思不小。”刘嫖说道。
“心思再大,也要看能不能做成。”窦太后冷笑,“你和阿启自幼就好,阳信和太子……”
接下来的话,窦太后没有明说,刘嫖不蠢,总能猜到一两分,不由得面露得意。
不想,窦太后突然给她泼了一盆凉水。
“记住,无论太子对椒房殿是什么态度,你最好少去惹王娡。你不是她的对手,去了就是被利用,平白惹来太子厌恶,说不得还要带累娇娇。”
“阿母,你也说太子和椒房殿疏远。”刘嫖不甘心。王娡之前利用她,又在堂邑侯府扎钉子,她总想着要扳回一城。
“再疏远也是亲母子!”窦太后硬声道,“之前程姬受辱,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是怎么做的?太子将为一国之君,又岂会看着王娡被欺?”
刘嫖不说话了,窦太后勉强松口气,能听进去话就比听不进去要强。
“还有一件事。”窦太后握住陈娇的手,语气缓和,“阿启同我商量,有意让太子明岁大婚。”
“明岁?”刘嫖吃了一惊,“这么快?”
“不快。”窦太后无意解释,握住陈娇的手稍稍用力,硬声道,“这事已经定了,成婚前的两月,娇娇回堂邑侯府。”
刘嫖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脸色隐隐发白,声音微抖:“阿母,是天子的身体……”
“噤声!”窦太后神情一厉,猛然从榻上坐起。
刘嫖忙闭上嘴,愈发肯定心中所想,一时间噤若寒蝉。
走出长乐宫,刘嫖满腹心事,回到堂邑侯府,始终坐立不安。
陈午回到家中,刚刚下马,就遇婢仆来禀,刘嫖想要见他。
堂邑侯和馆陶长公主成婚多年,彼此之间却总像是隔着什么。在陈娇被定为太子妃,陈午奉命督造马具后,隔阂进一步加深,纵然住在一座府内,见面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同榻的日子更是寥寥无几。
“公主要见我?”陈午走进房内,见刘嫖站在屏风前,脸上带着焦色,不由得面露诧异。
“要见君侯一面当真是不容易!”刘嫖心情焦躁,语气自是不好。
陈午表情一顿,硬声道:“公主想说的只有这些?”
“我……不是!”想到窦太后的话,刘嫖勉强压下怒意,上前一步,低声道,“良人,我有话同你说。”
见刘嫖有服软的迹象,态度又是如此郑重,陈午转回身,道:“何事?”
“关于宫中。”
刘嫖令忠仆在门外看守,将陈午带到屏风后,低声道出窦太后所言,并道出自己的猜测。
听到太子明岁大婚,陈午的脸色也变了。
“公主容我想想。”
事情太过突然,陈午无心讲究礼仪,直接坐到屏风旁,皱眉深思,将事情一件件串联起来。
前临江王犯罪夺爵,自请戍边,长乐宫不见疏远,反而几番赏赐,金银绢帛不断,更赐下数十骑僮;
天子日前赐群臣宴,独不予条侯刀匕;
后族两姓,田蚡贬,王信起,据悉天子有意以王信为侯;
阳信公主嫁平阳侯;
诸皇子封王,尽就国;
明岁太子大婚……
想明白一切,陈午心头剧震,看向对面的馆陶长公主,轻轻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刘嫖脸色泛白,各种复杂的情绪一齐涌上。
她拼着失去窦太后欢心,只为陈娇能成为皇后。可目标即将实现,她的心中却腾起不安,慌乱挥之不去。
长安城内,凉风渐起,落下一场小雨。边塞诸郡正是秋高气爽,谷浪在田中翻滚,迎来丰收时节。
更役结束,更卒陆续还家。
在动身之前,赵嘉特意宰牛杀羊,将粟菽搬到校场,当面为众人发下奖励。手持木牌的更卒陆续上前,背起成袋的粟菽,全身上下洋溢着喜气。
早在役期结束之前,郡城就派人来要走了最优秀的更卒名单。
原本,这些更卒都是赵嘉的亲兵人选,奈何郡内大佬要人,他总不能拒绝。好在魏太守要去的人不多,在剩下的四百人中挑选亲兵,仍是绰绰有余。
送走更卒,赵嘉离开军营,开始官寺畜场两头忙。
好不容易休息一日,突遇郡城来人,言北行商队发生变故,出塞的骑兵失去消息,魏太守召赵嘉入城议事。
听完飞骑的话,赵嘉脑袋登时嗡地一声。来不及多想,匆匆吩咐虎伯和熊伯几声,当即跃身上马,飞速向城内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