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中断,闻折柳惬意地哼起了断断续续的小调,手指点在身侧的金属座椅上,一下又一下。
谜底揭晓的时候,总是那么令人惊喜,而揭露谜底的人却往往对此一无所知,自认为隐蔽聪慧。
他望着怪物切开的,青紫僵硬的肌理,又想起法比安往自己胳膊上匆匆打过的一针,不由莞尔一笑,等待着杜子君的结果。
——他们给贺钦送去的饮食,统统掺杂了人鱼的血。
从闻折柳第二次进入地下监牢的时候,他与贺钦只是对视一眼,便在彼此的眼神中明白了答案:党卫军高层不可能无条件地相信一个敌国的军官,他们或许可以在实验陷入僵局的时候尝试听从他的建议,但却不可能不对此采取一点保底的措施。
一切为他准备的,可以入口的东西,恐怕全都夹杂了人鱼致命的血液。倘若贺钦传递的消息不假,那七天后自然可以保住他的一条命;倘若贺钦传递的消息有误,那七天后他也是异变的怪物一只,跟随众多不值钱的实验体一块关进迷宫,倒也不会什么损失。
于是贺钦转出托盘,望着闻折柳的眼睛,问他要不要尝一尝;于是闻折柳表面上说自己不爱吃甜食,实际上已经将有毒的巧克力放进了自己的包裹。
“我开玩笑的,”他唇边凝出笑涡,指尖旋转着糖果五彩斑斓的包装,“其实我挺爱吃甜,真正不喜欢吃甜食的是我哥,我只是不爱吃这里的甜食而已。”
熟悉了上尉的作息时间和生活习惯,拿到了强力的原材料,为了确保计划的一环万无一失,闻折柳还特地借着这个机会试探了一下医生。没想到法比安的反应比闻折柳想象得还要强烈许多,也有趣许多,看着他急匆匆跑出去的背影,闻折柳差点就笑出了声。
新一轮实验开始的第一天,闻折柳心想,他们一定不会把所有犯人都用来转化,或许,他会在今晚的实验中看见一些眼熟的人。
耳边传来滋啦一声,闻折柳抬起头,轻声问道:“好了吗?”
“好了。”杜子君回答,“巧克力混方糖,保证什么都喝不出来……御召茶看见有人进来了,正在往露台上走。”
“能再近一些吗?”
杜子君:“不行了,阳光太盛,御召茶会受伤。嗯,他喝了一口。”
闻折柳问:“你在和御召茶共享视线?”
“那不然呢,”杜子君心不在焉地说,“他停顿了……可以,没发现破绽,然后喝了第二口。这糖的剂量到底够不够?”
“靠,”闻折柳笑骂,“里头就有人鱼血,你感觉不出来吗?”
杜子君沉默了一会,道:“……妥当,杯子放下,看样子是喝完准备脱衣服休息了。废话,我又不是珑姬,肯定感觉不出来里面有多少人鱼血。”
“喔,挺好,绝不把疲劳和压力留到晚上,医生都说他很正常。”闻折柳评价道,“没关系,他们肯定抱的不是细水长流的心思,就是要一吃必中的效果,别说一颗,哪怕舔一口估计都够呛……行了我先不说了,这边的医生快回来了,晚上再跟你联系。”
“行,有事再叫我。”语毕,杜子君便干脆地挂断了通讯。闻折柳不紧不慢地从衣领上撕下结界符咒,叠好收进包裹。
“中士,”在他做完这一切之后,法比安恰好也推门而入,“久等了。”
他身后跟着面容阴郁冷艳的玛塞尔,她用色泽浓丽的绿眼珠望着闻折柳,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闻折柳对他们点头示意,笑着说:“没有关系,您做自己的事就好了。”
法比安重新给自己的手消过毒,仿佛闲聊一般地跟闻折柳道:“中士,你知道吗?其实我们也是为人鱼血准备了解药的。”
“解药?”闻折柳倒是真有点好奇了,“人鱼血的成分都不明了,你们拿什么做的解药?”
法比安戴着口罩,但他抬头看着闻折柳,绿眼睛戏谑地弯起,在眼尾处堆叠出深深的皱纹。
他们都是绿色的眼睛,即便是同民族的人,这种情况也是不常见的吧?闻折柳思忖,这是否意味着,他们都是经过改造的机械体?
“确实,不明成分,也就无从谈起制作解药。”他说,同时示意闻折柳看向他手边的一个小银箱,“但严格来说,我们利用人鱼血研发的药剂,也称不上是真正的解毒剂。”
闻折柳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等待着他的下文。
玛塞尔戴着橡胶手套——她和指挥官一样,都是绝不肯把多余的肌肤往外显露一丝一毫的苦修客,这和她妆容精致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种十足禁欲的美感——接着干脆利落地拨弄了几下密码,将其中一管墨绿色的药剂展示给闻折柳看。
“再确切一点,”博士紧盯着解剖台,他有如一个量体裁衣的手作艺人,又如一位工具精妙的画家,在怪物鳞甲斑驳的外壳上果决划出一道完美无缺的直线,于沉闷的嗤嗤声中挑起一束雪白的神经,“这其实是种剂量猛烈的……猛烈到堪比毒药的兴奋剂。”
这一刻,闻折柳忽然明白为什么他和玛塞尔会对这个解剖的工作亲力亲为了,针对更加精密的研究,应该没有一个医生能仅凭手术刀就破开怪物坚硬的外壳。
“兴奋剂,”闻折柳饶有趣味地重复,“愿闻其详。”
博士哼笑一声:“要不是现在的情况不允许,我们真该干一杯,为了您刨根问底的科学精神。现在您应该听说过,服下了人鱼血的实验品会出现什么样的迹象……”
“前六天完好如初,第七天突然病发,”闻折柳替他补充,“是的,我听说过。”
法比安眯起眼睛:“嗯哼……不错。在病发的一瞬间,那个人就等同于无药可救了。变异和畸形都是不可逆转的结果,或许上一秒,他还在和你可怜兮兮地恳求,看在他为帝国献身的份上,请我们保全他的朋友和家人,下一秒,他立刻就会肌肉爆起,衣衫破碎,浑身刺满凹凸不平的鱼鳞,然后咆哮着冲你扑过来……啊,那么得快,是人类根本就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啊。”
他说得绘声绘色,闻折柳心中却掠过一阵不适的寒意。他知道,这一定是纳粹医官在过去的成百上千例实验中经历过的最平常的一幕。
“但是,一旦有了这个,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他说得平淡,然而听的人还是可以从他的口吻中察觉出一丝自傲的快乐,“在发作的那一刹那——眨眼间,只要喝下这管药剂,你的肉体便会完全地暴走。”
闻折柳讶异地挑起眉毛,惊奇于他口中有些太过朝前的概念:“你是说……暴走?”
“嗯哼。”博士聚精会神地望着下方一小块被灯光照得惨白的血肉,躬下身体,含糊道:“等一下……让我先把这个……”
玛塞尔将冷淡的目光转向闻折柳,语速快而清晰地说:“那么,就让我来解释吧。即便人鱼血的异变快速而不可逆转,但只要在这之上,施加一个比它还要迅猛的力,人体就能获得短暂的清醒。你的大脑全方位开动,每一根肌肉都像充气般饱含力量……虽然这种药剂仅能维持短短三分钟,三分钟过后,你就会像一摊使用过度的烂肉一样碎的满地,可这无疑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好好想想,你是打算做一个失去理智,但拥有漫长生命的畜牲,还是打算做一个寿命短暂,但能力摆脱极限的超人?”
闻折柳被震惊了,他的脑海中立刻蹦出了一个概念:弯道超车。
人鱼血变异快,这个药带给身体的变异比人鱼血还快,即使实验品能够获得短暂的清醒,可也是通过过度压榨生命才达成的目标,难怪说它是兴奋剂……不,这根本就是催化剂才对。
所以他们突然给他介绍这个做什么,难道是打算把这个药给他用,试试药效吗?
法比安直起身体,长出了一口气:“玛塞尔的解释很对。因为这种药剂的价值,我们很少将它放在一般的实验体上使用,但如果是愿意为了帝国献身的战士……就非常恰当,并且值得了。你觉得呢,中士?”
话说到这份上,几乎已经是明示了,但闻折柳依旧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点头道:“确实。”
博士看了看他,又叹了口气:“它就放在这里,实验室什么都够,就是人手不够,还要麻烦中士代为看管了。”
……真是瞌睡刚好有人送枕头,没想到啊,几句话就能把另一个关键道具骗到手?
闻折柳心里喜滋滋的,不过,他仍旧佯装严肃,颔首道:“好的,我一定不负所托,博士。”
傍晚,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所有囚犯终于可以从繁重的劳作中解脱出来,去舀一碗几乎是清水的热汤,然后一边三三两两的蹲在地上,一边稀里呼噜地喝汤,珍稀地咬着里面搅得稀碎的土豆。
池青流也和若干相熟的犯人蹲在阴影中用餐,这时,他耳道处忽然传出一阵不甚明显的电流声,他抬眼看了一下前方,随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喝汤。
“池会长。”清朗的少年音从耳机中传出来,池青流借着喝得稀里哗啦的声音“嗯”了一声,像是咽不及的鼻息,“长话短说,我就省去自我介绍的步骤了。马上有一队党卫军会过去抓人进实验室,如果不出意外,江山笑和无人入眠的成员都应该在其中,请你做好准备,不要吃他们给的任何东西。”
池青流站起来抹了把嘴,也不见外,笑道:“饿了这么些天了,他们要给我吃东西,我怎么好推拒?”
闻折柳也笑了:“池会长是偃师,偃师的本事,想必比其他玩家要大多了吧?”
“我知道了。”池青流唇边的笑容隐去了,他望着在夜色和探照灯的掩映下朝这边走过来的一队士兵,轻声说:“先挂了,有空再联系……闻笛。”
“A85600号,A85671号,A85688号……”那队士兵停在犯人当中,一口气念了十几个编号,池青流默默地一数,果然就有自己。
“妈的,邪门了……”他站起来,跟被叫到号的男囚犯站在一处。这些被点到名的犯人全都是身强体壮,平时干活很卖力的那批人。池青流看向远方,此刻,整个营地都响起了隐隐约约的点名声,“不知道小西会不会也在里头……”
就在这个档口,女囚那边也有许多人被叫了起来,平时和杜子君说得上话的女犯人们一个都没落下,然而,唯独没有杜子君。
他皱紧眉头,紧急敲了两下耳麦,很快,闻折柳就与他联系上了:“怎么了?”
“没有我,”杜子君言简意赅,“按照玛塞尔的性格,不可能不在这件事情上为难我。”
闻折柳心念一动,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能按捺住玛塞尔,一定有双生子在其中横插一杠。他们大可以借此机会将其他玩家一网打尽,但同时,他们也很明白,杜子君作为七海珑姬的持有者,人鱼血是绝不会对他起什么作用的。
“我会想办法溜进去,”杜子君说,“你就不用管我了。”
“可以,”闻折柳点头应允,“但是保持联系畅通,有突发事件了随时叫我。”
杜子君不再说话,他按掉通讯,看着那些惊惶的女人被党卫军带领着走远,默默嘱咐御召茶道:“跟上他们,我需要知道路线。”
御召茶低吼一声,地下划出一道波光粼粼的血色涟漪,它在夜色中不着痕迹地离开了。
因为有很多人被叫走的缘故,今天晚上的休息时间也得以提前了。杜子君走进犯人睡觉的营房——提前休息,还有因为部分人的离开而多出了一点余隙的睡觉空间,这对很多犯人来说,已经是悲惨生活中不可多得的幸运时刻。杜子君选择了一个靠近大门的位置躺下,动作隐蔽地塞了一只传送罗盘在身下。
营房凌晨三点就要点名,所有犯人都必须到场,哪怕有谁死在睡眠之中,那人的尸体也要被两个人架着抬出来喊到。杜子君要借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潜入实验室,就需要一点万全的准备,保证自己不被发现行踪。
御召茶在地底游曳,无声地为他指明方向,杜子君在身上拍了一张隐身符咒,仿佛一尾活鱼,自黑夜中不见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