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具尸体?”郑幽歌眉头一皱,先把心头的不快放到一边, “什么意思?”
闻折柳想的很清楚, 既然穆斯贝尔海姆的人占据了三个鬼魂NPC的身份, 那这三个NPC一定凶多吉少,尤其海拉还有那样特殊的能力, 必然不会留下它们。
如果郑幽歌可以探测出谁的尸首已经是一具空壳了……
他转过头,严肃道:“事不宜迟,请你先不要询问理由, 这个解释起来需要一点时间……”
“不能浪费是吧, ”死灵法师毫不客气地说, “行,我帮你找, 总之, 是我现在技不如人。找到了之后, 希望你也能兑现自己的诺言。”
说着, 他身上穿着的黑袍微一震动,丝丝如线的薄雾从其上缓慢升起, 游离向地上摆放的尸体。
雾气犹如摸索的小手, 挨个从摔得零零碎碎的骷髅头骨上捏过去, 找到第十三个, 郑幽歌的眉头微皱, 沉声道:“空的。”
闻折柳心头颤动,果然。
第二十二个,“还有它。”
第三十七个, “也是空的,还用再找下去吗?”
天空雷声轰鸣,闻折柳摇了摇头:“不用了!时间已经够长了!你能不能判断出它们生前的身份?”
“……”郑幽歌说:“我的职业是死灵法师,不是神,它们连魂都空了,怎么确定出生前的身份?”
“不是空了,”闻折柳纠正,“是被人取代了。”
郑幽歌狐疑道:“你是说,有人粉碎了它们死后的魂魄……?”
“不错,”闻折柳说,“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这些人吗?”
“不可能。”郑幽歌一口否认,“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玩家平时面对的鬼,严格来说都是可消灭的小怪。但这些鬼魂可是NPC,有系统判定的属性加成,玩家怎么可能消灭的掉?”
闻折柳道:“你要是这么说,这关没法开屠杀模式了。”
“就是没法开。”郑幽歌干脆地说,“谁能开谁是神。”
闻折柳:“……”
你说对了,那帮人的定位还就是神。
“不管怎么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的有人代替了这三个鬼魂,你有没有办法找到他们?”闻折柳紧盯着郑幽歌,“快,尽快想个办法,朋友。”
郑幽歌:“你刚才只叫我把这仨找出来……”
闻折柳:“你要是不找我现在让我男人把你们会长的腿打断你信不信。”
郑幽歌:“…………”
刀剑相击的巨响,贺钦犹有余力的声音被传音符纸送过来:“宝宝,说好的手下留情?”
闻折柳:“两条腿,全打断!”
郑幽歌张口结舌:“你……!”
“他是天下第一,你最好掂量着回答,”闻折柳步步紧逼,“找不找?”
郑幽歌崩溃了,这什么人啊?!
然而人在屋檐下,确实不得不低头,他唯有忍气吞声地掏出一枚水晶头骨状的道具,放到那三块神魂俱空的骸骨前,口中开始念念有词。
郑幽歌浸淫此道已经很多年了,游戏中的职业甚至或多或少的影响到了他现实生活里的气质状态。他对自己的专业性无比自信,所以,他极其肯定,闻折柳要找这三个所谓消灭了鬼魂NPC的人,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
出乎他的意料,水晶头骨居然猛地发亮了。
“什么?!”郑幽歌瞪大了眼睛,闻折柳顾不得许多,急忙挤上来:“在哪?!快看看在哪?!”
“第一个……正在高速移动,”郑幽歌惊骇地咽了咽嗓子,内心惊涛骇浪,实在无法言说,“第二个在……在礼拜堂的位置?”
“第三个呢?!”闻折柳连忙追问,“第三个在哪?!”
郑幽歌额上见汗,他嗓音低哑,表情紧绷地道:“第三个……在……就在团副下面……”
团副?闻折柳猛地一怔,那不就是季元凤?穆斯贝尔海姆的人和杜子君就在同一栋楼里?!
“杜子君!”他一把放开郑幽歌,看也不看地上横陈的诸多尸骨一眼,便急着往上跳,“听见了没有,穆斯贝尔海姆的人就在你下方!”
杜子君抵在季元凤前额的魔枪忽地一滞。
“……什么?”他沉沉地问,“就在……我脚下?”
闻折柳虽然也觉得不靠谱,但作为一个对手,他相信郑幽歌的专业能力,他说:“只能先照这个找了!悬崖下面没有残诗,我去帮你!”
杜子君松手,任由季元凤狼狈地跌坐在海水中,自己转身飞奔,鞋跟在地面上溅起一连串急促的足音。
不会错的,肯定是海拉……想到贺钦说过海拉拥有的即死效力,谢源源现在必定是凶多吉少了!
窗外雷霆大作,掩盖着两个男人在半空中悍斗碰撞出的强光,杜子君在走廊中间的一筐衣物前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
一枚小小的纽扣,宛如一颗平面的眼珠,向上看着天花板。
他弓下身体,想把那枚孤零零的纽扣捡起来。
“是谁碍事?”就在海拉的手指即将洞穿谢源源的心口时,她忽地蹙起眉头,生生停顿了一下。
一丝纤弱的生机渗进谢源源的灵魂,令他的喉咙间发出临近终结的衰弱呻吟,混浊的眼膜也重新透出一线清明。
海拉望着他,死亡的华冕垂下碎星般的流苏,此刻都在轻轻摇晃。
“好奇怪,就在刚才,我的坐标被人探测了一下……你知道这是谁做的吗?”她笑着问,“死亡遍寻不见,同时无处不在,如果有人能突然准确的定位到死亡本身,那才是奇了怪了呢……”
谢源源没有回答她,也不能回答她。他的身体沉没在一半的熔岩,一半的寒冰里,过往十几年的纷扰光景都从他发黑的双眼中忽快忽慢地划过去——他太挨近生命的终点了,以至看见了人生的走马灯。
“全部三十五个人,都到齐了吧?”
“到齐啦!”
“好,那就出发!老师今天带大家游览的课程,会为大家展示全息设备是如何在日常生活中与人们进行交互的,是个和你们非常贴近的课题哦!大家不要挤,也不要乱跑……”
不是的,没有到齐,这里还有一个人没到。
谢源源站在街头,望着那个面目不清的小孩子从街道那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挥手大喊。
“老师!老师!还有我……还有我!对不起,我迟到了!老师!”
他已经喊得那么声嘶力竭了,挥手挥得那么用尽全力了,但是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有人看见他的挣扎。成年人行色匆匆,从他身边漠不关心地走过去,仿佛这个拼了命呼喊的孩子只是一株会呼吸的植物,一阵透明的风。
“……还有我,我没有……我……”
行驶在空中栈道的悬浮列车犹如电路中的绚烂粒子,很快随着秩序井然的车流一起消失了,只有这个追不上的男孩被远远甩在后面,弓着身体,大口疲惫地喘气,汗湿的掌心中攥着一枚用不上的电子车票。
不会的,谢源源张开嘴唇,他被世界消音,仿佛深海中的鱼类吐出一串无声的气泡,没人会看见你的,去抢银行,去拿走那个大人的钱包,去把别人的珍视之物当面装入怀中,不管你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发现你,注意到你的……没用的。
时间又一次开始转动,谢源源站在世界的中心,同时也站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目睹着那个孩子一天比一天更高,一天比一天更沉默,更透明,更面目不清。
他活得比别人更自在,也活得比别人更艰难。没有长辈照顾他,他就得自己照顾自己,好在生活也不会为难他,他好像是被命运和人生一同放过的幸运儿。他在弱势群体看护中心一直住到成年,政府每个月定期打一笔生活费到账上,这是他唯一可见的固定收入,机器和程序是不会忽略任何一个在册账户的,哪怕账户那头是一块墓碑,一个不会说话的死人,只要有通过的申报记录,它们便能拿到这笔钱。
他总比墓碑好一点,总比死人好一点。
他上了公立小学,上了公立中学,又考上了公立大学,十几年如一日的奉公守法,默默无闻,这让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但他的性格似乎就是这样,比起参与破坏,观察世界才更适合他。
谢源源注视着那个刘海一直盖到眼睛的少年,在他考上大学那天,他决定要买点什么庆祝一下,让生活有点仪式感。他在全息商城里转了一圈,望见了直顶天穹的白色修女。
——“新星之城,梦想和未来,由你塑造。”
它是什么里头的NPC?
少年在商城中找了找,看见了N-star公司为庆祝两百周年的宣传短片,修女雪白的裙袍宛如天国的云彩,在其间烂漫地掠过。
……《恐怖谷》?那就去恐怖谷吧。
少年在抽奖系统跟前站定了,完全无视“一人一次”的规定,一口气抽了五百六十七次,抽中了两个准入资格。他对比了一下,挑了一个顺眼点的序号,然后把另一个顺手塞进了一个路人的口袋。
谢源源脸上终于带了一点怀念的笑意。
圣修女突然暴动,将恐怖谷变成了一个完全孤立的王国,少年依旧面无表情,游戏中断了,这很可惜,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本来是想把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然后再试试能不能从里面出来的,然而,就在他正要这么做的时候,房间的门却蓦地被敲响了。
“咚咚咚”,有礼而克制的三声。
他站起来,往门外看去,发现是队里十分特别的两个家伙,浑身上下都像在发光,这样的人,自然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物种。
“咚咚咚”,还在敲。
是来找穆托的吧,他想。
“我们不是找穆托,我们是来找你的。”
他无措地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的两个人。
一个笑容温暖,直直盯着他,一个气场磅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闻笛,与贺钦。
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谢、源、源,你叫……谢、源、源……”他听见闻笛絮絮叨叨地说,一边说,一边在自己手上一笔一划,“源源不断的源,好,记住了,下次应该就不会忘记了。”
“下次该忘的还得忘,”那个俊美而危险的男人调笑道,“他的名字,可是难记。”
闻笛不服气道:“走开走开,你怕是不知道我的记性有多好,肯定能记住的,对吧,谢……呃,谢、谢源源!”
男人笑得更大声了,但这是他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也只得跟着傻乎乎地笑了两声。
“好笑吗?”那个冷漠而凶戾的女人站在另一边,样式十分淑女的白裙子,愣是被她裹得像一柄雪亮兵器,“记不住人名儿有什么好笑的,我也记不住他的名字。”
“我叫谢源源,”他抿着嘴唇,不知为何,第一次有了重复给他们听的勇气和念头,“谢谢的谢,源源不断的源源。”
女人挑起眉梢,好一会没说话,过了片刻,才道:“行,谢……源源。”
“走了,谢源源!”闻笛瞪了男人一眼,又笑得温暖而得意,对他大声道:“你看,我记住了!今天晚上要巡夜了!”
他愣了很久很久,望着屋里朦胧的灯火,谢源源挠了挠头。
那感觉非常奇妙,就像一阵风,一个四处飘荡的幽灵被一根线骤然拴住了脊梁。线是细的,轻的,一吹就断的,可这毕竟是一根尘世中存在的线,有实体的线,他也被轻飘飘地牵着,和尘世间有了联系与牵绊。
这个被记住的名字,对他来说,是一切新的开端。
“……谢源源!”
他一下听见了杜子君的声音,不是出自回忆,也不是出自幻觉,它就响起于此时此刻,他的头顶。
“嗯?”海拉的表情变了变,“……没想到,还真是被你的几个队友找到的?”
她低下头,冠冕上的流苏也跟着擦过谢源源的灵体,为他带去一阵刀刮一样的痛苦:“只是不知道,他们还能保护你多久?”
谢源源睁着眼睛,望着海拉,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
“想说什么,”海拉的尖甲擦过他的下唇,“想求饶么?”
谢源源艰难地说:“……不……用……”
“嗯?”海拉偏了偏头,“听不到,大点儿声?”
“……不用……保……护……”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可眼睛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我……已经……把……线……扯断了……”
海拉的笑容一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