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容凝在脸上,右脸垂坠的腐肉都是一阵颤抖。死亡女神的神格同时带给了她某种程度上对未来的预测能力, 她望着谢源源, 忽然惊骇地发现, 她看不到眼前这个少年的“死亡”了!
生命如同一棵树,或是枝叶繁茂, 或是枯木凋零,无数种可能性以时间为土壤,健康作养分, 从树梢上尽可能地延展出去。她看见每个人的树, 同时掌握每棵树的生死。但现在, 谢源源体内原本就存在微薄的树枝骤然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中,她所能望见的, 唯有一片空茫。
“这怎么可能……你干了什么?!”海拉尖叫起来, 冠冕上的流苏激越碰撞, 她伸出双手——那象征生与死的双手, 想要一把揪住谢源源的灵魂,然后再将其撕成碎片。可她依旧抓了个空, 像水消失在水中, 谢源源的灵体纷然解化, 渗透着消失在了她的视野内。
“你不该停手的。”谢源源有如四散的风和雾, 飞速散进自己的肉身, “如果不是你得意于自己的能力,在刚才和我说了那么多话,否则, 我根本逃不出来。”
海拉蓦然转身,厉喝道:“春声碎!”
他还没来得及适应自己的身体,胸口便猛然散发出一阵奇异的网状金光,海拉尖声大笑:“看你这下还能怎么躲!”
死亡的华冕散成万千飞窜的黑烟,自四面八方狙杀向谢源源。无相的王冠是所有人,所有事,所有物的具象化,它同时代表了死亡的本质:终结是一切必然的归宿。
“还不了解吗?”见翡翠和孔雀瞳莹莹生辉,袖剑猝然弹出谢源源的手腕,他直视海拉的真身,“不是说你发现了我,就能打败我的!”
海拉的笑容冰冷而疯狂:“我为何要打败你?我只是要你的命而已!”
她怒喝的尾音犹在半空震颤,谢源源已然从空间的另一头飞掠而来。他的身影犹如来去无踪的闪电,躲过迎面斩来的刀山火海,避开恶犬和亡灵,军队与狮群。疾病和灾荒从他的脚下奔流,他的袖剑则划过战争与祸端的火河,不过千米的距离,关于死的意象犹如喷涌的万花筒,从无相之冕中现身人间!
最后一下,他与地狱岩浆内浮现出的炎魔悍然相撞,随后重重洞穿了它的胸口,炸出满天燃烧的黑火!
金光闪烁的标记每前进一步,海拉脸上的神情就更僵硬狰狞一分,她苍白的枯发和丰美的黑发相互纠缠,嘶声咆哮道:“没有人能抗拒死亡!没有人!!”
下一个瞬间,春声碎的网状标记已然贴脸出现在她面前——她的猎物竟然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无相之冕的即死判定,来到了她身边!
“就连你也不行,对么?”她听见猎物的声音,听见了他的问题。
海拉完好的左脸扭曲不已,厉声道:“我是死亡的神!我掌管你的死,掌管所有人的死!没有人能逃脱它的制裁,逃脱我的制裁,没有人!!”
无相之冕在谢源源身后疾速聚拢,现出先前黑袍骷髅的形态,想要如法炮制,像先前那样直接剥离出他的数据核心,然而,它的手却径直穿过了谢源源的身体,完全扑了个空。
海拉瞠目结舌,谢源源奇怪地问:“你的原名不是叫王淑芬么?说什么死亡的神,不管在虚拟世界是什么身份,现实世界里,你仍然只是个人类啊。”
乍一听见这个名字,海拉顿时双目圆睁,浑身发抖,鼻子都差点气歪了。到了这种时候,她也顾不得仪态和神格之类的问题,无相之冕豁然穿过谢源源的身体,再次重组成一把一人多高的黑骨镰刀,她手持这把巨镰,宛如无数个世纪中口耳相传的死神形象,朝春声碎的标记发力劈斩而下!
“你已经死了!”她歇斯底里地咆哮道,“我先杀了你,再去处理外面那群人!”
日月星辰,朝霞和晚霞,白昼和黑夜交错的刹那,谢源源眼中的世界无限延展,分解成千万道清晰铺陈的线。
他消失,而后出现,手中的袖剑闪烁着透明的蓝光,已经抵住了海拉的后心。
“可是死亡又与我何干?”谢源源静静地看着她,“……死亡与我无关。”
——袖剑猝然入肉,毒辣无比地洞穿了海拉的心脏!
海拉瞳孔骤缩,一口黑血喷出!
谢源源低声说:“它只是一粒小小的纽扣。”
他猝然拔剑,黑骨镰刀跟着当啷坠地,其上冒出丝丝烟雾,继而重新汇聚在海拉发颤的头顶,凝成一顶黯淡失色的王冠。
他的神情宁静如万古不惊的水波,仿佛袖剑仅是刚从风中轻轻划过,而不是插入了强敌的心脏。
“你……竟然……”海拉踉踉跄跄,向后倒退了数步,她的喉间咯咯作响,衣袍上的图腾无声尖叫,发出哭泣的哀嚎,“竟……然……”
“你也是人。”谢源源说,“常伴死亡,但终究不是死亡。你不过是个人而已。”
死亡女神的外观正在从海拉身上坚定而迟缓地褪去,悲惨与饥饿蒸发在空气中,迟缓与怠惰于烟雾内漂白涤荡,衰老与毁灭一如它们来时那样消失的无声无息,她的容颜趋于正常,枯槁的白发亦覆上了漆黑的颜色。
她捂着嘴唇和心口,但大量黑血还是抑制不住地顺着指缝间滴流下去,在地上溅起咝咝的腐蚀声,“我……不会……不……可能……”
她一边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喘出挣扎的短促音节,一边疯狂地向外咳血。海拉抬起怨毒的双目,死死盯着那片在黑暗中时断时续的金光,恨声道:“我……不可能……为什么……攻击会……会落空……”
谢源源望着她,神色从容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的攻击为什么会落空,但……我不是说了吗,我扯断了那根线。”
海拉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自然也无从得知“线”的含义。谢源源说得不错,她常伴死亡,自然也明白死亡的感受——她马上就要死了,谢源源的袖剑太快、太毒、也太锋利,这种近乎是一击毙命的招式,她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她睁大眼睛,竭力瞪着那片忽明忽暗的网状金光,忽然吃吃地笑了。
“我……明白了……啊!我明白……了!”
四周的空间加速崩塌,她面色青紫,还在像个疯子一样拼命大笑:“原来是……这样!你的身份……我……输的……不……冤……!”
谢源源反倒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我是输了……可是……日后,你……一定……会为你的……身份……”海拉眼睛里的光辉逐渐散去了,“而……丧命……命……”
“你在说什么?!”谢源源急忙上前,想要从她嘴里逼问出更多东西,但已然来不及了,纽扣里的空间轰然塌陷,犹如一枚微型的炸弹,疾速坍缩,而后猛地膨胀起来!
系统鉴定不出这枚纽扣的属性,杜子君还在研究它的构造,神情就是飞速一变,反应极快地将其甩手扔出。只听一声不亚于雷霆的轰鸣,谢源源直接衣衫破碎地被炸到墙上,撞出隆隆的巨响!
“!”杜子君急急挥开眼前弥漫的灰尘,他张口欲喊,但很奇怪,在开口的刹那,他就像被消音了一样,瞬间顿在了原地。
……他……他叫什么来着?
谢源源正闷声咳嗽,从地上缓缓地爬起来,杜子君忽然发觉,自己居然完全忘记了眼前这个人的名字!
“……怎么回事,”他猛地晃了晃头,甚至就连少年的脸,也在他眼中变得透明而陌生,“你……你搞的什么鬼?!”
谢源源浑身是伤,他艰难地站起来,望见站在前方的杜子君,不由扯了扯嘴角。
“我……”
杜子君只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在他说话的那一刻,周遭的一切嘈杂都加以数十倍、上百倍的放大,杜子君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声音!
“……你究竟干了什么,”杜子君尽力盯住他的双眼,勉强将自己游离得越来越厉害的注意力凝聚在少年身上,“你他妈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他暴跳如雷,同时绞尽脑汁地回想关于这个人的记忆:丛林中的木屋,奇诡的欢乐秀,人鱼栖息的深山终年冷雾弥漫,鬼校的夜晚血腥层叠,以及战争与集中营里的残酷人性……但是没有用,统统没有用,面前的人就像一滴打进水中的墨,逐渐弥散,逐渐稀释,逐渐溶解在完全透明的空气里。
杜子君大步向前,狠狠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肩头,厉喝道:“说话!说你的名字!!”
他笑得难过极了,但还是颤抖地张开嘴唇,杜子君死死盯着那一张一合的口型,但哪怕是一粒灰尘在耳边飞舞的声音,此刻都大得像夏夜扰人清梦的蚊子,彻彻底底地盖过了他的话语。
杜子君的前额已然沁出了一片细密的汗水。
“杜子君。”就在此刻,传音符纸乍然响起,贺钦的声音伴随着天际轰鸣的雷霆,炸响在两个人耳侧,“带着……谢源源,离开那里。马上就有人过来找麻烦了。”
——飘断的线被人用手挽起,重新打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死结。
“……是了,谢源源,你他妈叫谢源源啊!”杜子君差点没一拳把他捶飞出去,“我操你妈你想死是不是?!把自己搞成那个鬼样子,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谢源源的眼圈红红的,他被杜子君揪住领子提起来,可依旧露出了一个难看的,带着眼泪的笑容。
“……这不是,总有人会记得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