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的亲和力, 也是为人主者必须要有的特质。”
“是啊,要像陛下您一样宽仁慈爱,才能让我帝国千秋万代啊。”
“啊对对对。”
“你们这话说的, 太子殿下自然也遗传了陛下的悲悯良善。”
“没错没错, 不就是情绪没那么外露嘛。况且太子殿下可是S级。只不过臣以为, 三皇子的A+也是格外优异的。”
“啊对对对。”
“三皇子的民调结果还是要略微……咳, 胜过太子的。而且三殿下的情绪更加稳定,陛下您自然比我们清楚,他和他的灵宠……”
“我个人还是很看好太子殿下的, 就是灵宠这方面嘛……”
“啊对对对……”
“阁老,您倒是除了赞成也说点别的啊?”
……
皇帝靠在沙发上, 坐着有多舒适, 心里就有多堵得慌。
刚从地狱走一遭, 醒过来没两天,拜访的要臣一个接一个,似乎在他生病期间攒了千言万语要讲。
主治医生劝过皇帝, 身体还在恢复期, 不宜累着。
皇帝问, 你觉得朕哪儿不行吗?
医生看着全部绿灯通过的检测仪器, 震惊中沉默。
这些指标摘出去,哪里像个大病初愈的老人, 说是强壮的中年人也不为过。
医学和科学, 都无法解释这样的奇迹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不过奇迹若是能被解释,也就不能被称之为奇迹了。
老皇帝上了年纪之后, 早就没年轻时那么那么勤勉政务, 出于某种没有透露的原因, 还是一波接一波接见群臣。
这些人看似各执一词, 其实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冠冕堂皇的话老皇帝左耳进右耳出,不自觉走神,想着长子家的那只小鸟。
精神海中目睹过的凤凰原貌在醒来以后就被强制遗忘了,老皇帝记得的,只有醒来后见到的那只巴掌大的小雀鸟。
金灿灿的,像个奶黄流心小汤圆。
幼崽天真可爱,鸣叫声软糯,粘人又爱撒娇。
皇位是个注定孤独、屏绝众生的位置,注定要藏起真实的自己和赤○的心。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另一个生命毫无芥蒂的亲近了。
小奶啾的出现,不仅仅是给予了他短暂健康的奢侈梦境,更是点燃了那份冰冻已久的父爱。
起死回骸的,不只是他的○体,更是他的心。
如果可以,他一个臣子都不想见,宁愿给小鸟儿弄点儿好吃的,看小家伙的吃播一看一整天,都不会觉得无聊。
可君主,尤其是一个如此宏大庞杂的帝国首脑,有太多太多的无奈。
他的孩子,无论是哪一个,总有一日也会体会到这份无能为力——是的,成为象限的主宰之后,会体会到更多的束手无策。
而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大臣们第八百次赞美谢狄川是怎样优秀的天选之子时,皇帝的耐心耗尽了。
他闭上眼,手背向外摆了摆,满心厌倦:“你们的意思,朕知道了,都下去吧。”
医护们像是得到了信号,立刻拿着各种仪器走了进来。
群臣见状,差点也忘了陛下前几天还是将死之人。
他们在这吧啦吧啦个几小时,对于病人来说确实太过分了。
“那,那我们就先走了。”
“陛下保重身体。”
“天佑陛下,天佑帝国。”
待那些人走后,老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踏破门槛来拜访的人,没有一个真正关心他的身体情况。
不过是希望在他清醒的时候,能劝他尽快更改储君人选,立三皇子为太子,好在他死后跟着新帝鸡犬升天。
从大臣到议员,从内阁到军部,哪哪儿都有人游说。
在他陷入昏迷的那些时日,谢狄川的党羽已经壮大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那谢恺尘呢?
还有多少人拥护他?
老皇帝翻箱倒柜,找到一个木质的相框。
他珍稀地拍了拍那上面落的灰尘。
在全息相册和云存储完全替代了古老纸质的时代,他还能有这么一张相片,实属不易。
那上面是年轻时的皇后,身处无垠的向日葵花田中,怀抱着满月的小太子,笑容娴静地望着镜头。
相纸的意义,大约就是纯粹的定格。
“你走以后,再也没有第二个真心对朕的人了。”他抚摸着妇人美丽的脸庞,似哭又似笑,“可是朕……我道歉,你应该也不会接受了吧?
“是我活该……
“没关系,朕……我很快就会去陪你了。到时候,再亲自向你道歉吧。”
老皇帝刚刚收起照片,仆从又通报某某议员携礼探视。
他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
呵呵,探视,说得好听。
还不是来拉帮结派的。
这些人,这群他以为在自己左膀右臂的人,他还没入土呢,都已经急着投靠新储君了。
装作关切,实际上还没有一只小鸟在乎他。
小鸟……
说起来,谢恺尘讲了过几日会带小家伙再来看他。
这个“过几日”,究竟是什么时候啊?
空巢老人掰手指数日子期待中。
*
一粒石榴红的种子。
一个拇指那么大的Q版盲盒手办。
一颗奶糖。
一枚里面有浮动小方片的玻璃球。
一朵橘色的小花朵。
一条五彩琉璃丝线。
小凤凰不厌其烦,一趟接一趟衔过来,仔仔细细摆放在礼盒里。
谢恺尘站在桌旁帮忙裁包装纸,见盒子要不了多久就得堆满了,问:“这么多,都要送给他吗?”
“啁~”
咬了一根羽毛的小鸟口齿不清回答道。
谢恺尘还以为是他掉毛了,仔细看了看,松了口气,那不是凤羽,可能是什么别的鸠鸟身上掉下来,被小家伙捡到的。
富埒陶白的太子殿下看着这些精致小破烂,必须承认,自己有点儿吃醋。
小家伙还没送过自己这么多礼物呢。
最初在荒星时,谢恺尘就知道凤凰很喜欢捡东西,包括但不限于果实、花种、小石子、丝带。
以及……他自己。
带到母星之后,幼崽学习着“捡”和“私自拿走”的边界,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竟然又收集了这么多。
只要太子高兴,买上一座金山银山让精卫衔海也不在话下。
问题是,小凤凰捡的这些还不是送给他的。
是给他父亲的。
自从答应了父皇,过些时日会带小叽去探望,凤凰就开始了满满备礼之路,并且乐此不疲。
那日的“临终关怀”究竟发生了什么,谢恺尘无从得知。
一来,迄今为止他都只能同小叽单向沟通,听不懂凤凰语;
二来,老皇帝自己关于精神海的记忆也被神禽抹去了不少。
所以,这一老一小的“祖孙情”是怎么突飞猛进变得如此浓厚,或许永远是个谜了。
见他停下动作在那儿发呆,小凤凰飞到礼盒上,双爪小心地勾着边缘不至于撕坏纸张。
他关心地看向人类:“啾?”
怎么啦?
“没什么。”
谢恺尘回过神来,在心里失笑,他总不能跟自己亲爸争风吃醋吧。
还是为一只小鸟。
上回这样,还是荒星的那只黄毛红脸猴子。
……他的竞争对手都蛮怪的。
为父亲亲手准备礼物,同样是件很遥远的事情,仅存在于模糊的童年记忆里。
二十三岁的谢恺尘在将礼盒上的丝带系成蝴蝶结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十三岁时失去母亲、最痛恨父亲的自己,会想到未来的有一天,他们还会达成某种并不平衡的和解么?
情绪里悄然攀升的压抑再一次得到了凤凰的注意。
奶啾这回飞上了他的手背,谢恺尘抬起手,让他离自己近点儿:“嗯?”
圆滚滚的小毛球做了一个颇为勉强的弯腰动作,小脑壳贴着他的指节蹭啊蹭。
“叽啾。”他叫他。
“嗯。”
不满意:“叽啾!”
“……小叽。”
这下满意了:“叽啾~~”
“小叽。”
不知何时,他们培养出了这样互叫昵称、并且循环往复的爱好。
无意义的、无趣的、幼稚的小游戏。
太子也都愿意去做。
好像光是这样你来我往地呼唤,都能让心情明朗许多。
连小叽对父皇的惦念也随之释怀。
小奶啾也许是太孤单了,才会对每一个新认识的人都如此友好。
只要你开心。
他想。
能让你开心,做什么都行。
*
又过了几日,在老人家和小朋友都等不及的风和日丽的一天,他们再次见面了。
地点选在了御花园的恒温花房,皇帝让所有的侍卫和仆从离开,闭门谢客,任何人不得打扰天伦之乐。
向来睥睨万物、刚愎自负的老皇帝以前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推掉所有政务,准备好瓜果点心与花朵,只为期待一只小小鸟的到来。
下午茶的餐桌换上了更适合小幼崽的粉嫩装扮,配合上恒温花房里的姹紫嫣红,简直像童话一样。
谢恺尘和纪攸如约而至。
之前给小凤凰买买买的东西都到了,今日出门前特意打扮了一番。
奶啾披了件雪白的小披风,衬得淡金色的覆羽更加甜蜜。
披风是毛绒质地,系带缀着两个灿金色的小球球,让凤凰从一颗小汤圆变成了糯米糍,仍然是奶黄流心的。
谢恺尘还给他买了个小鸟专用的蝴蝶结夹子,翡翠色的,和凤凰瞳很配。
装扮完的小鸟往那儿一站,活脱脱橱窗里的精致玩具,还是价格长长一串零的那种。
进了恒温花房后,纪攸从谢恺尘的衣领里钻出来,停在他小臂上,乖乖等饲养员帮自己梳理好“发型”和服装。
接着快活地抖了抖毛,朝着老皇帝的方向啾啾叫着飞去。
谢恺尘跟在后面,提了个小篮子,里面装的全是小鸟用品。
这个篮子还是当初寄养在裴导家时,小凤凰不愿意被这位房东先生捧在手心,后者特意准备的。
说谁谁到。
裴桉起身给皇帝斟茶,问的是太子:“养这个不小点,是不是已经有养女儿的体验了?”
谢恺尘没搭他话,停下脚步:“父亲。”
老皇帝因为心心念念的小鸟的到来眉开眼笑,专注地逗小毛球去了,敷衍地“嗯”了一声,没空理儿子。
谢恺尘倒也不在意,坐下来。
不仅裴桉,谢鸣风也在。
当然没忘了带金刚鹦鹉,这家伙也很忙,忙着和裴家的猫咪对峙。
谬儿弓起背,喉咙里发出低低一声吼,店小二立马怂了,躲到主人头上。
没错,是头上。
谢鸣风哪能支撑得住,拽着爪子把它扯下来。
热闹程度超乎谢恺尘预料,好在都是熟悉的存在。
在座的各位中,竟然是亲生父亲与他最疏远。
“多谢。”谢恺尘接过裴桉递来的杯子,热腾腾的茶水上漂着一小瓣红玫瑰,“你怎么来了?”
凤凰向来雨露均沾,和老皇帝问好之后,再依次贴贴裴桉、谬儿、谢鸣风和店小二。
连老皇帝的金雕都没忽视。
空闲下来的老皇帝眼睛还追着小鸟飞行的轨迹,替裴桉回答:“是朕让桉霓来陪朕说说话。”
安妮?
飞了一圈,回到最熟悉的谬儿那里贴贴的小凤凰闻言抬起头。
如果没分辨错,安妮,应该是女孩子的名字。
可是这里没有女孩子呀?
眼下恒温花房中,从人类到灵宠,清一色雄性。
裴大导演端茶的动作一顿,竟然露出孩子气的表情:“放眼全帝国,也就您还这么叫我了,换别人我肯定是要生气的。您就不能叫我Ann吗?”
“好吧。”老皇帝字正腔圆,“Annie。”
裴桉装模作样重重叹气,逗乐了老皇帝。
“谁是安妮呀?”
纪攸小小声问谬儿。
“我的仆人啊。”
纪攸:“?”
“裴桉以前的全名叫做裴桉霓。”黑猫舔了舔爪子,悠哉地解释,“其实不只是以前,他现在腕机上身份认证的名字还是裴桉霓。不过可别让他听见,他最讨厌这个名字了。也就陛下了,就算太子殿下这样喊,他也是要发火的。”
纪攸:O口O
裴导听见这边的啾啾声和喵喵声,斜睨过来:“小不点,你听到了对吧?”
凤凰:“啾!”
啾啾不是,啾啾没有。
啾啾什么都不知道。
QwQ
老皇帝抿了口玫瑰花茶,馨香沁人心脾:“Annie的品味还是这么好。”
裴桉:“谢谢陛下夸奖,如果您换个称呼,我会更受用。”
老皇帝自然不会改。
这小年轻向来漫不经心,和自家大儿子一样少年老成。
难得有个捉弄小孩的机会,长辈才不会放过呢。
谢鸣风:“那个,Annie……”
二皇子可没有皇帝的待遇,裴桉瞄他:“嗯?”
谢鸣风立刻改口:“我的意思桉哥,Annnnn——哥。”
怂得像遇上黑猫的鹦鹉。
宠随正主,诚不欺我也。
裴桉:“什么事,说吧。”
谢鸣风给自己的透明玻璃杯里加了点奶,搅一搅,成了玫瑰味的奶茶:“Ann哥去看你父亲了吗?好像没几年就要放出来了吧。”
提到这个称谓,裴桉的眼神冷了几分:“……好像是吧,我也不太记得了。”
他也学着谢鸣风的方式给自己那杯加了些奶:“那种人,也不配称为父亲。”
谢鸣风自知失言,求助地看向父兄。
谢恺尘没吱声,老皇帝叹了口气,放下杯子:“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做主再给……那个人延长刑期。”
“谢谢陛下的好意,不过没关系。”裴桉嗓音淡淡,“按照法律来就好。”
这些话都落在纪攸耳朵里。
奶啾一头雾水,看向谬儿寻求解释。
八卦的店小二因畏惧谬儿离得远远的,也伸长脖子想听听看。
黑猫坐得端正:“Ann的妈妈因为难产去世,他小的时候是他爸带大的。但他爸是个混蛋,一个能把亲儿子卖了只为换几瓶酒的混蛋。”
“Ann被一个有那种……癖好的富商买了下来。”
灵宠能够共享主人的记忆和情绪,时至今日,提起这个,谬儿仍为裴桉感到愤怒。
纪攸:“‘那种’癖好?是什么癖好?”
谬儿:“小孩子不要懂。”
纪攸:“喔。”
谬儿:“Ann从小长得就好看,富商很喜欢他,花了大价钱送他去学各种才艺。其中一位老师,就是后来的皇后殿下。”
纪攸:“皇后?”
店小二插嘴:“就是太子殿下的母亲。”
黑猫轻飘飘看了它一眼,鹦鹉缩了缩脖子。
纪攸算了算关系,明白了:“是母亲先生!”
谬儿:“……‘母亲’是不能叫做‘先生’的。”
“喔。”好学的小海绵凤凰点点头,“母亲。”
店小二:“那什么,小可爱,理论上只有未来的太子妃,才能称呼先后为母亲。”
纪攸:“太子妃?”
谬儿:“就是殿下的妻子。”
纪攸:“妻子?是要结婚吗?”
店小二:“对啊对啊。”
这是个熟悉的、不久前才被记住的词。
小凤凰兴高采烈:“约阿诺说啦,要和我结婚!”
那就等同于他会成为约阿诺的“妻子”。
这么说来,称呼皇后为“母亲”也没错嘛。
金刚鹦鹉大惊失色:“啊???”
黑猫噎了一下:“如果你说殿下和你之间,不应该用‘结婚’,是‘联结’才对。不是同一种意思。”
知识体系已然陷入混乱的小凤凰困惑地眨巴眨巴眼睛。
店小二:“是啊是啊,不一样的。我们这些灵宠,要做的就是在主人情绪波动的时候安抚和疗愈他们。”
纪攸勤学好问:“那妻子需要做什么呢?”
谬儿再次:“……小孩子不要懂。”
店小二也重重点头:“确实。”
小幼崽见它俩战线一致要对自己保密,反而更好奇了。
等和人类先生结婚——不对,联结以后,一定要问问看!
崽崽们的话题逐渐跑偏,但人类的交谈还停留在原点。
皇后在成为皇后之前,是位能歌善舞的知名艺术家。
皇帝当初惊鸿一瞥,对她一见钟情。
皇后在成为皇后以后,也没有完全放弃职业,收了许多学生。
裴桉是其中最有天赋的一个,深得她的喜爱。
小裴桉和小谢恺尘年龄相仿,也聊得来,皇后便在闲暇时间邀请裴桉进宫来玩。
彼时帝后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皇帝偶尔来陪伴,也记住了自己生性内敛的儿子这个唯一的朋友。
某日,皇后在总喜欢穿长裤长袖遮蔽自己的裴桉身上,发现了虐待的痕迹。
其中一些出现在这个年纪的孩子身上,过于触目惊心了。
皇后心疼地将男孩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温柔而坚定地告诉他,不用怕,坏人一定会得到惩罚。
伤害儿童,尤其是这种方面的侵害罪行,按照帝国法律都会从重处理。
裴桉的那个变态富商养父被流放至荒苦矿星,生不如死。
生父也因买卖儿童获刑二十年。
至于小裴桉,在本人拒绝寻找其他领养家庭之后,由皇后开设的公共福利机构抚育至成年。
后来的他进入专业艺术院校学习、去别的星域交流深造的费用,也都是出自皇后名下的优秀青年资助基金。
可以说,能有如今象限知名的大导演,和皇后所做的一切是分不开的。
皇后于裴桉而言,亦师亦母,更是一辈子的恩人。
光鲜亮丽的裴导那些泥沼里的童年与过往,对于大众来说是个秘密。
然而皇帝是清楚的。
聊到裴桉的事,很难不想到她。
“你和你的母亲很像。”皇帝看向谢恺尘,叹息道,“也许朕说这话你不会相信,但朕……但我的确很思念她,这些年总会梦见她。”
只有在提到亡妻时,他才会更改自称。
谢恺尘盯着茶杯里蜷曲的花瓣,没抬眼:“这些话让王妃听到了不好。”
王妃,指的是三皇子谢狄川的生母。
那个先后刚仙逝,就被风光迎娶,得尽皇帝宠爱的女人。
提及此人,老皇帝脸上浮出几分苍凉的讥讽:“朕醒来到现在,她甚至没来看过一次。”
外面现在风言风语传老皇帝要立三皇子为储君,那她以后就不再是有名无分的王妃,而是真的享有无上荣光的皇太后了。
皇帝自嘲地想,自己还没有死,但是每个人都迫不及待要他死,急切地等着他死后来分走每一块还能值得利用的血肉。
呼风唤雨了一辈子,走到生命尽头才发现原来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留不下。
小凤凰感受到这边明显的悲伤波动,停止了崽崽们的跑题大讨论,拍拍翅膀飞过来,落在老皇帝的膝头。
方才还一脸苦大仇深的老皇帝,一见小鸟儿就笑开了:“你就这么喜欢这个位置呀?”
再强硬的做派,再高壮的猛男,再冷漠的君王。
对着小幼崽说话,那也是要捏起嗓子放软声线变成夹子音的。
三个年轻男人听着陛下这种从未见识过的腔调,一阵恶寒。
人人审视了一下自己在跟这个小毛团说话时夹子音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后那恶寒更重了。
老皇帝帮纪攸梳了梳毛,小鸟儿抬着头,眯起眼睛,很舒服的样子。
太子有些吃味,还是在父亲面前把刚冒出头的独占欲努力按下去。
小凤凰似乎发觉了他心情不妙,围着四个人类飞了一圈、挨个贴贴之后,还是回到了饲主的掌心。
神禽的确是要雨露均沾,平等地爱着众生。
但约阿诺除外。
谢鸣风见自家兄长在被坚定选择之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心想紧绷至今的老哥可总算是舒坦了。
他对着太子手心里的小毛球打趣道:“小可爱,你这可不够一碗水端平呐。”
“啾啾~”
凤凰抖毛。
要什么一碗水端平呀。
有人类先生在的地方就不再是选择题,变成了答案唯一的填空题。
老皇帝听说纪攸喜欢吃花种,派御花园的园丁去收集了好几十种,放在一只精致的水晶碟子里,端给凤凰让他进行豪华自助。
他享受地看着小家伙吃播,面上却蒙了一层伤感的疑云。
这样亲手喂食,又还能有几次呢?
“朕时日无多了。”他开口,“其实本该早就离开的,是你的小鸟一定要朕回来,跟你说些话。”
对妻子的愧疚,对长子的亏欠,这些刚愎自用的老皇帝一生都不曾说出口的话语,在黑黢黢的精神海中,浅金色的光团告诉他,有什么话要自己去说。
道歉这种事情,当然要亲自说出口才行。
连小幼崽都懂得的道理,一个象限的君主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活了几十年都放不下的自尊自傲,在寿命将至之时,又还有什么用处呢?
馋嘴的小奶啾吃到颗大了点儿的花种,差点噎着。
谢恺尘轻轻拍着他,未发一言。
母亲已经离开那么多年了,现在说什么,她也不可能再听见。
三言两语难道就能弥补她孤寂地含恨而终吗?
关于皇后的病逝,裴桉同样有着属于他自己的无法释怀。
好在大导演辗转场合数不胜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术一流:“陛下可不能乱说,您现在身体不是好得很吗?”
老皇帝笑了笑,笑意有些苍白:“朕的身体如何,朕最清楚。”
这些仿佛完全康复的时光不过是借来的,总是要还回去。
那个名为“回光返照”的词,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底。
谢鸣风对这桩憾事没有任何插话的余地,喝着自己的自制奶茶。
他虽然自小就被皇帝认回来,养在别院,一直是皇子的待遇,锦衣玉食,无微不至。
可不知为何,总有种像孤儿一样长大的感觉。
也因此对亲情的话题格外陌生。
另外几个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幸好,他们还有凤凰。
纪攸埋头吃花种,心无旁骛,根本没听人类又说了些啥。
等到他吃饱之后抬起头,才发现每个人都不讲话了,目光全落在他身上。
仿佛靠收看他的吃播,才能冲淡氛围的冰冻和僵硬。
“啾……”
小凤凰摇摇晃晃飞了几下,还是决定回到约阿诺那里。
他直接仰躺下来,给人类先生展示吃得圆鼓鼓的、几乎撑成一个球的小肚子。
啊啊~瘫倒_(:з」∠)_
人类先生问:“难受?”
“啾啾~!”
饲主无奈道:“幼崽不可以一下子吃这么多。”
还没搞清楚神禽是怎么消化凡尘的食物的。
总之小朋友很容易积食。
小毛球连撒娇带耍赖,就那样摊在他掌心里,要摸摸。
谢恺尘用指腹很轻地揉了下他的小肚肚。
并不是软绵绵的手感,而是很Q弹的那种。
指尖微陷,再弹起,惊起一滩碎金。
……是真的很Q弹。
凤凰被他挠舒服了,眯着眼,奶猫一样呼噜呼噜。
同样饲养飞禽灵宠的谢鸣风震惊:“……小鸟是怎么发出这种声音的?”
裴桉:“可能是跟Miumiu学的。”
老皇帝:“?”
裴桉:“小不点之前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每天都是Miumiu照顾他。”
皇帝:“这样啊。”
语气充满羡慕。
还忍不住瞄了眼儿子,疯狂暗示。
什么时候把小鸟送我这儿来住住?
太子装作没看见。
藉由小奶啾究竟是怎样模仿奶猫发出呼噜声,几位尴尬的人类重新打开话匣子,气氛再度活跃了起来。
恒温花房的墙是透明的,能看见外面萧条的景象与花房里盛放的繁花之间鲜明的对比。
一墙之隔,寒冬挡在外面,暖春留在身边。
凤凰毕竟是凤凰,不会得凡夫俗子那样的病,很快也就消化得差不多了。
恢复元气之后,纪攸拍拍小翅膀飞起来,身上那件纯白小披风的金球球随着动作晃啊晃。
他是个需要源源不断汲取信仰的神禽,鸟生目标是要变得非常可爱,非常受欢迎,成为众人最喜欢的那一个。
凤凰原身有祈愿舞的优雅,伪装过后的迷你小雀鸟自然也有小雀鸟的可爱。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快乐地跳起舞,像个会动的奶黄糯米糍。
人类都以为是小家伙的天真懵懂软化了他们的心结,殊不知,在凤凰每一次飞行、起舞时抖落的金色碎光都悄悄渗入各自的精神海中,由凤凰灵力抚平了他们的焦躁。
他天生是给众生带来福祉与安宁的神明,无需任何训练,也无需怎样大张旗鼓施展法术。
光是在那儿,便是宁静的化身。
他是人类精神海中的定海神针,是晦暗长夜里光辉的明灯。
一颗尚且幼小的、与世长存的不灭恒星。
*
哄好几个人类之后,端水大师小凤凰该去小动物们那儿雨露均沾了。
然而奇怪的是,向来端庄冷艳、很有巨星派头的谬儿,竟然进入全面戒备状态。
弓背,炸毛,瞳孔放大,背成飞机耳。
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哈”声。
纪攸疑惑地想要飞过去,被金刚鹦鹉急忙拦住:“哎哎,你别过去当炮灰。”
炮灰?
又是一个新知识点。
然而奶啾还没来及问,被鹦鹉护在斑斓的翅膀下面。
他从厚实的羽毛中费劲地露出小脑袋,看向猫咪所在的地方。
——与谬儿对峙的另一方,是老皇帝的金雕。
猫科动物在同体型的动物中打遍天下无敌手,但金雕一来比谬儿大了不少,战斗力更是禽类的巅峰,这让猫咪感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威胁。
一爪子能让自己开膛破肚,也能轻易地叼起自己。
小猫咪当然要害怕。
相比之下,金雕沉着淡定,对亮爪子的黑猫视如无物。
老皇帝给灵宠取了一个敷衍又贴切的名字,老金。
老金像个真正的邻家老头儿那样,对大多事漠不关心,除非主人的安全受到威胁,才会让逾越者尝尝什么叫皇威。
同为鸟类,无论是金刚鹦鹉,还是凤凰的伪装形态、或是原身,和金雕的体型差距大得很。
老金像个什么巨型怪兽。
店小二虽然张开羽翼护着纪攸,可纪攸能感觉到它也在不停发抖。
小凤凰不明白。
它们为什么要害怕呀?
趁着鹦鹉的松懈,他终于突破障碍钻了出来,飞向金雕,开心地啾啾叫:“老金老金~”
谬儿和店小二同时显出惊悚之色。
店小二甚至不敢看下一秒会发生怎样的残忍场面——
让一猫一鸟惊掉下巴的是,金雕不仅没有撕碎这个不自量力的小东西,反而让他飞到了自己头顶。
期间懒懒地睁开一边眼睛,瞥了下它俩,再次闭上,仿佛无事发生。
它是帝国皇帝的灵宠,承袭了帝王的威仪、沉稳与气概,不怒自威。
奶金色的小毛团成了深褐色的金雕全身上下最明亮的那一抹色彩。
胆大包天的小奶啾抖了抖毛,欢喜地蹭了蹭金雕。
“老金老金,你好吗?”
凤凰说话像唱歌一样。
“我很好,谢谢小殿下关心。”
老金的声音轻不可闻。
它跟着年轻时皇帝征战四海,云游八方,比谬儿和店小二这种温室呵护出的小花朵见过的多得多。
也因此是谢恺尘以外,唯一感应到了纪攸的真身不是中风的山雀、而是神物凤凰的存在。
但如果太子没有告诉别人,一定有太子的理由。
它也同样看破不说破。
谬儿没听见金雕的回答,只听见了纪攸的问好,难以置信:“你刚刚叫它什么?”
纪攸理所当然:“老金呀。”
谬儿:“……”
店小二试探:“那、那个,金先生,我、我也能这么喊你吗?”
老金睁眼:“。”
店小二:“我知道了,对不起金先生T_T。”
见多识广的老金让小凤凰很是敬佩。
幼雏破壳还不到一年,在荒星森林时没怎么离开过圣梧桐的领域,如今更是受限。
他从没有飞去过很远的地方,没有看过更高远广阔的天际。
老金告诉他,在无垠的天空之外,还有星河,还有宇宙。
纪攸对那些自由的代名词充满向往,也就对老金移情出了别样的尊敬。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严肃得像个老爷爷一样的金雕,在识破他是凤凰的第一眼,便心甘情愿当他的信徒了。
那边裴桉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话题,冲纪攸招招手:“小不点,来,我给你讲讲你主人的事怎么样?”
突然被cue的太子:“?”
显然小凤凰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抛弃了灵宠伙伴们,飞过来:“啾啾!”
“具体说个什么时期的好呢。”裴桉摸了摸下巴,看似灵光乍现,实则蓄谋已久,“说五岁时候的怎么样?还是十岁?”
谢恺尘:“……别。”
裴桉:“好,那就都说。”
裴导玩心大起,阻止也来不及了。
谢鸣风对这种难得可以正大光明八卦兄长的时刻参与积极性极高:“我可以贡献大哥十五岁的。”
老皇帝大笑:“朕也想到一些,先等Annie和鸣风说完。”
小凤凰格外捧场:“啾啾啾!”
都要听都要听!
猝不及防成靶子的谢恺尘:“……”
今天下午茶的中心主题不是自己吧。
怎会如此。
*
“哈哈哈哈,大哥你真的和Ann哥为了一颗葡萄打了一架吗?结果最后葡萄还摔烂了?哈哈哈哈哈……真看不出来你小时候是这样的……哈哈哈哈……”
回去路上,谢鸣风笑得根本停不下来,肚子疼到直不起腰,瘫在轮椅上。
谢恺尘若有所思“唔”了一声。
然后表情平淡地转头看向弟弟:“真的有这么好笑吗?”
那是个以问号结尾,但绝不是一般疑问句的句子。
可以说是质问。
或者胁迫。
谢鸣风:“…………………………”
谢鸣风一秒变脸,严肃得像参加星际大战高级将领会议:“大哥我错了,一点都不好笑,我比较好笑。”
谢恺尘:“确实。”
谢鸣风扭头拍了拍脸,调整笑得酸痛的肌肉,再看向谢恺尘时又是那个懂事贴心的弟弟:“大哥的鎏宫装修好了吗?”
为了迎接凤凰的到来,给小叽打造一个更适合小鸟活动的空间,谢恺尘将自己的太子寝宫全都翻新了一遍。
他没多追究二弟先前的放肆:“差不多了,过两天应该就能回去住了。”
“啊,好想去看看。”
谢恺尘抬起腕机看了眼时间:“现在也行。”
谢鸣风受宠若惊,差点以为大哥是专门邀请自己去看的。
马上反应过来,是想让小鸟验收一下,要是有哪儿不喜欢的还能再改。
太好了,差一点就自作多情了。
小凤凰和金刚鹦鹉一前一后追逐嬉戏。
奶啾长这么大也没跟同类一起飞行过几次,难得有机会,开心得不得了。
一会儿飞到人类前面,一会儿又落到很远后。
皇宫处处有侍卫和监控把守,不至于出什么危险,饲主也就任崽崽们撒欢。
漫天洒落银铃般欢快的啾啾声。
以及店小二嘚啵嘚啵嘚啵的一箩筐废话。
为了配合谢鸣风的轮椅,谢恺尘的速度也不快。
兄弟二人聊着装修的问题,没人注意到碎嘴鹦鹉突然停下来。
它掉了一根绯色的羽毛。
没有任何征兆。
羽毛飘飘荡荡落在地上,鲜红得像一滩血迹。
明明是它身上的,却看着有些晕眩。
“害怕。”它自言自语,“害怕。”
它抬起头。
一高一低的两个人类还在往前走。
不远处,浅金色的小毛团飞到哪儿,哪儿就流光溢彩,漂亮极了。
更远的地方,天空一碧如洗,连朵云都没有。
好安静。
安静得……令鸟心慌。
或许是为了应证它对危险的直觉,金刚鹦鹉看见天际的蔚蓝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几乎是眨眼间,凭空出现的猛禽闪电般俯冲到了他们面前。
利爪一钩,抓走了在唱歌的小凤凰。
【作者有话说】
没有权谋宫斗,只有甜甜养崽,太子VS三皇子争夺帝位的剧情都是为了日后独掌大权宠啾啾做铺垫~
PS,最后出现的不是老金
PPS,啾宝不会受伤害的=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