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前。
谢恺尘擦了擦腕机表面凝结的水雾, 看见讯息显示定制的东西已经送到了。
本想让小机器人去门口取进来,想了想如此意义重大的东西,还是自己亲自拿显得比较有仪式感。
没办法, 皇室的孩子们从小就是浸在五花八门的仪式感中长大的。
谢恺尘关了水浴, 在烘干间简单走了个过场, 今日耐心有限, 还没到头发完全干透就已经换了衣服。
事实上他留意到衣帽间其中一个衣柜比之前打开的角度要大一些,走到卧室之后也看见床上比自己起床时更凌乱。
彼时他心里装着别的事儿,并未多想。
小叽不在屋里, 这让患上“崽崽离家出走PTSD”的太子心脏绷紧了一瞬,转而劝自己不要过度敏感, 否则会让小家伙害怕。
凤凰回家之后, 他们进行了一次认真的谈话, 谢恺尘承诺不会娶别人,会永远陪着他。
小叽看起来相信了。
起码谢恺尘认为他是如此。
太子去会客厅的门口取到包裹妥帖的小盒子,特意回到卧室才拆开。
快递盒里放着更小的盒子, 四四方方, 烟灰色珠光的包装纸, 上面用天蓝色的丝带系着蝴蝶结。
那根丝带和最初在森林捡到小凤凰时, 后者自己收藏里的那一根一模一样。
这是个礼物盒。
严格来说,是首饰盒。
他解开丝带, 盒子的顶盖上粘着一枚小灯球, 照得深蓝丝绒垫布上的制品熠熠生辉。
很精致。
和他提供的设计图没有分毫出入,完美得将他的想法化作现实。
谢恺尘试了一下, 尺寸正合适。
他对成果颇为满意, 整理了下丝绒垫布, 把灯球调成更合适的冷光, 盖上礼物盒,原样系上蝴蝶结,就好像它从来没有被拆开过那样。
他把首饰盒放在桌上,准备等凤凰回来之后当面再开箱一次,那才是仪式感中最重要的环节。
太子逼着自己看了一会儿公文。
谢鸣风尽量在帮他了,但他用来筹划纪攸成年礼派对、以及去搜寻小崽儿下落的日子里还是累积了不少工作,有一些是二皇子无法替代的。
若是在平日,工作的时候就算外面天崩地裂也不会影响太子的专注。
然而今天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忧虑的小火苗炙烤着他的心魂,不断地诱哄他:还是去看看吧。
确认一下崽崽安好就回来。
谢恺尘最终还是没能抵抗住潜意识,在左等右等、包括几次呼唤都没召唤来小鸟儿之后,还是放下PADD。
在他办公或者有重要会客的时候,小家伙也会感到无聊,自己一鸟去花园、或者鎏宫别的地方转悠,乃至去找谢鸣风和乔拣玩儿也是常有的事。
但弟弟与老师都告诉他,纪攸没有来自己这里。
由于凤凰灵力与人类的精神力或者灵宠能够产生的能量并不兼容,皇宫里的摄像头是无法准确捕捉到小神禽的,这在以前也发生过。
谢恺尘直觉不对。
如果科技手段联系不上,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他进入精神空间,不出意料地看见小星星又陷入沉睡——这意味着他再次被凤凰屏蔽了。
人类警铃大作。
*
现在。
谢恺尘不是没有想过和那个被自己救了一命的少年再见面,但皇宫绝不属于猜测中的重逢地点。
早上还梦境中垂泪、呢喃着“不要丢下我”的小美人此刻真的站在他面前,忐忑地朝他看过来。
有那没一瞬间,谢恺尘怀疑是不是仍在梦中。
有负罪感的本应是自己——起码是梦中冷酷拒绝和抛弃对方的自己。
现实却是那双碧眸中盛着满满的担忧与内疚,欲语还休。
那人为什么会感到愧疚?
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他们也只是有过一面之缘而已。
他们只有一面之缘,所以他也不应当对少年被握在另一个人的手中这样的场景产生什么不合时宜的微妙情绪,比如胃里被洒了一把裹着硫酸的石子。
当然,高傲的太子殿下是肯定不会承认自己吃醋的。
谢恺尘似乎花了一些时间才发觉对面其实总共有三个人。
而且三个他都见过。
那个单膝跪地、拉着小美人的手像是在表白或者求婚的少年,就是那天跟在自称为医生的中年男人后面的小孩儿。
旁边那个……
父皇为他挑选的“未婚妻”,谢恺尘反倒是最后才认出来的。
也不能怪他,毕竟艾丽娅·奥斯汀被老皇帝带着出现在派对现场时,和现在休闲的打扮完全不同;而先是受到“被订婚”震撼、再又被伤心的小鸟儿弄得措手不及的太子,根本没空去注意她。
这位沉默寡言、出场把自己当空气的奥斯汀小姐,正和这两个街上偶遇的少年站在一块儿,肢体动作表达出他们的熟稔。
太子的视线在三人之间来回逡巡,眸色沉沉。
被注视者们同样不好过。
海登先是站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下意识向前一步把纪攸挡在身后。
这个动作让太子的脸色更难看了。
被“抢”走姐姐的小少年对这位尊贵的殿下满腹抱怨,认为自己应该像个成熟的男人一样来承担问责。
但林小草比他更快。
她一开口,就不再是会和弟弟互呛打闹的林小草,而是将来某一日有可能继承两个星系之一的艾丽娅·奥斯汀。
然而在谢恺尘面前,她的那份骄矜不见了,成了一种带着颤栗的谦卑。
她似乎畏惧与太子有什么目光接触:“殿下,这是我弟弟和他的……朋友,他们是来看我的。”
她的声音在抖。
近处的海登听得一清二楚,而这让骄傲的奥斯汀小少爷更觉愤怒。
他们姐弟俩自小隐姓埋名生活在沃伦主星,是因为母亲们并不希望他们因自己的身份获得的特权而去不平等地看待世人;但在假期回到大岛煌星时,他们依旧是整个星系的掌上明珠。
可区区星系领主之子又如何,就算是领主本人,在整个帝国的继承人面前,大约也是与平民没什么差别的。
为了了解未来的“姐夫”,海登搜罗了许多和谢恺尘有关的新闻。
数据分析将他引向那些负面的、耸人听闻的“黑料”,包括前段时间那个虐待小马驹的论坛帖子,以及跟帖中更多编造出来的传言。
哪怕发帖人随后进行了道歉,并且因造谣受到了应有的法律惩罚,海登·奥斯汀仍对此坚信不疑,认为太子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是残忍绝情的暴君。
姐姐若是真的嫁到皇室,迟早会被折磨至死。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计代价要来营救她。
阿姐向他解释了太子其实是个非常好的人,在海登看来,不过是委曲求全的说辞。
不然为什么此刻她在畏惧什么呢?
太子并未询问更多详细信息,姑且相信了她的话,也没有盘问为什么好好的正门不走、也没有进行访客登记,而是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后门仿佛准备逃跑。
海登看向太子那双深邃的银色眼睛,想着,他明明看起来什么都知道。
阿姐说的那些漏洞百出的谎言,根本骗不过他。
他不追问,是因为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
林小草站在海登的左前方,而那个男人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他的右边——也就是那个小美人的身上。
站台旁英雄救美的一幕,海登目睹了全程,看见了那些如同爱情电影镜头一样浪漫而深刻的画面,也看见了离开以后小美人有多么魂不守舍。
尽管他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后者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进的皇宫,又是为何跟他们一样要匆匆逃离,显然在场的四个人中,最紧张的不是绞尽脑汁想着解释的阿姐,也不是可能会以私闯皇宫而被判罪的自己。
是小啾。
海登很确定这是个假名,毕竟没有谁会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奇怪的名字。但这不重要。
他的余光能看见小啾时而抬头去看几步之遥的太子,时而又低着头,想要逃离那份同样望过来的目光。
回避之余却又忍不住渴求,盈满了羞涩的心事。
小美人赤着双脚站在那儿,不声不响,莹白的脚趾比地上的冰晶石更像艺术品。
整个人娴静而隐秘,宛若夜色里散发着微光的宝石。
太子也看着他。
微微蹙着眉,既是审视,也好像有一点不知该拿他怎么办的无奈。
海登的心口酸酸的,好像有一瓶醋混着气泡水打翻在地,不停咕嘟咕嘟冒着泡。
他其实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一定要带小啾走,如果后者在太子这里可以获得优待。
但太子不是要和林小草结婚了吗?为什么在娶他阿姐的同时,眼睛还要看着别的人?
这位看起来仪表堂堂的殿下难道也会像他那个风流呈现的老父亲一样,违逆帝国的法律,同时拥有不止一位妻子吗?
那阿姐在这儿的生活岂不是会更苦了?
小啾呢?在这种道貌岸然的男人身边,小啾就会过得好吗?
在这一刻,小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心中的天平已经倾倒了——他竟然不能百分之百坚定地站在林小草那一边去考量。
或许阿姐打趣得没错。
他似乎真的……
这时候几名守卫赶了过来,看了看另外几个打扮和皇室威严格格不入的年轻人,问太子:“殿下,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谢恺尘闭上眼再睁开,有了决意:“送小奥斯汀阁下和他的朋友出皇宫。”
他揉了下眉心,看向唯一的女孩子:“如果你想出去转转的话,也可以和他们一起,不过需要和皇室保持联络。”
艾丽娅·奥斯汀是老皇帝亲自邀请的贵客,就算是太子也没有办法决定她的去留,哪怕他也看得出来,她一秒钟都不想在这儿待下去。
谢恺尘说的是“和皇室保持联络”,不是和疾病缠身需要静养的陛下,更不是同一点儿都不想跟这些事情沾边的自己。
这对本以为会关在皇宫很久的林小草而言,无异于意外之喜。她惊讶地看着殿下,一时忘了道谢。
守卫们毕竟也在皇室干了不少年了,最懂得看眼色,见太子的态度并不严厉,其中一个连忙道:“几位请跟我来,如果需要飞行车的话……”
浅金色长发少年还在发愣,待在原地没动弹。
直到已经往前走了几步的海登回头叫他,才回过神来,脚步踉跄地跟上去。
他的动作相当生涩,仿佛那双腿是刚刚长出来。
奥斯汀姐弟俩不得不一左一右搀扶着他。
谢恺尘看着少年行走艰难的背影,再度拧起眉心。
其实他刚才想问他的伤有没有好,可众目睽睽好像不太合适。
上一回见到他时,后者病号服的宽松裤子遮住了双腿,他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哪里受了伤。
今日倒是披了件外套,只不过这外衣怎么……
这么像自己的。
还有上一回那件黑色的,同样眼熟得很。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难不成有人照着自己的衣橱百分百定制同款吗?有一些他根本就没有在公共场合穿过。
那少年身上的衣服显然也不是本人的尺寸。
更像是……他的。
太子唤来守卫,目光冰冷,交代:“去查查长发的那个。”
“是,殿下。”
小奥斯汀想得没错,谢恺尘对他究竟是怎么溜进皇宫来的并不感兴趣,因为他不在乎,也不觉得一个小孩儿的能耐会在皇宫里出什么岔子。
但这位从缥缈幻境中三番两次走入现实、似乎带有目的一般精准地走到他面前的少年,就没那么简单了。
待所有人都离开以后,谢恺尘抚上左手的无名指,若有所思。
他错过了刚刚被列为调查对象的小美人有挣扎之色的回眸。
*
另一边,飞行车驶离皇宫后,停靠在路边。
三人都没想到离开森严的阿尔法中心堡垒竟然这样轻易,过程顺利到了有些离谱的地步。
海登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他该不会是故意放我们走,然后再派杀手来追杀我们吧?”
林小草被他的话说得一愣,屈起食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这脑袋瓜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殿下日理万机,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管我们。你不感谢人家就算了,还在这儿乱说话。”
海登捂着额头怒目而视:“你现在胳膊肘就往外拐了是吧!”
虽然话说得轻松,实际上姐弟俩还没有完全从那种心惊胆战的恐惧中走出来,需要缓解一下情绪。
林小草拍了拍耷拉在背后的帽子,不一会儿,橘黄色的毛茸茸冒了出来。
是只小兔子。
海登同样从自己不离身的背包里取出一只雪白的、长着翅膀的生物。
纪攸好奇地看着他们,准确来说是看着他们各自抱在怀里的灵宠。
尤其是海登的那个。
鸟类灵宠只有皇室成员才能拥有,这是一条不成文的铁律,然而海登似乎违反了它。
林小草见他疑惑的目光,主动解释:“不是小鸟哦,这是哺乳动物,是蝙蝠。”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别人见到这只有双翼的灵宠都会有类似的疑问,她已经习惯了帮不爱跟人说话的阿弟解释。
“雪蝙蝠。”海登纠正道。
“没差啦。”林小草举起自己的兔子大吸一口,“这两天都没时间把你放出来玩儿,木瓜,是不是憋坏了?”
小凤凰在森林里见过兔子,也见过蝙蝠,但第一次见到纯白的。
这只雪蝠通体纯白,没有一根杂色,就像是黑猫谬儿的镜像。
它的体型介于奶啾形态和金刚鹦鹉之间,比凤凰形态稍小一些,有一排相当锋利的牙齿。
而它倒挂在海登胳膊上的样子,则让纪攸想起了自己也是这么依偎在饲主手臂上——另一重纬度上的镜像。
……为什么不能继续当小鸟呢。
当小鸟的时候,是没有烦恼的,也不用被迫离开人类先生。
雪蝠有个很酷炫的名字,“X”,包括它自傲的性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理任何人的懒散,都与主人如出一辙。
纪攸到现在认识的所有灵宠都和主人都很多的相似之处,比如谬儿与裴桉的高冷,比如店小二与谢鸣风的沙雕,比如小叮当与乔拣的淡定,比如尼禄与谢狄川的阴鸷,比如老金与皇帝的威仪。
有人觉得天真软萌的小凤凰和冷漠疏离的太子没什么相似之处。
那是他们不知道,纪攸想,他们不知道,约阿诺其实有多么多么温柔。
纪攸看着X的翅膀,想起了自己的,但它的绒毛与自己的羽毛看起来触感很不同,下意识伸手想摸摸。
海登神色一变:“别——”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就看见X竟然主动低头(以它倒立的角度其实应该说是抬头),讨好般蹭了蹭少年的手指。
纪攸轻柔地碰了碰它,后者露出陶醉的表情。
奥斯汀姐弟目瞪口呆。
海登扬起眉:“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林小草:“我是不是跟你共享幻觉了?”
纪攸:“?”
“X对外人的警戒心很高,连我都不给摸的。”
林小草说着伸出食指,以同样的姿势靠近,却换来雪蝠威慑地龇牙。
这回讶异的轮到纪攸了。
海登盯着他:“你有什么特殊能力么?还是说你可以和灵宠沟通?”
少年茫然地摇摇头。
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甚至在变成人以后,同灵宠交流的能力大打折扣,只能听懂一些模糊的词句。
但从以前就是这样了。
荒星森林也好,母星的人类和其他灵宠也罢,他并不需要有什么刻意的讨好举动,只要往那儿一站,浅浅笑一下,所有人都会喜欢他。
以前是小鸟儿的时候是这样,现在是人类少年,竟然还是同样。
谢鸣风曾经感叹过,被动物喜爱是种天赋,不然为什么他和自家鹦鹉相处那么多年还是一天到晚打架。
但谢恺尘不这么认为。
他可能是全宇宙唯一一个有幸亲眼见证森林万物朝圣的人类,深知那虔诚的场面有多么震撼。
或许因为凤凰是亘古灵气化作的强大神禽,灵力能够疗愈生理外伤,抚平精神内耗;
又或者因为凤凰是温柔善良的小鸟儿,待在他身边就会被那种无瑕的快乐所感染,忘却烦恼。
所有人、所有生灵,都会爱他。
没有谁比纪攸更值得这样的爱。
这些都是小凤凰不知道的探讨。
他安静地听着姐弟俩对X进行“拷问”,质疑这个养不熟的坏家伙为什么立刻倒戈向外人。
X扭脸,根本不理他们。
这再度让纪攸想起谬儿。
等奥斯汀们放弃对雪蝠的说教回过头,才发现连那只林小草的那只叫木瓜的小兔子都不知何时跳进纪攸怀里了。
小美人独自一人待在后排,皇家飞行车空间足够宽敞,够他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蜷在座椅上。
长卷发像淡金色的瀑布散落在肩头、胸前,里外两件衣服穿得歪七扭八,型号风格都不对,但也并不会成为美貌的减分项。
——所以说好看的人穿麻袋都好看这话绝对不假。
少年弯着眼睛,就那么笑微微地抚摸着小兔子,时不时抬起脸看看他们。
梦幻得像一幅洒满荧光金粉的画。
“你好像迪士尼公主。”林小草捧脸叹道。
“迪士尼?”小凤凰的知识盲区出现了。
“新文明时代的动画片,那里的公主们都有可以和所有小动物沟通的能力,而且它们都喜欢她们。”林小草说,“妈咪以前就想把我培养成迪士尼公主那样淑女的类型,可惜我长歪了。”
她可不想当什么公主。她要当追风少女。
纪攸不清楚“公主”和“淑女”都是怎样的评判标准,老皇帝膝下只有三个儿子,他没有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公主。
但是。
他仰起精致的小脸:“你很好看呀。”
想了想,现学现用补充道:“和公主一样好看。”
奥斯汀家的人对自己的外表都是有认知的,林小草从小到大也被夸过许多次。
若是换个人赞美,像是别有用心的谄媚。
然而纪攸的神情专注,语气认真,挑不出一丝作伪。
他怎么说,就代表心里百分百是这么想的。
少年看起来已经要成年了,但并没有男孩儿们变声器的嘶哑,嗓音温软。
讲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叫他们焦躁的心都清凉宁静下来。
“老天爷,竟然是直球小美人——”林小草夸张地捂住脸歪倒在旁边,“阿弟,我可以理解你。”
海登:“……关我什么事!”
林小草把木瓜逮回来,笑眯眯地对纪攸说:“等我疗愈完,我想好好了(八)解(卦)你一下,好吗?”
小凤凰乖巧地点点头。
姐弟俩抱着各自的灵宠,看向纪攸:“你不用放松一下吗?”
少年愣了下。
他低头看看自己空无一物、使用起来还不是特别熟练的手,惴惴不安地回答没有灵宠。
(他总不能说,自己就是某个人的灵宠吧。)
姐弟俩对视后,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灵宠通常意味着本人精神力评级在D级甚至之下,在以精神力等级高低划分一切的帝国中,会不太好过。
好在纪攸有一张无可挑剔的漂亮脸蛋,很大程度上能够抵消掉精神力匮乏的缺点。
奥斯汀们调整前排座椅,躺下来,抱着灵宠进入精神空间。
纪攸看了一会儿他们很快熟睡的脸孔,移开目光。
他抱着双腿,落寞地看向车窗外,琉璃色的眸子蒙上一层怅惘。
天空仍旧湛蓝,与他在谢恺尘身边度过的每一日并无差别。
但那蔚蓝背后,他的生活正在地覆天翻。
离开皇宫前,他看见谢恺尘抬起手,无名指上有什么在光线下星星一样轻微闪烁。
那是枚……戒指。
全新的。
离得太远,看不清样式,但可以确定的确是枚戒指。
凤凰不记得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代表什么含义。
他只记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它。
*
傍晚。
眠宵花区是母星上最神秘的一个区。
在帝国成立之前,这儿处在混沌的冥山区和强势的梅子岛区交界处,可怜巴巴的,左右被欺负,像个无人问津的孤儿,连个名字都没有。
谁也想不到荒芜的这里会走出日后统一寰宇、建立制霸整个阿尔法象限的帝国大帝。
如今的它已是众相追捧的神赐之地,每一桩传闻都带着金莲花和白玫瑰的沁香。
三人都是头一回来这里,理论上眠宵花区每日进出的流量是有限制的,迎春节这样的节假日前后甚至要提前申请。
这个时候,皇室飞行车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两翼上流光萦绕、如同真正小行星带的星环纹路就是一柄乘风破浪的箭矢,哪怕没有预约,也没人敢拦。
由于人数控制严格,假日的尾声街头也并不拥堵。
他们泊了车,步行去了近处的一座公园。
这个公园是眠宵花区最著名的景点之一,里面有一方许愿池。
相传大帝年轻时在此许下愿望,见到神明显灵,才得以护佑元帅在接下来的开国战争骁勇连胜。
如今这个传说也依旧庇佑着每一个来这里真诚许下愿望的帝国子民。
林小草中学时期曾来过母星游学一段时间,是他们仨之中唯一对母星了解多一些的人,也担任起了导游的职责。
海登正值不爱理人的青春期,纪攸又是个在倾听时格外专注和安静的听众,于是林小草成了大部分时候在说话的那个。
大半天的相处中,凤凰对这个横亘在自己和饲主之间的“威胁”有了许多改观。
林小草在脱下艾丽娅·奥斯汀的伪装之后,其实也是个活泼话多的年轻姑娘。
她非常喜欢纪攸,还戏称要不了多久他在她心中就会超过海登的地位。
海登把这话当耳旁风,而纪攸则腼腆地笑了笑。
小凤凰喜欢人类,尤其是那些也喜欢他的人类。
他对善意和恶意有格外细腻敏锐的分辨力,林小草的友好绝不是装出来的。
尤其是,在从林小草口中听到谢恺尘对这门婚事非常反对、且打算一直反对下去,小凤凰更是放下了最后一道戒备。
谢恺尘不喜欢林小草,林小草也不喜欢谢恺尘。
那么,这样的话,约阿诺还是只喜欢自己……对吧?
“太子殿下看起来是那种除了自家小鸟谁都不感兴趣的类型。”林小草摇头晃脑地感慨,“这叫什么?鸟性恋?”
当事鸟:“……”
小美人无辜地眨眨眼:“不知道呀。”
旁边的海登冷哼一声。
要不是亲眼看见殿下对小啾那明显不同的态度,以及极为克制、然而仍旧近乎迷恋的眼神,他就信了。
但这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他们来到喷泉附近,姐弟俩都有想要许的愿望,排队兑换许愿硬币去了。
据说几百年前人类都是用这种圆圆硬硬闪闪亮的小东西当做货币来交易的。
奥斯汀们问纪攸去不去,后者摇了摇头。
在森林的时候,他是万物的小小神灵,是聆听他人祷愿的那一个。
轮到他自己,反而不晓得要说些什么了。
他坐在离喷泉不远的长椅上,有白鸽飞掠过夕阳。
刚化形不久的小神禽望着喷泉附近熙熙攘攘的人类,一种怪异的恐慌刺向他的脊椎。
他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那些人明明说着他能听懂的语言,四肢、五官、皮肤、骨骼,也同人形的他别无二致,可他还是截然不同。
那是生而为人与后天转换之间无法消除的隔阂。
事实上小神禽能够听见每个人呢喃的祈愿。他听着听着,与世人一起迷茫起来。
半岁之前,他是荒星的神明,是森林的核心,他的存在是供给,是源泉,是为了普渡众生。
半岁之后,他存在……好像只是围着饲主打转。
这并不代表他不满足,相反,在谢恺尘身边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拥有前所未有的巨大幸福。
只是,在今日,在此刻,他陡然意识到,一旦离开谢恺尘,他就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了。
这不对。
少年茫然地攥紧拳头又张开,抓到的只有无形的空气。
刚刚一岁的小凤凰的认知开始有了改变。
他想要找到自己生命的存在意义,不仅是与约阿诺相遇,不仅是依附于饲主。
应当还有别的什么。
长老告诉他,他会活很久很久,久到时间的尽头。
那么他……为什么活着?
这些过于深奥复杂、需要哲学家研究一辈子的缥缈抽象的问题,对于尚未完全脱离幼崽期的小神禽来说实在太沉重了。
他不是钻死胡同的性格,聪明的小鸟要学会给自己寻找解决途径。
比如,那个从他还是很小很小的宝宝就一直在问、却从来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他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同族在哪里。
他从哪里来?
宇宙之大,数以亿万计的星球,一定有一个存在他的源头。
在寻找「我从哪里来」谜底的路上,一定就能塑造生命的意义了吧?
“你看起来好像有很多疑问。”林小草回来,见纪攸眼神放空,提议道,“我听说附近有个教堂,想不想去?”
海登看她:“你什么时候信教了?”
“那可是圣帝大教堂——和其他的不一样。”林小草看向总是懵懵懂懂的小美人,像对小朋友一样耐心地问,“你知道什么是教堂吗?”
几代皇室都不信教,但的确有一部分民众信仰不同的宗教,而它们需要被皇权和帝国所领导。
纪攸陪着谢恺尘出席过一些场合,知道什么是教堂。
巨大的十字架。
明明看起来高不可攀、却又格外逼仄的穹顶。
唱诗班与颂词。
悔过的、匍匐在神父脚边的教徒。
或许是神禽的灵力与那些教徒信仰的体系不同,凤凰有天然的排斥,对它们的印象并不算好。
但他似乎真的迫切地需要一份寄托。
所以纪攸点点头,说,好。
*
等纪攸到了圣帝大教堂的门口,才明白林小草所言的“不一样”——真的很不一样。
它的建筑并不是四四方方的墙壁,也没有刺一样的尖顶,反倒看起来温柔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
里面不允许带灵宠,他们把木瓜和X暂时寄存在灵宠幼儿园;这让纪攸想起了影城基地。
他难得庆幸自己现在是人类,不然就得一块儿挤在小笼子里了。
教堂没有着装要求,让本以为小美人会被拦下的奥斯汀姐弟松了口气。
少年跟在姐弟俩后面走进去,抬头好奇地打量。
即便已是黄昏,圣帝大教堂没有丝毫晦暗,敞亮明净。
据说设计理念是神的光辉让世界得以永昼。
尽头处摆放的祷告圣物并不是横平竖直的十字架,而是朵巨型玫瑰花。
一朵……半毁的白玫瑰。
更精妙的是,这朵看似已然朽坏的玫瑰花瓣中,竟然有一尊小天使的雕像。
祂有着一头看起来软软的小卷毛,双手交叠枕着小胖脸在花苞里睡得正香,头顶还有个不知用什么技术得以悬浮的天使光环。
整座雕塑栩栩如生,好像下一秒祂就会睁开眼,为人间洒下福祉的花瓣。
祂是腐烂里的纯洁,是死亡中的新生。
自凤凰踏进教堂的第一步起,他就感到了被召唤,或者说与这儿在互相感应。
尤其在看到那朵白玫瑰和小天使时,更是产生了震撼到不自觉浑身颤栗的共振。
那不是幻象。
他与这里……是相连的。
难道他的诞生之谜,与圣帝大教堂有关吗?
可凤凰蛋的出现远在光年之外的荒星,怎么会和母星的教堂有所联系?
神父的到来中断了少年的遐想。
这里的神职人员也和普世的不太一样,穿着并不以黑色为主调,而是白色,还戴着面具。
神父在看到这个初来乍到的男孩时,有一瞬间的怔忪。
他仰头看向教堂穹顶的玻璃。
玻璃上的彩绘是那位被圣帝大教堂供奉和信仰的神明,祂有着与面前少年相似的淡金色长卷发。
但祂只有背影。
除了传闻中的大帝,不曾有人有幸目睹祂的真容。
神父抹去不够敬业的恍惚,和蔼道:“我的孩子,你有什么想要向神明诉说的吗?”
纪攸有些迟疑。
神父左手轻抚右肩:“你不必说出来,在心中向吾主祈颂,祂自然会听见。”
“什么……都可以被听见吗?”
“当然。”神父微笑,“祂爱着所有人。”
神父离开了。
纪攸坐在那里,好像周围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圣像,以及黄昏盘旋的光影。
他想……向神明祈求什么呢?
变回小鸟吗?
掌握不同形态自如切换的能力吗?
让约阿诺永远只看着自己、不要喜欢别人吗?
还是所谓存在的意义,又或是出生的谜题呢?
纪攸调整了下坐姿,带动脚踝上的铃铛轻轻一响,那微不可闻的音波在他心上漾起涟漪。
刹那间,所有的喧嚣杂音都不见了。
小凤凰在这阒寂又圣洁、且为他所独有的时刻,放缓呼吸,静静地想着他的人类先生。
谢恺尘为他系上脚链。
谢恺尘为他扎的天蓝色丝带。
谢恺尘在帝国千千万万观众的镜头前与他联结。
谢恺尘说,“只喜欢你”。
谢恺尘将他放在肩上,手里,怀中。
谢恺尘叫他小叽,崽崽,小家伙。
谢恺尘为他种的那些太阳花和复刻的圣梧桐。
谢恺尘每一次都能接住他。
谢恺尘紧紧抱着他,挡开死神从天而降的镰刀。
谢恺尘说,“我不能让我的小朋友伤心。”
谢恺尘说,“请你在我不是我的时候,帮助我找回我。”
——那么,他的愿望也是同样。
纪攸双手交握于胸口,阖上眼,低着头祈祷。
夕阳走到了尽头,流动的天光透过高高的穹顶洒下,又被彩绘玻璃折射、托举而起,形成缤纷的薄雾在玫瑰圣像周围弥漫开来。
在那些交错的潋滟光芒中,少年精美的容颜如梦似幻。
他垂眸时看起来不太像个信徒。
并非不够虔诚,而是太过神圣。
比那些带以象征手法的雕塑更似圣子降世。
凤凰额上的花钿微亮,低低的呢喃旋散进风中。
神明啊
若你真的会聆听世人的愿望
若我也能够被称为你的子民
请让我
请允许我
找到我自己
然后
走过每片雪原诞生与漫长的黎明
穿过每阵晚风雾雨与颤动的大地
然后
越过每次枯萎迷途 与重复的呼唤
跨过每个长夜 焰火与无尽的思念
然后
回到他身边
【作者有话说】
卷三完,明天开启卷四,啾宝的各个星球奇幻冒险之旅
身世之谜会慢慢说~看过旧文的宝们应该已经知道谜底啦
第四卷 盈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