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枝叶茂密,更兼有雾气,楚曦一边观望四周,一边尝试用传音入密联系灵湫和禹疆他们,却未得到任何回应。难道这忘川之下,是有什么特殊的屏障不成?正思忖着,突然足下轻微的“咔嚓”一声,似是踩到了什么。
他垂眸看了一眼,泥土之下,露出一截森然白骨,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尸骸。匆匆一瞥,似是还不止他脚下一处,前后都有隐隐约约的白。
“神君,怎么了?”老者回头问。那少女也回过身来,来到他身侧:“神君,林间路多泥泞,小心别弄污了鞋。”
楚曦假作没看到,笑着走过去:“无事,滑了一下而已。”
行了一阵,便见前方灯火通明,俨然是一座城池,建在山腰之上,寨中建筑皆用白色岩石铸成,在火炬的映照下,有种不输仙殿的庄严圣洁。只是不知,里边藏着什么。
通往山城的桥缓缓放下,楚曦踩上去的一瞬,袖中一阵异动。要醒了么?他拍了拍袖间沧渊,行上桥面。两旁各有两列着白斗篷的巫女前来跪迎,手中捧着盛有鲜果酒酿的银盘。楚曦婉拒了她们的供奉,跟着那老者走入山城大门,便见门前人乌压压朝他跪了一片。
为首的一个,身披缀满青色鸟羽的斗篷,头戴羊角金冠,似乎是这儿的头领,也匍匐在他脚下叩过首,才抬起头来。他生着一副深邃鲜明的面孔,小麦肤色,眉眼之间居然有些熟悉。
楚曦眉头跳了跳,这人生得......怎么长得像那个苏离?他不是说他也是巫族的?是巧合么?
“巫族恭迎神君降临。”那人低道,与他短暂对视了一眼,那眼神有些说不出的古怪,见楚曦在打量他,又立刻恭敬的低下头去,道,“神君面生,想必是头一次来奉仙山吧?”
楚曦不置可否,问道:“你们这里为何叫奉仙山?”
巫族头领道:“我们巫族世代生活在此,以供奉神君,传授神谕为使命,所以便叫奉仙山了。神君今日来此,可是有什么神谕要传达?”
“不是,我随意闲逛到此罢了,”楚曦笑了笑,“先前听说有几位神君已经来了你们这儿,他们在何处?”
“啊,那几位神君已在神殿沐浴了。奉仙山顶的仙池集聚日月灵气,许多神君喜欢来此,神君若是试了,定会十分喜欢。”巫族头领一面领着他,一面将他引入城内。城道上巫族的男女老少夹道相迎,连在屋子里的人都探头出来看他,目光皆是灼灼发光。
楚曦有些不适,只觉这些人的眼神,不似在敬仰神明,倒像是.......饿狼们见了一块带血的肉。
冷不丁什么东西撞到他膝上,低头一瞧,竟是个两三岁的小童,抱着他的膝盖咿咿呀呀。楚曦弯腰摸了一把他的头,那小童抬头对着他的手一通乱嗅,他无意瞥见,这小童的口里,竟满是细密的尖牙,嘴里的涎水淌出来,都快滴落到了他的衣摆上。不论如何,这肯定不是普通的人族了。
袖间沧渊又乱扭起来,似是也察觉了什么异状。
“阿古,休得对神君无礼!”一个女人冲上来,一把抱起了那小童,对他跪下一通磕头,“神君恕罪,小儿第一次见到神君,有些好奇,冒犯了神君!”
“无事。”楚曦按住袖口,心知沧渊多半是真要醒了,得找个地方放他出来才是,只是不知那山顶的仙池藏着什么猫腻,能不能容他栖身。
巫族首领在旁解释:“神君莫见怪。不知是何原因,也有许多年不见神君们降临了,我族的兴衰荣辱皆赖神君们传达的神谕,所以族民们都盼望得很。”
楚曦点了点头,朝四周望去,才注意到城中的房屋几乎都与树木长在了一处,表面爬满植物,朽破不堪,就像已很久没有人居住了一般。“砰砰咚咚”,赤着上半身的男子击响了城墙上的大鼓,穿着五彩璎珞的女子摇着铜铃在城墙上跳起狂放的舞蹈,也似在热烈迎接他。
城道上的树上不知名的红花绽放开来,散发出浓烈的异香,花瓣飘落在他的周身。楚曦伸手拈起一片,指尖便粘上了血一样艳丽的色泽。
袖间的沧渊扭动得愈发厉害起来了。他一弹指,把那花瓣掸落,便见它在地上化作一条多足虫,飞速爬了开来。
虫!又是虫啊!怎么哪里都有虫!!!!!!!!!!!!!!!
楚曦脸色发绿,忍住当场拔腿狂奔的冲动,提着袍摆加快了脚步。
跟着那巫族首领一路来到山顶石殿前,楚曦抖了抖身上衣袍,不见一片花瓣,才松了口气。
“神君,请。”
巫族首领伸出手,两旁的巫族女子应声将殿门推开来。
一股潮湿水汽扑面而来,楚曦看见殿中景象。与城中巫族所居的房屋风格迥异,这殿内修筑得美轮美奂,立柱高大,足有四五层,除主殿外,两侧还有许多耳室。四面墙壁皆刻有浮雕壁绘,依稀可见其上人物衣袂飘飞,只是年代久远,上面覆满了殿外延伸进来的植物,无法辨认刻得是哪些神界同僚。墙上有壁灯,但未燃灯油,月光从穹顶圆形的天井投射而下,落在殿中水池之内,泛出清澈虹彩。
水池之上,有一尊巨大雕像,人首龙身,尾部是暗赤色,男子形态的上身是吹笛的姿势,脸上被一张青铜面具掩住,看不见面目,水流正是自笛腔内流淌而出。
不知为何,一看见这雕像,楚曦心中便莫名泛起一种凄凉哀伤之意,便如在忘川洞穴内被那树根缠绕住手腕的一刻,竟有种揭下那面具看上一眼的冲动。
“这便是仙池了,神君可以选一间耳室稍作歇息,我稍后会派侍女过来伺候神君沐浴。”那巫族首领压低声音道,“不知......神君喜欢瘦的还是胖一点的?肤白还是肤色略深的?”
楚曦挑起眉毛——好家伙,这话说得,怎么好似进了青楼?莫非这奉仙山一直以来便是神族的休闲娱乐场所,那些来这儿的同僚们一个个在天上装得清心寡欲,到了侍候神族的巫族这儿来就本性毕露了?
他轻啧了一声,道:“倒也不必,本君沐浴时不喜有人打扰,自便就行。之前来的那几位神君在何处?”
那巫族首领似乎轻笑了声,楚曦侧眸看向他,见他仍低着头,还是那副毕恭毕敬的神色,没有半分异状:“就在这神殿之类,神君找一找便能找着。”
下一刻,他便退了一步,打算离去,楚曦忽然道:“苏离?”
巫族首领脚步一顿,与他目光相撞,眼神迷茫了一瞬,问:“神君是在叫谁?”
不是同一个人么?楚曦心下疑惑,可方才那般不正经的话,又像极了苏离那家伙的口吻。他干咳了一声,笑道:“认错了,你长得像本君一位故人,苏离便是他的名字。他也是巫族人,还有个弟弟,叫苏涅。”
这二字甫一出口,他便见那巫族首领脸色一滞,眼神又有些游离,可只是一瞬,他便摇摇头道:“我未曾听过这两个名字。”
楚曦观察着他的神色,冷不防一伸手掐住了他的手腕,灵识侵入他识海,想判别他是不是在说假话。一探之下,却觉诡异。无论是神是魔还是人,识海中都会有其一生的回忆,可这巫族首领的识海里,什么也没有,是混沌黑暗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即便他真是苏离,他也找不到任何证据。楚曦缩回手,蹙起了眉,但见巫族首领回过神来,呆滞了片刻,扶着额道:“神君,方才怎么了?”
楚曦挥挥袖:“无事,你退下吧。”
巫族首领没有多话,应声退下,巨大的石殿内恢复了寂静,似乎只有他独自一人。灵湫禹疆他们当真在此么?
他环顾四周,感到袖中又起了动静,忙绕过水池两侧的回廊,走进一间耳室。耳室中亦有小池,由水渠贯通连接。他弯下身,探指试了试那水。除了水温极低外,似乎并无什么异常。他抖了抖袖摆,“哗啦”一声,一道身影落入池内,水花溅了他满头满脸。
“咳咳,”一阵压抑低咳响起,楚曦垂眸,浑身一僵。
鲛人青年一手扶着池壁,一手抵着嘴唇,咳得剧烈,一双眼眨也不咋地直勾勾盯着他。那蓝紫色的眸子天生带着钩子,哪怕是藏着怒意,那也是入骨及髓的。不知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楚曦一时竟不敢与他对视,避了锋芒,掐了疗伤的灵决,向他心口点去。
手腕却猛地被一只湿淋淋的蹼爪擒住,按在池沿,魅惑而冰冷的男子嗓音在他耳畔响起:“师尊,你做什么?”
现下又变成师尊了。楚曦算是明白了,叫“师父”,代表这小魔头想亲近他,叫“师尊”就代表他正生着他的气。今时不同往日,小鱼仔长大了,不似从前那般好哄,还是顺鳞捋吧。
“当然替你疗伤,还能是什么?”楚曦温言道。
沧渊咳了一下,咬牙道:“我无伤。入魔之身,哪有那么容易受伤。”
这是——不想让他觉得他如今太弱么?楚曦有点好笑,另一手仍探向他心口,这下触了逆鳞,沧渊变了脸色,又擒住他另一手,楚曦猝不及防被拽入水中,整个人给抵在池壁上,被鱼尾绞住了双腿。
距离一下缩近,他险些撞上沧渊的脸,呼吸交缠,咫尺处那双眼眸幽深得似能将他吸进去,心慌再次袭来,他下意识一掌击去:“你放肆!”
沧渊竟被一掌不费吹灰之力的推开,撞在对面池壁上,张口便咳出一股黑血。
楚曦一惊,伸手将他扶住,沧渊似是恼羞成怒,那硕长的鱼尾一甩,将他掀到一边,嘶哑道:“不用你管!”
楚曦又好气又好笑,蓦然看见那些赤色血丝已蔓延上他侧脸,管不了那许多,手中灵犀瞬息化作长练,把沧渊缠了个结实,趁机在他颈侧一点,掐了个清心咒注入他心窍之中。
眼见那赤色血丝缓缓褪却,他心知起了效果,略松了一口气。
再看沧渊,已是又要昏迷过去,那双狭长优美的眼慢慢闭合,仅留一线,眼瞳却还凝视着他,嘴唇微微动弹。
楚曦凑下去,只听他低喃道:“师父......你从不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