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歌在楼顶。
他是带了工具上来的,这样就不用自己亲手去触碰那层玻璃罩了。
测试过后,他发现四面包围他们的那层玻璃屏障呈曲面状,从下往上,曲面逐渐收紧。
他抬起头。
——直至那轮恶魔之月所在的位置,应该就是这个半球形玻璃罩的顶部。
可是,半球形?
生命科学馆里有什么物件是长成这样的?
正在努力思索,他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赵晓光忽然从下方升起来。
这个男生正在以非常迅疾的速度一边旋转一边往上方冲去,嘴里呜哇大叫。
曲歌愕然地跟着抬头,此刻正在楼下室内的姚峰,和正在处置室里关注他们两人情况的兰璐也都看到了这一幕。
“他怎么飞起来了?!”姚峰趴在窗前大喊。
赵晓光就这么飞入了黑暗之中……过了会儿,黑暗深处传来“啪”的一声。
就像是小鸟撞上了玻璃。
赵晓光惊恐的叫喊声也隐于寂静之中。
楼下传来骚动,显然其他人也正在为这件事大乱。
曲歌惊疑不定。
人怎么会往上飞?看起来也不像是赵晓光自己飞上去的,而是被一股力量拽上去的。
他是撞到玻璃罩了吧?可就这么贴着不下来了?
这到底……
曲歌的眸色忽然一凝。
他对下面喊:“姚峰,我要进去了,你帮我一把!”
“哦哦,好!”
*
回到室内,曲歌和姚峰往楼下跑,撞到了其他人。
见到缩水版的木雨时他有点懵,但来不及多想便道:“去处置室,那里的规则可能有问题!”
兰璐正在处置室里。
见他们来了,她指着上方颤声道:“他、他身体里的东西流出来了!”
所有人抬头一看,只见夜空中,一道金色的丝带“飘”在那里。
它正在逐渐变长,就像是一条河流的分支,正在一点一点从母体中分离。
它染亮了周边的夜色,让他们看到了静止在黑暗中,闭着眼,一动不动的赵晓光,也再一次让他们得以看见那轮恶魔之月,和邪恶弯月后头那一双诡异的眼睛。
与刚才相比,这双眼睛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它依旧直勾勾盯着他们,一眨不眨。
孙崖惊惶道:“赵晓光死了?”
那金色丝带是从他脑袋后面流出来的,他后脑勺被磕破了?
“只要他的内容物没有消失超过百分之十,他就不会死,”木晨星蹙眉,“他可能晕过去了。”
“那我们要怎么把他搞下来啊?”
曲歌来到草坪中央,突然跪下去开始挖土。
这个操作让大家齐齐愣住。
孙崖又不解了:“你在干什么?”
“你们刚才埋王可音的时候,没有埋很深吧?”曲歌喘着气问。
“当然没有了,这里的规则不是说埋太深了会发不了芽……”
“但规则可能会坑玩家,”曲歌说,“挖下去看看,我感觉下面可能会有东西。”
“那我们不管赵晓光了吗……?”
“不是不管,要知道怎么救他,才能救他吧?”
木晨曦挽起袖子走向曲歌。
见状,其他人也连忙跟上。
虽然不知道曲歌的猜想是什么,但挖挖看吧。
大家凑到同一个地方的话有点挤,木雨往旁边一瞅,扯了扯陆重年的手:“我们去那边挖?”
陆重年由着他:“好。”
从王可音的皮囊里长出来的那株小树就在不远处。
她的好因及人生混合物也还没有完全消失,还剩淡淡一层金色的光,维持着人形,托腮望着夜空。
木雨和陆重年在小树的左边,剩下的人则全都在右边。
人多力量大,右边挖得更快。
没多久,孙崖就惊声道:“下面真的有东西!这、这是——”
他们面前的泥土里,分明有布一样的东西深埋在里面。
曲歌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困惑,欲言又止。
高瞻远大胆地伸手把这件神秘的东西拎起来,抖落泥土,这块布自然散落开。
瞬间,处置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一旁,木雨擦了把汗,和陆重年一起转头看过去,两人纷纷愣住。
……那是一张皮囊。
过肩中长发,女孩闭着眼,唇角微扬,于恬静中沉睡,看不出一丝一毫内容物消失殆尽时的痛苦。
兰璐用力捂住唇,喉咙里泄露出一丝惊痛的呜咽。
是王可音的皮囊。
可是……王可音不是被埋在了……
所有人齐齐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那株小树……
“……什么鬼,王可音不是被埋在了那边吗?”孙崖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当时是谁埋的?”
“我,”高瞻远咽了咽口水,拎着这张皮囊的手臂上,汗毛都竖了起来,“我确定我是把王可音埋在了那边,那棵树就是从她身上长出来的,这张不是我埋的。”
孙崖跳了起来大叫:“什么叫这张不是你埋的?那难道还能有两个王可音?!”
木晨曦低声道:“先把她放下。”
高瞻远反应过来,连忙将这张皮囊放到地上。
然后所有人就僵在了那里。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他们完全搞不懂。
木晨星忽然转过头问曲歌:“你怎么知道这里有第二个王可音?”
曲歌僵硬道:“我不知道,我想找的东西不是这个。”
一句话,瞬间引发了混乱。
孙崖:“你想找的东西还不是这个?!那你想找什么?还有别的什么?!”
姚峰:“话说,我们要不要把那棵树下面挖开来看看,确认下王可音是不是还在那里……?”
兰璐:“……要把音音再挖出来?”
姚峰:“因为也有可能这张皮囊就是我们刚才埋下去的那张,只是它从那边移动到了这里?”
孙崖:“哈?移动?人都死了怎么移动,你不要说鬼故事啊!”
“——不用挖了,你们手里那个应该就是第二个王可音。”
忽然,左边传来木雨清脆的嗓音。
争论停下,他们齐齐看过去,只见木雨的手中竟也拎着一张皮囊,分明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而这张皮囊是……
孙崖的脸白得跟鬼一样。
那是他。
这张皮囊分明是他……
可他还在这里,他根本没死,可木雨和陆重年,从那边的地里挖出了另外一个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个副本里还有第二批我们?不对,我们才是第二批?第一批早就全都死了?”姚峰彻底混乱了,“那这个副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真的是从两点半开始的吗?”
郁宁暗暗思索一番,回过头,在他们刚才挖的这个坑的边缘重新挖起来。
同时,闫少闻、曲歌、木晨曦和木晨星也做起同样的事情。
他们纷纷往后退一步,扩大了挖坑的范围。
三分钟后。
整个处置室中央变得坑坑洼洼。
泥土和草全都被翻了出来,五张皮囊被他们摆放在了地上。
除了王可音和孙崖,他们挖出来的还有赵晓光、高瞻远,和一个他们完全不认识的男生。
每个人都上来确认了一遍,最后那个男生他们谁都不认识。
事情变得越发诡异了。
姚峰抓狂道:“这个人是谁?他怎么会在这里的?”
孙崖的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根本不敢去看地上的那个自己,抖着嗓子说:“而且他们被埋在这里为什么都没有发芽啊?”
就是因为没有发芽,他们才不知道这块地下竟还埋着这些竦人的东西!
兰璐哑声道:“因为……‘埋得太深,会发不了芽’。”
孙崖:“可埋他们的人为什么要埋得那么深啊?!”
“话说曲歌你说你想找的东西不是这个,那你到底——”他回头去看其他人。
然后就发现,其他几个老玩家之间,气氛有些诡异。
他们直勾勾盯着地上这些东西,全都没有说话。
木雨站在角落里。
他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然变得很紧,不由看过去。
再抬起头,顺着这根手臂,看向自己身侧的英俊男生。
黑色的碎发遮着陆重年的眼,木雨只看到他眼中浸着未知情绪的光,感受到他周身的气氛有些凝滞。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一般,陆重年的身体肌肉忽然放松。
他低下头,与木雨对视一眼。
“你没事吧?”木雨小声问。
“……没事,”陆重年揉了揉他的脑袋,便看向一旁,冷静地说,“曲歌,你想找的东西到底在哪里?”
曲歌清了清嗓子:“……我是想挖得更深一点试试,目前我们还没挖到底。”
“挖到底?你想挖到地心?”孙崖质疑。
“我们又不在地球上,哪来的‘地心’?”高瞻远丢下这句话,就走上前,蹲下继续挖。
“……你也死了另外一个自己,你就不慌?”
“……反正我现在还没死,”高瞻远低低说,“倒是能看出来你很慌,忽然话变得那么多。”
孙崖的表情变得很扭曲。
他张开嘴想骂人,但就在这个时候,其他人走上前去,全都继续默默挖起来,于是他的话又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握紧拳头,低低咒骂一声,悻悻地过去。
他们继续往下挖。
那五张诡异的皮囊就摆在一旁完好的草坪上。
可此刻他们不去看,也不去管,他们无视因为未知的恐惧而急促跳动的心脏,只专心对付脚下。
不知过了多久,高瞻远忽然道:“挖空了!”
他刚刚挖出一抔泥土,下面竟出现了一个空洞,手能伸进去!
“里面还有空间?”姚峰震惊,“真‘地心世界’啊?”
曲歌终于打起精神:“把这个洞再挖开一点!”
大家奋力合作,迅速将这个空洞扩大,然后曲歌带头跳进了坑里。
他调整姿势,头朝下,脚朝上,双手扒住空洞的边缘,竟钻了进去,整个人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孙崖和姚峰看得心惊肉跳的。
曲歌胆子也太大了,他们都还不知道“地心世界”里面有什么……
“曲歌?”木晨曦等了两三秒,眯眼喊道。
“……你们快进来!”曲歌的声音从洞的另一头传来。
大家面面相觑。
木晨曦第二个下去,木晨星紧随其后。
老玩家们钻得毫不犹豫,木雨也是——尽管失去了记忆,但他的大胆是刻在骨子里的。
最后见兰璐和姚峰都进去了,孙崖也不好意思再一个人杵在这里,毕竟让他和那五张诡异的皮囊呆在一起他也觉得瘆得慌。
他咬咬牙,跳进坑中,调整到了同样的头朝下的姿势——
脑袋是最先进入“地心世界”的。
可能是受以前看过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小说影响,孙崖总觉得“地心世界”的空气里可能会有毒。
当头探出去时,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话说,“地心世界”的引力是怎么搞的啊?他会直接掉进去吗?还是会像在宇宙里一样飘起来?
正胡思乱想着,他抬头张望,发现先前进去的所有人全都双脚着地站在他旁边。
——原来处置室这块草坪的另一面就是“地心世界”的地面?
他松了口气,赶紧钻进去。
引力在这一刻发生了自然而然的转换。
他从地上爬起来,看向周围仰着头的小伙伴们:“你们在看什么……”
顺着他们的目光抬起头,他愣住了。
……
冰冷的空气萦绕在他们周围。
尽管周围依旧一片全黑,但是在黑暗中,似乎有一种更深的黑暗。
它们呈一条锁链状,环绕在他们的上空。
锁链的左右两端延伸出两条分支,向上笔直延伸,交汇于一个点。
他们像是站在一个被吊起来的大型刑台上,这些诡异的东西庞大到令人头皮发麻。
木雨试着打开手机手电筒,发现不行。
陆重年低头对他说:“刚才你已经试过了,这里没办法用这个功能。”
木雨一愣:“我视力不太好,你们能看清楚那是什么吗?是绳子还是什么支架?”
“感觉都不太像……”兰璐往两旁看了看,指着空中道,“你们不觉得旁边好像还有东西吗?感觉还有其他像我们一样被吊起来的……”
“有,是有!”高瞻远转动身体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那些诡异的看不清楚形状的东西错落分布在他们的周围!
“有这么多?”姚峰的视力也不大好,他睁大眼又眯起眼,却就是看不清楚,“难道这个副本里真的有好几组玩家?其他几个地方会不会都有我们的复制人啊?”
“……不是复制人吧,如果是‘复制人’,那刚才挖出来的那个完全不认识的男的是复制的谁啊?”孙崖说。
他们在讨论的时候,曲歌走到了这块平地的边缘。
他伸出手,五指摊平,触向虚空。
掌心下是冰冷的玻璃触感。
从水平于胸口的位置,他的手一路向上移动。
他转过身,再看向空中,沉默几秒,开口道:“我可能知道我们现在在一个什么东西里面了。”
顿时,所有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曲歌走过来说:“玻璃罩在这个平台的周围依旧存在,而且依旧是曲面,从我们脚下往上,曲面一路收紧。”
“和地下那个世界是相反的变化趋势?”木晨星敏锐地问。
“对,我们现在踩着的这块地,也就是那栋医院的一楼地面——这块地面所在的位置,应该就是这个玻璃罩内面积最大的切面。从这块平台开始,不论是往上还是往下,玻璃罩都是向内收束。”
姚峰立刻道:“最后收成一个球?我们在一个玻璃球里?”
曲歌摇了摇头,伸手指向空中:“你们看,那条锁链出现在那个地方,就代表那里有可以被卡住的地方,也就是说,玻璃罩应该在那个地方出现了曲面的反转。”
“地下那个世界,玻璃罩确实收成了一个半球,因为赵晓光确实贴在了玻璃罩的顶面。但我们现在在的这个地方肯定不是。”
“玻璃罩既然在那条环形锁链出现的地方出现了曲面反转,那它就不可能收成一个半球,”曲歌放下手,“那里可能是一个开口花盆的形状。这整个玻璃罩应该是一个类似于香囊或者福袋的形状。”
大家一愣。
“为什么?”木晨曦探究地注视他,“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曲歌这时候叹息一声:“学长,你还记得副本开始前和你交谈的那位学姐吗?那个厅的主题是‘一个人的诞生’,是由她布置的。”
“当时你们的旁边有一个婴儿床,婴儿床本身是买来的模型,但是婴儿床上的挂件……是她拿来的。据说原先是挂在她孩子婴儿床上的挂饰。”
“婴儿床挂饰?”兰璐一个激灵,立即看向四周其他被吊挂在黑暗中的影子,“啊,是挂饰!”
现在看过去,那些东西和他们此刻所在的这个物件组成的模型结构简直一目了然,他们是同一套婴儿床挂饰里的!
大家震惊。
曲歌继续说:“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赵晓光会往上飞,还能贴在玻璃罩的顶部不动,那上面肯定有一股力,但副本的设定就算再奇怪也不可能毫无逻辑,那股力能是什么力?我就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引力?因为如果把上下翻转过来的话,他不就像是头朝下从楼上掉下去的一样?”
“我们会不会只有在双脚接触到医院地面的时候,引力才是向下,一旦双脚离地,真正的引力才会体现出来,是向上的方向?”
大家顿时陷入头脑风暴。
木晨星思忖道:“确实,如果我们被吊在婴儿床的上方,那挂饰里的这栋医院的朝向肯定也是婴儿床,我们相当于是倒立在空中。双脚着地的时候被医院的地面吸住,无知无觉,只有跳起来才会感受到真正的引力。那双空中的眼睛是下方婴儿床里假婴儿的眼睛?”
高瞻远豁然开朗:“怪不得,我就说那双眼睛怎么一动不动的,甚至不会眨,看起来跟假的似的,原来真的是假的!”
木晨星的目光又扫向小个头的木雨:“不过,准确地说,可能只要我们的身体还能碰到医院的任何一个角落,真正的引力就不会作用到我们身上。因为阿雨之前从楼顶上掉下来的时候,身体一直被卡在医院墙面和玻璃罩中间,当时他受到的引力一直是向下的。”
木雨眨了眨眼,对于这些他完全不记得的事,完全是一脸茫然。
分析到这里,真相已经浮出水面,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激动。
曲歌叹息道:“我只记得学姐的挂件是这种形状,里面卡着一栋建筑物,是她去淘宝上定制的,但一直不知道那栋建筑物是什么。”
孙崖咋舌:“但是把自己孩子的婴儿床挂饰拿到展厅里来也太奇怪了吧?”
“原因有点复杂,她的孩子去世了,就在一年前。其实那个厅本来也不是由她负责的,毕业生一般不会来参与这种项目,但好像是学姐回学校拜访校长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就主动请缨了。”
曲歌沉默片刻,道:“我觉得,可能和她的心境有关。”
“学姐和我们说过,她的双手救了再多的人也救不了自己的孩子,有时候她觉得很讽刺。当然,后来她想通了,因为人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她在医院里每天都能见证到不同人的生老病死,‘那里是生最被渴望的地方,也是死最被释怀的地方。’人的身体太复杂了,人的情感也很复杂,她和我们说过,如果一切能简单一点多好?”
“——所以就被简单成了这样?!”孙崖瞠目结舌。
人的疾病被简单地归因,仿佛只要找到“原因”,就一定能治好病。
曲歌摇头:“学姐当时说完这句话,后面紧跟着就说——”
【但是任何生命都是因为足够复杂才珍贵。】
很显然,副本制造者再一次恶意地扭曲了人类的真意。